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手這幾天右眼皮老跳,他弄了一截麥秸貼在眼皮上還是跳,跳得心里惶惶的,總覺得要發生點兒什么事。要發生點什么事兒,他又說不清楚,心里七上八下的沒個底。
劉小手是個鋦鍋匠,在煙鎮三六九等的匠人里,雖說檔次沒有金匠銀匠高,但鎮上卻沒人敢小瞧他。
劉小手的手小,小得跟別人的不一樣。人家手小,一是掌心里的肉厚實,掌背上的肉也喧騰,摁一下連個窩窩也沒有;二是五根指頭又短又粗,肉滾滾的像個泥鰍。劉小手的手是個瘦手,掌薄指細,瘦骨筋筋,他老婆經常說他,兩只手也剮不下一兩肉,干巴巴的跟個雞爪子似的。但劉小手手藝好,碎成十八瓣的鍋碗瓢盆,經過他的小手都能鋦起來,鍋是鍋,盆是盆,碗是碗。鎮西楊老三沒少在他跟前說閑話。楊老三是個窯匠,在鎮西的洼地里盤了一座窯,燒泥瓦盆,大盆小盆都燒,連夜壺也燒,一抹色的黑。鎮上有鋦鍋匠劉小手,誰家的盆壞了,花錢少又鋦得好,誰還去買新的?楊老三的盆在鎮上賣不動,大多都賣給來趕集的外鄉人了。楊老三見了劉小手,經常埋怨劉小手斷了他的財路。
話雖如此,想想兩人平時相處還不錯,借個錢,多了不敢說,三五十塊大洋還是借得來的,平常又沒有什么過節,有時說一兩句玩笑話,那是不能當真的。劉小手把近幾天的事兒想了一遍,覺得沒有什么差池,后幾天會不會有什么事兒呢?這時,劉小手就突然想到了馮壽堂。
馮壽堂是當鋪老板。馮老板家的當鋪在煙鎮獨此一家,他不光刁鉆,心還黑,看見當家來當好東西就想歸為己有,變著法地壓當期,壓得當家喘不過氣來,當期到了沒錢贖,寶貝自然而然就成了他家的。馮老板壓當期黑了不少當家的寶貝,在百里外的海州城開了一家古玩店,把當家贖不回去的寶貝拿到古玩店去賣。馮老板家有一輛膠皮轱轆大車,用木板鑲成盒子,里面做了座位,套了厚厚的棉墊子,用金絲絨包了放在座位上,坐上去軟軟乎乎的,很舒服。門上、窗上都吊了花布簾子,馬脖子上拴了鈴鐺,馮老板經常坐車到海州城去,從街上過時,馬脖子上的鈴鐺叮當叮當響,很是氣派。馮老板有個兒子叫馮森,會說日本話,在鎮西的金礦為日本人做事,當翻譯。馮老板的當鋪不光請了大掌柜的,還請了三個伙計和一個車夫,另外還有一個做飯的胖吳媽。
這天日頭快晌了,胖吳媽來找劉小手,說馮老板要他現在就過去。
劉小手忙著鋦一口鍋,劁豬匠蘇二桶坐在劉小手旁邊正等著。
胖吳媽見劉小手忙著鋦鍋連頭也沒抬,急著說:“馮老板要你去當鋪呢。”
“啥事這么急?”
“急呢,馮老板要你快去。”
劁豬匠蘇二桶看看吳媽,脖頸一梗,說:“還有個先來后到吧?沒看我正等著鍋做飯嗎!”
“吳媽,你先回去,鋦好二桶的鍋我就去。”劉小手說。
“那我先回去了,小手你快點啊,馮老板急等著你呢。”胖吳媽臨出門時,又回頭說了一句,“帶上鋦鍋的家什噢。”
劉小手沒聽清,蘇二桶說:“胖吳媽叫你帶上鋦鍋的家什呢。”
劉小手看了一眼蘇二桶,說:“帶鋦鍋的家什去?”
劉小手不知道馮老板找他有什么急事,鋦好蘇二桶的鍋,帶上家什,急急忙忙來到當鋪,見了馮老板說:“掌柜的,這么急叫我來吃飯啊?”
