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的長篇小說《風雅頌》以強勢的敘述姿態站在體制外的立場上講述知識分子的故事,書寫了知識分子追求安放精神之地的苦澀歷程。
作者在書寫大學教師楊科性格怯懦、遲疑,缺乏現實抗爭力度的同時,也傳達了他性格中虛偽、無恥、骯臟的奴性一面。作為一個文明人,在他身上搜索不到任何一絲生命力躍動的身影與充盈其間的生氣。相反,充斥其間的是權力物質的束縛、情感郁結的變形以及無處不在的無所適從。他卑微地存在,在自我精神的狹隘空間里咀嚼現世的無力與憂傷,并一廂情愿地對現實作著合理的解釋與推脫。生命的個性與強勁之美湮沒在他不盡的精神苦惱里,以至于他的生命都是碎片而不是完整的存在。
對于知識分子的主體性意識與認可,在這里也衍化為了現實的泡沫。作為社會精英的知識分子,并沒有獨立于政治權力之外,也失去了獨立擔當的責任意識與力挽狂瀾的能力。乃至于楊科對在家通奸的妻子和領導以及天堂街上的煙花女子都表現出深沉無奈的無能為力?!八阄仪竽懔撕貌缓谩薄@是與自身身份相悖的話語方式,是對自身身份的懷疑與否定。另外與此相對應的是:他兩度被舉手表決送進精神病院,原因只是他無知地做了一回英雄,帶領學生游行而一夜成名。在精神病院里,他給病人講解《詩經》,竟然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禮遇與掌聲。這是外界對他身份的否認,自身的主體性價值無法得到現實世界的認可,權力和地位的體系制約著主體性個人的成長。作為知識分子他只能在精神病人中找到“知音”。個人生活的碎片化和個人主體性意識的缺乏的最終導致個體精神的虛無。漂浮的精神無法給予他真實的存在感。沒有根的依托,他最終只能在本能的性愛狂歡里與嫉恨的殺戮里以期獲得別人憐憫的認可與存在。煙花女子成為他最為求知的學生和最為熱忱的知己。從這以后,他徹底的走向了這個他所熟悉的世界的盡頭。如同《廢都》中莊之蝶一樣只能在女性中發現自己的存在——男人符號的存在更是知識分子文化身份的存在。
《風雅頌》,這個充滿了神秘的傳奇色彩與詩意因子的古老存在,在人們的記憶里留存著“厚人倫、美教化”的詩意圖景,現在業已成為這個無根漂泊者的精神皈依。誠然如他自己所言“《詩經》從表面上看是我國的一部有三百零五首詩歌集成的書,實質上它是我們祖先留給我們的一條有305個路標組成的通往故鄉的路,其中每一首詩,都是插在我們迷失之后回家的路上的路標和暗示牌”。也是從這里開始,他擺脫了一個人的顧影自憐,開始尋找迷失以久的回家路。可是這條路是否存在,路在何方?這個讓人詰問而也許沒有最后答案的問題,在楊科這里得到了解答,而這個答案恰恰就是《詩經》所帶給我們的精神遺產——詩經古城以及詩經所代表的生存方式。這既不是對遠古逝去的黃金時代的悲傷追尋,也不是田園牧歌的失落的悵惘憂思,而是豐富精神、源于一份理想的期待的家園追尋。就如作者所言“每個人無論你最初沿著人生的新途走到哪里,但最終都只能沿著老路走回去”,在現實世界迷醉已久的人們,在家園的路上漸行漸遠。楊科內心的呼聲“離這座古詩城更為神鬼不知的偏遠里,一定還有比這更為輝煌的詩經古城和篇章”是否就是人們共同的對家的迷思?!后來的專家學者一個個慕名來到詩經古城,回家成了流行,成了大勢,可正如作者所言“流行是一種力量,而不是一種世俗”,對家的追尋是每個人的心中最終的選擇。家不只是一個固定的所在,是變化的,詩經古城是家,是精神的棲息地,然而,慕名而來的人變得龐雜之時,它也不再是家,家成為了另一個向往的存在,楊科的離去是對家的再度追尋,這也說明了:對家的追尋是無止盡的,因為人的精神在延伸……其實閻連科本是寫楊科在古詩城堡的徹底沉淪,因為,他對實在看不到當下知識分子的出路或者說對當下知識分子已經徹底失望。作者在這里之所以留個光明的尾巴一方面源于對出版審查制度的尊重,另一方面也許源于作者內心的不舍。
楊科,既是一個蝸居于政治權力斗爭的知識分子的代表,也是一個迷失的現代人的代表。他被夸大的丑陋,正是人們現實生存困境與委瑣精神狀態的鏡像。只是他最終尋求的問題的答案,顯得那么脆弱而無力。自哪里來,回到哪里去,這近乎虛無的精神哲學似乎也昭示著家的不存在與尋找的艱難性。
陳國和,男,文學評論家,現居湖北咸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