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梅里:青稞地里守望雪山
那些年,我在中國各地游蕩,看逐漸同化的城市,一樣的街道,一樣的商店、品牌,大多數的人被同樣的價值觀裹挾著奔波于城市生活的洪流。我從內心里抗拒這樣的生活方式,幾年前便將房子等一應固定資產都處理了。家,不是我在某個城市的某處房子,而是異鄉某些舊式生活帶給我的溫潤踏實的感受。
2000年到云南旅行,我愛上了梅里雪山。每年的10月~11月,青海西藏坐大卡車來梅里轉經的藏民,他們最喜歡在這白塔前的空地朝拜,夜間席地而睡,燃起一小堆篝火,以羊皮囊鼓風,明明滅滅的猩紅火光中,老人拉著弦子,和著細小的雪花,唱著不知名悠遠的歌。2009年,在白馬雪山霧濃頂景區,我花了一年多的時間,租地蓋房子裝修,開設了季候鳥度假酒店。這里曾經是我們長期的攝影點,更重要的是,這個村莊沒有旅游開發,沒有門票,沒有圍墻的阻擋,我們得以在青稞地中守望梅里雪山。
有一位上海來的客人住在酒店,一待就是10天,哪里都不去,日日和我在陽臺泡茶。她一直羨慕不已,說看著你的生活怎樣怎樣的悠閑。我笑著對她說:“四川人有句俗話:看鴨子在水面上很悠閑,卻不知道它的兩只腳在水下使勁地刨。”無論過哪一種生活,也許都有如單面錦,自有光鮮和亂如麻的一面。幸運的是,生活越來越為我展現出不曾自知的快樂,就像酒店建設時我在工地上蹲點施工,醉心于了解藏房的木構件;就像在梅里雪山八年,仍然在某個絢爛日出之時,光著腳急急跑到陽臺上拍照;就像和村莊里的舞者學習古老悠緩的敬酒舞;就像3月青稞出芽,6月高及窗臺,9月彌漫成熟的香氣,發現心中竟然有真正農人的驚喜。
廈門:自造帆船遠洋長航
生活被切割成不同的版塊,我是一只季候鳥。每年也有幾個月,我會回福建,參加福龍中國帆船發展中心的工作,學習帆船航海。
在廈門,每逢晴天下午兩點鐘,我都要停下案頭工作,和我的愛人許路一起開車到廈門大學一公里外的碧山路菜市場,看看81歲的莊行杰老人是否在家門口曬太陽。老先生是當地最厲害的一位舟代公,1949年以前在往來于福建和臺灣之間的隆成號帆船任船長,那個行業叫“走船”,這一切都是過去了的事情。
如果老先生恰巧在,那么我們會停車,微笑著打個招呼,許路按記在筆記本上早已準備好的問題,在與老先生攀談時逐一請教。我則拿著相機,在一旁看光線變化,找合適的角度隨意地拍攝記錄。莊老先生家是距離我在廈大的家最近的一處調查地最遠的地方在1000公里以外,從浙江南部到整個福建以及廣東東部的海岸線上,這樣的田野調查選點有幾十個,很多時候我們像走親戚似的開著一輛舊車在他們之間串門。
這是帆船技術史研究的工作,作為科學技術史的一個分支,它對已成過往歷史的木帆船造船術與航海術進行研究。我們一幫帆船航海愛好者在廈門成立了福龍中國帆船發展中心,希望在能夠復原這些古代帆船,在寬闊大洋上體驗其航行性能,自在感受大海的氣息。
在這項研究工作中,我負責機構的財務和攝影。用相機忠地記錄每天的工作,拜訪的每一個工匠,每一道做模型和造船的程序。雖然沒有一分錢工資,但我還是很喜歡這項工作,因為它,我才有可能在最近兩年的記錄的過程中,深入最鄉土的海角,見識最迷人的鄉土傳統和人性的生活。那些過往的舊式的人和事,是這個“和諧”社會里殘留的美好,總能令我百感交集。
就如拜訪莊老先生時,不時有路人打招呼,或是湊過來,站在一旁靜靜地聽,忽然冒出幾句話,然后不知何時又走開。老先生隨意介紹,“他以前是打鐵箍最好的”,“她丈夫是做帆的大師傅”,“這位是執斧的木工”……我喜歡這樣的人和事,從中嗅出曾經的江湖氣息,想像著中國海岸線曾經千帆相競的場面和岸邊熱火朝天的各種匠作生活,想等下次造船時,請老先生幫我從通向這菜市場的街巷找回這些隱沒的絕世高手,再次重操舊業,道出個中故事,一定很動人。
生命本身就是一場冒險的旅行,每個人都是過客。我覺得自己既做不了什么有意義的事,也做不了什么新鮮事。生日的時候沒覺得老,翻開世界地圖和海圖,仍然有如見情人般小鹿亂撞的心跳,我覺得這就是最值得高興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