一座大鐵橋,還有別的橋,連接起了東西兩個“板塊”,從而使之成為了一座城市。許多個冬季,我都徒步去上班,從橋東走過大鐵橋到橋西。我喜歡從大鐵橋上走過,由于它在陽光下會反光,在雪地中會反光,在夜晚也一樣的會反光。一座反光的金屬橋梁,與年輕的我匯合,又別離著。我很“在意”那反光的,因為,它總會讓我閉上眼睛。不得不閉上眼睛,河流便躍上了我的額頭,在這樣的一塊柔軟的生命“大陸”上積存著它神秘的軌跡。
我每次走過大鐵橋,一望見腳下鐵橋縫隙中湍急的河水,頭就發暈,可我還是鼓足勇氣,看下去。河水冒著氣泡,水面上有藍色的水汽浮動,偶爾有烏黑的冰凌兒從上游沖下來。然而卻沒有船,這是一條從來沒有船的河流,為什么沒有船呢?我沒有細想過。但我常愛懷著對于船的等待,站在河邊,一站就是半天。我走在大鐵橋上,走得撲朔而急促,我的雙手緊緊拽住自己的長圍巾,側身避開風向,如果風迎面襲來,我必須彎下身軀。那時我能感覺出,橋上的氣溫明顯比岸上低了許多。我能聽見自己的頭發,被風狠狠地刮到了臉上,發出一陣嚎叫后,便貼在那兒不動了。還有,我的目光與河水接觸的剎那,河面上會掠過一片密集的銀光。我認定,那是我的目光帶著我墜入河中,我與河水在一起打漩、撕扯著奔向天邊。那樣的時刻,我會忘記一切的,等我知道自己仍舊在橋上走著的時候,已發現自己經歷了河流的貫穿與坦然。天空真的很低,不遠處的河灘上,亂石遍布。荒草在風中,無休止的搖擺著。我不禁使勁喘了一口氣,居然有河水的澀苦翻出肺腑。后來,就下雪了,雪團砸過來,鋪天蓋地。雪砸在大鐵橋上,即刻就融化了,而砸在我的身上,就凝結在那兒,凝結成詩行。腳下的防滑鐵板,濕冷冷的,像甲板一樣。大雪輕蔑的下著,下著,卻遮掩不住鋼鐵框架的固執及我的惆悵。但不論怎樣,那都是一座會讓我聯想起搖滾的橋梁,在某種光線下,它真的宛若一把貝司抽象出的線條,簡潔而有力地向高空彈奏著揚起。
下了大鐵橋往右拐,我逆著河水的流向朝前走,左側是那座當時被人們稱之為“展覽館”的建筑。東面的廣場上,佇立著一尊毛主席雕像。我的身邊,一邊是河流,一邊是一座“宏偉”的建筑。我在這兩樣事物中間走著,走得欣喜而吃力。我沿河走一段路,過馬路,往單位那邊拐,是那家書店。哦,不是這樣的,在書店之前是博物館。我第一次想起了曾經在那塊土地上存在過的博物館。那大約是一個秋季,我為一次恐龍化石展覽,寫過展品的說明卡片。在那些單純的夜晚,我用毛筆寫著那些長方形的卡片。夜深了,河流的聲音便從窗戶上傳進來,就像河水流到了窗根底下。我寫了許多個晚上,寫好了用舊報紙把它們包好,之后我近乎于虔誠地用雙手抱著那個紙包,給博物館送去。我走進那高大、幽深、說話有著回聲的展廳,四周是玻璃展柜,里面是新、舊石器時代的石器、陶器、玉器,以及夏、商時代的貝殼、甲骨文、青銅器等展品。展廳中央是用鐵鏈圍起來的巨大恐龍化石……后來,我寫的卡片,被擺放進了玻璃展柜中。展出那天,我跑去看展覽,其實我是懷著忐忑的心情,去看寫滿了自己的字跡的卡片。以后許多年,我不斷地到各地去尋找博物館。現在忽然意識到,在我曾經居住、工作過的城市,擁有過“展覽館時期”的許多美術、考古等展覽。是的,那座城市有過一個博物館,包括一座已經不見蹤影了的大鐵橋。每逢想到這個,我的腦子里就浮現出飛上夜空的反光如琴的橋身,以及我寫的那些蝴蝶般的卡片。
曾經的“存在”,總是愛被自己忽略不計。從而我自己,一次次蹬上了從“此地”開往“彼地”的列車。出去,回來,宛若河流一樣的流來流去。上世紀90年代初,我索性調離了那座城市。一直到我的生命中有了驀然回首的能力。
由于遠離,一條河流才真正在我的內心存在著,不管我走到哪里!
(選自《人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