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與黃道周

南宋紹熙元年（1190）四月，朱熹知漳，漳州歷史掀開新的一頁。他輕徭薄役、移風易俗，行經界、興文教、定禮儀，至明年四月離任，雖僅周年，卻遺澤深遠，當時人稱漳郡“禮接紫陽風俗厚，學傳鄒魯道源賒”，漳州遂有“海濱鄒魯”之美稱。而朱子學的格物窮理、求實力行、憂國愛民的品格及追求至德之境的主體精神，也深深地影響了后世漳州士人，明代黃道周正是朱學熏陶下之特出者。清沈定均在《增刊〈漳州府志〉序》中說：“自宋朱子為之官師，洎明石齋黃氏以理學忠孝倡導后進，士民益敦志行。”這句話有兩層含義，一是指出朱熹、黃道周對于清漳一地之教化的先導作用；二是將兩人相提并論，揭示出黃道周對朱熹的一脈相承。

朱熹對黃道周的影響從其童年時期就已經開始了。黃道周七歲的時候，他的父親授之以朱熹所著《資治通鑒綱目》，黃道周朝夕研讀，“便知忠良邪正之辨、人治王道之大”（見《年譜》）。《資治通鑒綱目》以義理綱紀史事，強調“正統”，明辨倫理綱常（比如在唐中宗被武則天廢居房州期間，朱熹于每歲首必書“帝在房州”），對黃道周的影響是十分明顯的。在政治立場上，黃道周與朱熹一樣，都堅定不移地主張抵抗外族入侵，反對投降。黃道周身處明末，當時國勢日危，建州女真虎視眈眈，與朱熹所處南宋面臨異族入侵的情境正相當，朱熹認為“華夷之辨高于君臣之分”，并在上孝宗皇帝的《壬午應詔封事》中旗幟鮮明地反和主戰：“夫金人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則不可和也明矣。”而黃道周也極力反對與滿清議和，他在上崇禎皇帝的《論遼撫臣議款疏》中說：“臣接得遼撫臣方一藻揭帖，援俺答故事議款，臣不覺為之頓足投牒于地……惟陛下慨然發樞邊諸疏，眾正其論，毋使事成禍積，異日不可復悔。”由于政見與當朝不合，再加上品性耿直，朱熹與黃道周都因此而被排擠出朝廷，甚至被誣蔑、被陷害。后來黃道周于南明隆武朝時，以一介書生率師抗清，以身殉國，其民族大義之凜然，正是有得于朱子理學之熏陶。

朱熹極為重視讀書窮理，他說：“窮理之要，必在讀書”。他博覽群書，并在對浩瀚文獻的閱讀、涵泳的基礎上構建了龐大的思想體系。黃道周也繼承了這一點，他認為學道、讀書為一事，常常勸勉弟子多讀書。他說：“某今老來所見，第一件猶是讀書。”他學問博洽精研，靡所不究，在當時就享有盛名，博學如吳偉業者就極力稱道：“吾登朝見諸名流，如錢牧齋、陳臥子、夏彝仲，即才甚，可窺其跡，惟漳浦吾不能測，殆神人也。”（見《北游錄》）時人之視石齋之學可見一斑。

朱熹一生對教育事業貢獻昭著，他創辦、重修了白鹿洞書院、岳麓書院、寒泉精舍等諸多教育場所，為后世留下了寶貴的教育資源。在漳州時，他同樣十分重視教育，每旬逢二日，必帶領官屬下州學視察諸生，親自講學；每旬逢六日，則下縣學，同樣講學不輟。同時，他加強了講官的擇用，先后延請郡士黃樵仲、施允壽等八人為學官，入學為諸生表率，對漳州教育事業起到了極大的促進作用。和朱熹一樣，黃道周也是大教育家。作為漳州人，他對朱熹知漳的歷史淵源念念不忘，在講學時，時時標榜朱學。崇禎五年（1632），黃道周因直言進諫被削籍還鄉，途經浙江余杭大滌山，門人為他創建了大滌書院，后來黃道周多次講學于此。大滌山洞霄宮有李綱、朱熹二賢祠，黃道周寫下了《大滌書院告李忠定公、朱文公文》、《大滌書院記》、《大滌空山初宿李忠定公朱文公祠四章》等詩文多篇，極力稱道二賢之忠君愛國，并揭揚朱子之學。崇禎七年（1634），黃道周講學于漳州榕壇，榕壇在郡城芝山，上有紫陽祠，黃道周往往先拜謁朱子而后乃開講。黃道周在榕壇首講便以“格物致知”發端，當看到弟子的作文大多遵循朱子學說而不附和于當時流行的心學時，他深感欣慰。崇禎十七年（1644），黃道周講學于漳州江東鄴山書院，書院建有三近、樂性、與善三堂，其中與善堂為先圣先賢之神堂，前楹即奉祀朱熹及陳淳、黃榦、王遇、高登、陳真晟、周瑛、林魁、蔡烈等漳州先賢（宦賢）共九人，稱“九先生”，為弟子們立下學問、道德之楷模。從朱熹諸先賢一直到黃道周，漳州理學的發展脈絡清晰可見。遙想當年，當黃道周端坐于講壇之上，指點群英、揮斥方遒時，朱熹的形象該是如何鮮明地浮現于其腦中；而儒者“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心跡，千載之下，亦可以想見。如今，龍海白云巖“紫陽夫子解經處”、漳浦“明誠書院”等史跡歷經風雨，仍然散發著歲月無法掩蓋的光芒，見證著后人對前賢的追思。

應該說，黃道周的思想是直承朱熹而又有所發展的，他主張調和朱陸，以“至善”為萬物本原，反對有“氣質之性”，其格物論則帶有唯物主義的傾向。但如同門人洪思的評價，黃道周大體還是“學宗考亭”的，洪思在《收文序》中說：“其于理也，為程氏，為考亭，至于今日乃兼之。”指出黃道周對程朱道脈的庚續。陳壽祺在《重編黃漳浦遺集序》中亦認為黃道周“德性似朱紫陽”。

“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在生前，朱熹與黃道周都歷經坎坷、壯志難酬；去世時，朱熹還背負著“偽學逆黨”的罪名，而黃道周則兵敗被俘，殉難于南京。但不久朱熹即獲平反、追封，其思想后來還被定為科舉考試的準繩；黃道周則于若干年后，被本應視他為敵的滿清皇帝譽為“一代完人”，于此則可見出文化之超越政治、種族與時空的力量。

朱熹在漳州播撒下的火種，于數百年后長成黃道周這一異樹奇葩，兩位大儒共同參與構筑了漳州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并于今日成為我們品讀不盡的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