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閑文(之三)

終無悔

“文化大革命”正搞得紅紅火火。我們這些革了幾十年命的老人，忽然聽說這場“文化大革命”就是革那些革過命的人的命，我們忽然從革命者變成被革命的人。事實上，大革文化命一開始，我就被公開在報上和大會上宣布為反革命了。當然，宣布者也沒跑掉，他們革我的命，他們隨即也被造反派革了命，和我一起被宣布為一丘之貉。而且他們還是走資本主義的將帥，我不過是車馬，報上說打我是“丟車馬，保將帥”云云，其實我不過是走卒。總而言之，我們都走了資本主義道路，都成了走資派。而走資派，那就是不恥于人類的狗屎堆。

七斗八斗，都斗得死去活來。我被斗得家破人亡，老伴含恨而死，子女掃地出門。我們的首長也被斗得家破人亡，被弄到北京軟禁起來(實是保護起來)，一個兒子被打死，老婆在獄中自殺身亡。都夠慘的了。我坐了六年牢，不知怎么的忽然宣布我被“解放”了，我過去是參加過解放中國人民的戰斗的，應該算是正宗“解放”牌的人了。然而忽然我倒被所謂新生紅色政權省革命委員會宣布“解放”了。我幾十年前就已經自己宣布解放自己了，我還要誰來解放?但是不行，得服從這個“解放”。因為它是經過最高當局批準建立的革命委員會作出的決定并正式通知我的呀。人家是革命的，我是被革命的，我被他們革來革去，他們認為革得差不多了，于是把我解放了，這是對我恩典。我糊里糊涂地被他們宣布為反革命，現在又糊里糊涂地被他們宣布回到革命隊伍里去了。我自己誠惶誠恐地交上去的檢討書，也是說的“堅決回到革命隊伍里來，回到人民中來”的，雖然我一直沒搞清，什么時候我跑到革命隊伍和人民隊伍之外去變成反革命分子的。

總而言之，我被宣布為不再是反革命了，而是革命者了。既然是革命者，自然就要跟著他們鬧革命，于是我被省革命委員會宣布到政治部的宣傳部去革命。好，革命就革命，能有個差事干著，能有個吃飯的地方也好。但是一聽宣布說叫我去做宣傳部的副部長，而且分管文藝，卻把我嚇了一跳。宣傳部，那是毛主席宣布為“閻王殿”的地方，我就在那個閻王殿的西南分殿里站過班的，說不定就是因為這樣我被打成反革命的。我再也不想到閻王殿里去站班了。在那里當牛頭馬面不好，就是當小鬼也不好，何況還叫我分管最燙手的文藝工作呢?須知這次就是革文化的命，誰沾上文藝工作，誰就遲早脫不到手，不打成反革命，也要被批判得臭不可聞。連文藝的班頭、我們的大老板周揚也沒有跑脫，被整得死去活來。陸定一也曾在一次會上對我們說過:“作家是危險的職業。”我怎么還敢去當官管文藝呢?

我好不容易被“解放”了，又給我套上套子叫我拉轅，省委書記對我說:“正就是要你管文藝，才把你解放出來的。”怎么說也說不脫。我一到宣傳部，就去看望原來管文藝的副部長正在家養病的李亞群公，他一見我一揖到地說:“我算找到取替代的人了。”四川風俗，凡是吊死鬼，淹死鬼，兇死鬼，都要尋找到替代的人去當鬼，他才能轉生。亞公找我做他的替死鬼，他倒從此轉生，我卻替他進入地獄了。

然而我終無悔，而且以能有幸卷入到這種波瀾壯闊的風云莫測的大浪潮中去，經歷沉浮、窮達、否泰、吉兇、禍福、死生而引以為榮，人生能有得幾回搏?能如我寫的獄中詩句說的“獄底聞鷹思巨搏，鐵窗風雨夢狂瀾。”也算是人生一大快樂，也可說不枉此一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