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力,早已不是藝術或文學活動的專有詞匯,它在商業和消費領域的作用可謂無孔不入。一個書商在策劃某一本書籍的過程中,要想取得成功,就必須對市場的預期做出準確的判斷。這一判斷的基礎除了作品傳統意義上的價值之外,還有市場的賣點、各種暗示,隱喻、想象與聯想的混合物。讀者將被告知,你所購買的不再是一本書,而是通往財富大門的鑰匙,通往哈佛的美妙之旅,通往成功的晉升之階。由于想象力的控制和引導,事實與想象、真實與幻覺、文學與日常生活、藝術與消費之間的界線突然消失了。我經由“雕刻時光”這個名稱,聯想到塔科夫斯基,聯想到他的名作《鏡子》或《鄉愁》,聯想到《鄉愁》中的那個經典的燭光場景,以至于當我一踏進“雕刻時光”的門檻,就會不知從那里來了一股超凡脫俗的感覺。這個名稱對我而言,所激發出來的無窮的想象力,已經使那個咖啡館事實上的格局和功能黯然褪色,只要一提起“雕刻時光”,我的想象與感覺甚至會永遠被當初所激發出來的那個意念——塔可夫斯基所占據。
在五十年代末布魯塞爾的一個圓桌會議上,羅伯·格里耶是這樣為他的“新小說”進行辯護的:法國的資產階級迷戀于巴爾扎克式的物的世界,巴爾扎克的物是固定的、一成不變的,含有特殊的社會學或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規定性,他篡改了真實,為了反抗資產階級的藝術趣味,就必須恢復物的本來面目。他的這一論述可以解釋,為什么羅伯·格里耶寫了那么多的以物為主角的小說。我們暫且不去考慮他把巴爾扎克與資產階級趣味劃上等號是否合適,至少,他對物的概念的思考,尤其是他對于物化世界的強烈的批判姿態,是有理由的。問題是,羅伯·格里耶對于真實的近乎瘋狂的強調在今天的現實中已經足以構成反諷了。另外,對現實世界采用一種完全決絕的姿態(這也是現代主義小說共同的姿態)也顯示了天真的一面:你還沒有來得及拋棄世界,這個世界就搶先一步把你給拋棄了。
在當今世界,在日常生活中包圍著我們的物,已不再是一個對象,而是極大地被文化化、富有象征意義的一系列符號游戲的一部分。由于符號游戲的復雜化,想象力的介入,消費也就變成了奇觀,或者變成了生活本身的精粹。與此同時,文學藝術的消費方式——觀看、聆聽或閱讀過程,也發生了相應的變化。欣賞一部電影的過程,不僅僅與作品本身有關,它是由一系列商業、文化操作作為前奏,由電影院的成套“舒適”服務相伴隨,由觀看電影所獲得的滿足感三部分構成。同時,觀看電影的過程在一定程度上變成了對廣告宣傳的確認或質疑過程,不論是確認還是質疑,無形的控制都將始終存在。一部小說的閱讀過程也與此類似。欣賞與閱讀方式的變化,必然經過市場這一中介,對寫作本身產生不可忽視的影響。一部電影、一本小說,與一個商業性的咖啡館一樣,它們既然瞄準了一個特定的消費群體,就必然希望將這個群體的所有成員一網打盡。舉例來說,對一個西方的消費者來說,他(她)對《霸王別姬》這部電影會有怎樣的觀感呢?系列符號的意義是如何組合并試圖盡可能多地打中那些潛在的觀眾的呢?這一符號系列包括同性戀、東方色彩、政治色彩(文革),富有亞文化特征的京劇藝術,當然還包括絢麗的服裝和京劇曲牌改編而成的音樂。欣賞的過程既包括對奇跡的贊嘆(中國原來是這樣),也帶有優越感的滿足(中國原來這么黑暗),最后還有震驚(啊,原來中國還有這么好的服裝、音樂和藝術)。我并不想否認《霸王別姬》是一部優秀的電影,我當時所關心的是,這部影片在西方所獲得的成功,在多大程度上會反過來刺激并改變中國的電影創作或生產。基于目前的文化現實,對于這個問題,我想已無需在此提供答案了。
我們經由一個物質極其匱乏的時代,突然步入一個令人眼花繚亂的消費社會,從一個相對封閉的地域性空間突然置身于全球化的文化背景中,會不會感到有點暈眩?有那么一點不真實?原先所支撐我們寫作的那種樸素的激情是否已經減退或不復存在?在這個多少有點曖昧的時代中,一切都不再是條分縷析的,沒有一種事物是單純的。不管我們對這個時代感到舒適和安全,還是焦慮和厭惡,我們都無法回避這個生存的大背景,文學寫作尤其如此。
※ 格非,當代著名作家,著有《人面桃花》《迷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