馮老板正捧著水煙袋“呼嚕呼嚕”地吸,說:“又不是餓癆鬼,吃飯急啥?等鋦好了鍋再說。”對胖吳媽說,“還不快帶小手去。”
胖吳媽兩只小尖腳一前一后走得風快,身上的肉一顫一顫。劉小手有點跟不上,一溜小跑跟在胖吳媽身后來到后院的廚房,才知道胖吳媽正給伙計們做飯的鍋漏了。眼看天快晌了,是胖吳媽急著要他來鋦鍋做飯。劉小手說:“我以為天漏了呢,催死人個急。”
胖吳媽說:“小手兄弟,我不是等著鍋做飯嗎。”
劉小手也是個有啥說啥的直腸子驢,看看胖吳媽,心里有些不快,說:“鋦個破鍋也要扛馮老板的牌子?非說是馮老板有急事找我,你找我,我就不來了?真是的。”劉小手沒看胖吳媽,胖吳媽臉紅了他沒看見,他看看鍋,心里更是來氣,這馮老板也太摳門了,家里五六個伙計吃飯,鍋壞了,連口新鍋都舍不得買。劉小手嘴上卻對胖吳媽說:“馮老板家就差這口鍋錢啦!”
胖吳媽朝廚房門口張了張,見沒人,小聲說:“掌柜的要扣我半個月的工錢呢。”
“馮老板真摳到家了。”劉小手看著胖吳媽臉這么說的時候,他就想好了,鋦好了鍋,要狠敲一下馮老板的竹杠。
劉小手從又臟又舊的狗皮包里掏出鉆,拿出弓,動作麻利地鋦鍋,不一會就鋦好了。
胖吳媽說:“走柜上馮老板那里拿錢。”
馮老板給了劉小手兩個通寶。
劉小手說:“一塊大洋。”
“一塊大洋?”馮老板把放在劉小手手心里的兩個通寶又拿了回去。
“你那鍋壞了一個窟窿,補鍋還用了我二兩鐵呢。”
“買口新鍋多少錢,你殺人你?”
“我的手藝就值這個價。”
“一個補破鍋的,也算手藝?兩個通寶,愛要不要。”馮老板把兩個通寶一起又扔給了劉小手。
劉小手沒有敲成馮老板的竹杠,反倒被馮老板算計了,鋦了一口大鍋,才給了兩個通寶。劉小手在手心里掂了掂兩個通寶,好像掂量馮老板的分量似的。這時,恰好馮老板的兒子馮森從外邊回來,還帶了兩個日本護礦隊員來家吃飯。馮森見門里旁放著一個又臟又舊的狗皮包,飛起一腳把包踢到了門外。劉小手歪著脖子看了馮森半晌,還沒開口說話,兩個日本護礦隊員也朝劉小手瞪眼。劉小手哪里還敢說話,出了當鋪門,拾起地上的工具包頭也不回地走了。走遠了,劉小手才跺著腳說:“我這是啞巴給驢日了呀。”
說完這話,劉小手忽然覺得眼皮不跳了,站在街邊,閉上眼半天,眼皮真的不跳了。劉小手沒想到眼皮跳了好幾天,為的是這事。
劉小手更沒想到的事還在后頭。
那是半個月后的一天傍晚,劉小手從外邊鋦鍋回來剛進家門,卻見當鋪大掌柜的從屋里迎出來,說:“劉哥回來了?”
劉小手心里一愣,大掌柜的怎么會在自己家?大掌柜的姓馬,叫馬俊才,但鎮上沒人叫他馬俊才,都叫他大掌柜的。馬俊才雖說是個大掌柜的,在馮家當鋪做了幾十年,也快做成精了,尤其是鑒寶識寶的能力跟馮壽堂不差上下,有時馮老板拿捏不準的東西,還叫他過過目呢。大掌柜的一直是馮老板的得力助手,馮老板也一直把他捧在手心里。大掌柜的在鎮上也算得上是號人物,怎么屈尊來到一個鋦鍋匠家里了呢?
劉小手見大掌柜的從屋里迎出來,也笑臉相迎,說:“不知大掌柜的來,得罪得罪。”
大掌柜的說:“馮老板請你到迎春樓吃飯。”
迎春樓在煙鎮是數一數二的高檔飯館,劉小手還從來沒有去過,說:“馮老板請我吃飯?”
