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今年90歲,姥姥80歲。
我是姥姥一手帶大的,小時候,我對奶奶沒有特別的記憶。
奶奶不喜歡東北人,而我的母親恰恰是她唯一的東北兒媳婦。不記得她抱過我,只感覺她纏足的小腳遠沒有姥姥搪瓷缸里的假牙可愛。
爺爺病逝后,奶奶被父親接到我家。也許從那時起,血濃于水的親情開始慢慢滲透。能聽懂奶奶的山東話時,我已經在外上學,沒有什么時間來了解她的喜好。每次回去,雖然是兩份同樣的東西,但也都是姥姥喜歡的。
姥姥從來不在我家吃飯,她說不愿意端別人家的飯碗。每次看見奶奶正襟危坐在炕頭,姥姥就會小聲嘟囔:“你奶奶這個小腳老山東棒子,底氣還挺足呢。”
那年回去,我給奶奶買了一盒蛋糕。奶奶喜歡甜食,姥姥正相反,可姥姥就是不能容忍奶奶那種得意的神情,就好像她辛苦栽下的樹被別人輕易摘了果實。姥姥像個孩子似的噘著嘴生氣,罵我是白眼狼。
后來我學乖了,干脆給錢,回來后卻發現那些錢都原封不動地放在包里。我知道她們要的其實不是錢也不是物,不過是我能常回去看看而已。
姥爺去世后,姥姥迅速衰老,身體遠沒有奶奶硬朗,耳聾眼花,步履蹣跚,性格也越來越像個孩子。
今年的正月初九,是奶奶的90大壽,奶奶讓我去找姥姥,可是姥姥就是不肯來,她說奶奶是借機炫耀她已經五世同堂,而姥姥才四世同堂。然后她又大聲地抱怨說我給她照的相片沒有奶奶的清晰,還賭氣把奶奶的相片放在相框最下邊。第二天,奶奶踮著小腳要拿回去,姥姥便用膠布把相框封起來,兩個人像孩子似的在那里爭論不休,看得我們哭笑不得。后來奶奶說她要回山東了,相片就留給姥姥做個紀念吧。姥姥聽后沉默半晌說:“你都老掉渣了,火車都不讓你上,再說了,哪里的黃土不埋人,你這把老骨頭就扔東北算了。”
“那可不成,葉落歸根,火車不讓坐我就坐飛機回去?!蹦棠塘⒖谭瘩g。
“那你可真成這世上最老的候鳥了。真要回去也得等哪天咱倆一起去鎮上,重新買一套衣服,以前的都過時了。”說完兩個人都不再說話。母親在一邊小聲說:“你們不在家的時候,她倆可好了,怎么你們一回來她們就開始‘明爭暗斗’了?!?/p>
其實我們知道,她們是想用這樣的方式引起我們的注意和重視,而我倒希望她們真的成為兩個老小孩,這樣,辛苦了一輩子的她們就不用再為那些孫子孫女操心了。
走的時候,我分別親吻了姥姥和奶奶滿是皺紋的面頰。
回來后我一直在網上尋找老年人的衣服,卻發現寥寥無幾,偶爾有幾件,也難得有一模一樣的。惹得店主打來一串懷疑的問號:你為什么一定要完全一樣的呢?為什么呢??他們哪里知道,如果不一樣,就會在兩個老掉牙的老太太之間引來一場老小孩之間的戰爭;而在我心里,至親至愛的她們早已不分薄厚,完全一樣。雖然奶奶缺席了我的童年,可我卻不能缺席她的晚年。感謝老天讓奶奶長壽,讓我人到中年后,看見她眼里和姥姥一樣慈愛的目光。人生遲暮,我能做的就是?;厝タ纯矗呐率翘羝鹚齻兊膽馉幰彩且患腋5氖隆?/p>
這世上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可我卻一定要買到完全相同的東西,送給還在這世上牽掛我的她們。
(選自《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