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云水謠

幾天前參加漳州市文聯組織的百名文藝家采風團，到南靖看土樓，看塔下村，看云水謠村。雖是酷熱天，但山區的陽光似乎沒有城里那么毒，一路走一路看，說說笑笑，拍拍照片，倒也樂在其中。手拿照片機，想拍什么拍什么，瞎按。過去照相很神秘，很正規，得到照相館，得穿新衣裳。小學畢業拍畢業照，領照片的時候，居然認不得自己，從沒見過自己在紙上的模樣，不敢認，說，這是我的嗎?人家說，不是你的我給你，我傻呀?我臉發熱，不是他傻，是我傻。沒想到，現在拿著照相機當玩具，拍著玩。

突然有人喊我，說電視臺的記者要采訪我，讓我談感想。我說不要找我，找年輕人。他們說年輕人已經找了現在就找你，老中輕都得說一說。于是就站在那里“答記者問”。其時，我們正站在云水謠的小溪邊，榕樹下，踩過跳橋就是拍電影留下的大水車。面對鏡頭和話筒，我說了幾句這地方很美很能激發創作靈感之類的話。這是場面上的話。當然也是真話。云水謠美不美?很美，評上“中國最美的古村落”的地方能不美嗎?問題是這么美的地方原來很多，最少我見過很多，見多了就有點麻木。云水謠的美只是她有幸保留了一些以前的東西，老屋，清流，古樹。而以前我見過的許多地方，包括40多年前我下鄉的山村，哪里沒有清清的流水，古老的榕樹和上了年紀的房子?

前幾年我到麗江，走著走著突然想起40多年前南靖和溪鎮，也是一條小溪從小鎮上穿過，清澈見底，可見水草浮動，小魚空游無所依。兩邊是古老的房子，木屋，還有樸實的居民，鵝卵石的路面。我為什么坐飛機跑到這里來呢?因為，過去的和溪消逝了，“發展了”，水沒了，路面鋪了水泥，能跑汽車，房子也現代化了，有棱有角的鋼筋水泥結構。還有那“吊腳僂”，過去這樣的房子隨處可見，就漳州城里濠溝邊的房子，哪家沒有伸出一塊地方，用木頭撐著，探出身子來接水氣?還有岸邊古老的榕樹和過來的小船。只是過去有的，現在沒有了，所以留下來的就稀奇了珍貴了。

過去到處青山綠水，古樸純靜，美不勝收，卻沒感覺，為什么?因為過去沒心思，或者說心思不在這里。忙于生計，忙于工作，“一心撲在工作上”是掛在嘴上的好聽話，也是生存的需要。正如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語重心長地教導我們的，“什么問題最重要?吃飯問題最重要”。肚子問題沒解決，一切免談。肚子的神經任何時候都比“美”更敏感。

有個大藝術家說過，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現美的眼光。至理名言。但我想，發現美的眼睛要有一付溫飽的身子骨來支撐。餓了累了冷了，饑腸轆轆，兩眼昏花，是什么美也發現不了的。

近來，云水謠的名氣越來越大。我原以為沒到過云水謠，可到了云水謠才發現，我其實是來過的，幾十年前，我在汽車運輸公司工作的時候來過，而且不止一次，那個時候這里不叫云水謠，叫長教大隊，在長教圩邊上。圩場就在長教溪邊，老圩場房屋的地基如今還在，鵝卵石鋪成的長方塊，一塊塊排列著，不動聲色地仰望著過往的行人游客，仰望著掛在老屋屋檐下的紅燈籠。有點歷史感。

那時長教圩有一個我們公司的客車停靠點。那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客運獨家經營。我在龍溪地區(即現在的漳州市)唯一一家國營汽車運輸公司公干，到長教有點“深入基層“的味道，主要是看客源看安全，檢查臨時代辦員的工作記錄等等。記得第一次來，駕駛員告訴我，說南靖很重視培養革命接班人，縣長親自上課。不信你看，他手扶方向盤，揚了揚下巴，讓我看路邊的一塊木牌，白底黑字，上面寫著“南靖縣長教小學”，說，中國之大，有哪個縣的縣長親自教小學的?只有南靖。我愣了一下，大笑，原來是地名:南靖縣，長教小學。

這是特殊時代老百姓的幽默。人們對政治高壓下的幽默的興趣勝過對山川秀美的關注。那時，我對長教的山，長教的水，長教的古榕樹，和水邊洗衣的農婦，水里嘻戲的孩子，也只是匆匆一瞥，一眼而過，沒什么感覺。工作是我到長教的唯一目的。一起采風的小說家海迪兄更絕，他說他上山下鄉在梅林，到長教大隊當了近一年的“社教工作隊”隊員，就住在溪邊的大隊部，每天早晨都走下臺階，蹲在溪邊漱口洗臉，一點美的感覺也沒有。不就是山村嗎?他的任務是進行社會主義教育，發動貧下中農上山開荒種糧食。

現在有感覺了。因為現在溫飽無憂，因為我們年紀大了，想寫點東西，還因為，云水謠這樣的地方越來越少了。所以，我們坐在榕樹下，看山，看水，看水中嘻戲的孩子，看夕陽西下，看地上跳躍的柔和光斑;聽風聲，聽水聲，聽人們的輕言笑語，說，很美。又說，要是再安靜一點，就更美。

許多地方，許許多多的地方，原來是很美的，現在不美了。人們都忙著“發現美”，忙著發現與開發旅游點，發展地方經濟。無可厚非。然而我們現在更需要的是保護美。“發展是硬道理“，但是，當這道理“硬”到以損害生態作為代價的時候，我們就得小心。千萬小心，不能“硬”干。否則，我們的子孫將會找不到云水謠，找不到塔下，甚至找不到麗江。

我們要花更大的力氣來保護生態，而不是到處“開發”，破壞自然。發展當然要發展，但要某求一種新有方式。當初，我們“以階級斗爭為綱”，折騰了幾十年，窮慌了，餓怕了，有點“饑不擇食”，凡能變錢的，什么都干。現在不一樣了，應把理智放在首位。“科學發展觀”，多好的口號!說到要做到。

中國的事情，難就難在說到做到。口號喊在嘴上，寫到墻上，很鼓舞人心，可到頭來大都成了歷史遺跡，有如我們今天偶爾在山村殘破的墻上，看到“毛主席萬歲”的標語一樣，沒有給人民帶來實惠，只留下一個時代的辛酸的記憶。

我要感謝古老而美麗的云水謠，不但給我美的感覺，還給了我美的聯想。我希望我的孫子長大之后找不到云水謠，因為那個時候到處都是云水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