“走吧,掌柜在等你呢。”大掌柜的連拉帶拽把劉小手拉出了家門。劉小手想,馮老板肯定有事,而且還是大事,一般的事,馮老板是不會請人到迎春樓吃飯的。劉小手還想,不會是叫我給他鋦鍋鋦碗吧?不管鋦什么,不能再給這個老東西算計了。劉小手拿定主意,跟在大掌柜的身后,兩個人一起去了迎春樓。
馮老板還真是要劉小手鋦碗,鋦一只雍正年間的寶碗。
天還冷的時候,有當家在當鋪當了一只祖傳的寶碗,馮老板只看了一眼,就認定這寶碗要屬于自己了。果然,當家沒能按期贖回寶碗,寶碗成了馮老板家的寶貝。碗是正宗的雍正瓷,簡單幾筆勾勒的山水、拽著牛尾巴稚氣的孩童,畫面簡潔,線條明快,意境遼闊而深遠。馮老板沒舍得送到海州城的古玩店去賣,而是留在家里時常把玩。三天前的一個晚上,馮老板又拿出碗來把玩,不曾想,嗓子眼一癢,猛猛咳嗽一下,兩只手瞬間一點力氣也沒有,寶碗“當啷”一聲掉在地上,摔裂一道通紋,稍一用力,寶碗就會變成兩瓣碗叉。原來能值上千塊大洋的寶碗,成了五塊大洋也沒人要的破碗,馮老板心疼得三天水米沒進。
大掌柜的知道后,給馮老板出了個主意,請神鋦劉小手看看,有沒有辦法使破寶碗起死回生?馮老板思謀了整整一個上午,終于點頭答應,請劉小手試試,這才有了迎春樓這頓晚飯。
劉小手也沒想到馮老板請他吃飯是為了鋦一只碗,說:“鋦個破碗啊。”
馮老板覺得劉小手的話有些輕佻,看看劉小手,見劉小手嘴角有一抹淺淺的笑,心里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說:“小手,你只要把碗給我鋦好,我不會薄了你,五十塊大洋怎么樣?”
劉小手知道那只破碗是雍正年間的寶碗后,立馬抬了價:“一百塊。”
“一百塊?”
“一百塊!”
“好,就一百塊。不過我把話說前頭,要是鋦不好,你可要給我一百塊大洋!”
“一言為定!”劉小手拍了一下桌子。
“駟馬難追!”馮老板終于松了一口氣。
劉小手整整半個月沒有出門,捧著那只裂紋的寶碗端詳了三天,終于琢磨出一個絕妙的主意。又用三天時間做好了銀鋦子,然后,劉小手才開始做活。
馮老板不知道劉小手會把他的裂紋寶碗鋦成什么樣,三天兩頭來劉小手家看情況。今天來看,劉小手沒動手;明天來看,劉小手還是沒動手,破寶碗隨便丟在雞窩旁,氣得馮老板一連好幾天沒有到劉小手家里來。
這天上午,馮老板到劉小手家來的時候,劉小手兩腿上放著碗, 正在鉆碗底的一個鋦子眼。馮老板只看了一眼,就“撲通”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連說:“完了,完了。”
馮老板跌坐在地,驚動了專心致志鉆鋦子眼的劉小手,轉臉一看是馮老板,又聽馮老板連說完了,說:“什么完了?”
“碗,碗完了。”馮老板指指劉小手腿上的破寶碗。
劉小手十分納悶,問:“怎么就完了呢?”
馮老板爬起來,指著碗說:“碗底的鋦子眼太大了。”又說,“別怪我不講情面,咱可是有言在先的。”
劉小手放下碗:“碗沒有鋦完,你怎么就知道完了呢?”
“不管你鋦完沒鋦完,這碗我不要了,你給我一百塊大洋,咱一了百了。”
“碗還沒有鋦完呢。”
“鋦完了你自己留著吧,我是不會再要了。”馮老板說完,甩甩袖子走人。
劉小手追到街上,拉著馮老板不給走,要馮老板把話說清楚,“碗還沒鋦完,怎么就知道完了呢?”馮老板不聽,與劉小手拉扯了半天,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當鋪大掌柜的第二天就上門來要錢,劉小手不給,對大掌柜的說:“碗還沒鋦完,怎么就不要了呢?”
大掌柜的要不來錢,馮老板要兒子馮森帶著日本護礦隊員上門來要,劉小手見馮森整天帶著日本護礦隊員來家里要錢,害怕真的把事兒鬧大了,只好眼睜睜看著自己吃啞巴虧,從妹夫裁縫皮三那里湊了點,又從劁豬匠蘇二桶那里借了點,還了馮老板一百塊大洋,馮森這才不帶日本護礦隊員來家里找事。
劉小手還給馮老板家一百塊大洋后就病倒了,在家里躺了三天,不光粒米沒進,就是連口水也沒喝,眼凹進去成了兩個窟窿,人整整瘦了一圈。劁豬匠蘇二桶聽說劉小手病了,趕緊送過來兩個豬蛋。
蘇二桶說:“哥,啥話也別說了,以后他家就是天塌了,咱不給他鋦就是了。”
劉小手拉著蘇二桶的手,說:“馮老板是弄好了套給我鉆,我咋就沒看出來呢我。”
“哥,你是老實人,吃虧人常在不是!”
“我恨我自己呀。”
劁豬匠蘇二桶原來看好了劉小手的妹妹劉德菊,找劉小手牽線搭橋,劉德菊嫌蘇二桶是個劁小豬摘小豬蛋的,名聲不好聽,沒同意,卻看上了裁縫皮三,劉小手最終撮成了妹妹跟裁縫皮三的婚事。蘇二桶看看沒戲了,跟鎮西頭的一個寡婦好上了。雖說劉小手在他的婚事上沒能有所作為,他也沒能成為劉小手的妹夫,但劉小手還是給他幫過很大忙的,只是劉德菊沒有看上他罷了,他仍然很感激劉小手。蘇二桶對劉小手說:“哥,給你兩個豬蛋,補補元氣。”蘇二桶一直稱呼劉小手“哥”,外人不知道,還以為劉小手真的是蘇二桶的哥呢。
劉小手拉著蘇二桶的手說:“好兄弟,哥沒有別的能耐,用得著的時候,吱一聲。”
劉小手起床以后,把自己關在家里,按照原先的構思,堅持把馮老板的破寶碗鋦好了。劉小手很滿意自己的手藝,覺得這是自己鋦得最好的一個碗。劉小手把鋦好的破寶碗放在家里香臺上,當寶貝供了起來。然后,背著鋦鍋家什溜鄉串村去了,他怕鎮里人見了他,說他給馮老板耍了,臉上沒面子。
這天下午,馮老板背著手在街上溜達,看見劉小手老婆正在門前喂雞,幾只母雞在吃食,幾只母雞伸頭在碗里喝水。馮老板走過劉小手家門口時,看見地上盛水的碗,就是那只被劉小手鋦好的破寶碗。馮老板伸頭看看,再看看,兩眼忽地放出貪婪的光來,他彎腰拿起破寶碗,仔細端詳起來。
劉小手老婆見馮老板在端詳破碗,沒好氣地說:“放下,這是我家的碗。”
馮老板看了一眼劉小手老婆,笑笑說:“我看看。”
劉小手老婆要把碗奪過來,馮老板把破寶碗藏在身后:“我看看。”
劉小手老婆說:“看什么看,一百塊大洋買個破碗。”
馮老板臉紅了一下,說:“我這就把一百塊大洋還給你,破碗我要了。”馮老板說完,屁顛顛回去拿來一百塊大洋給了劉小手老婆。
劉小手老婆說:“碗你拿回去了,小手的一百塊大洋工錢呢?”
馮老板“噢”了一聲,說:“我忘了,我再回去拿。”
不一會,馮老板給劉小手老婆又送過來一百塊大洋。劉小手老婆拿著大洋有些發愣。馮老板說:“弟妹,一百塊大洋,個個都是真貨,不信,你聽聽。”馮老板拿起一塊大洋,用嘴吹了一下,然后放在劉小手老婆耳邊。劉小手老婆果然聽到了一陣悅耳的金屬絲絲聲。但劉小手老婆還是說:“馮老板,我不會動你的錢,等我家小手來家了再說。”
馮老板很高興地答應了一聲,說:“弟妹,晚上我請小手兄弟喝酒,給他賠個不是。”馮老板拿著破寶碗走了幾步,又回過頭叮囑道,“等小手兄弟回來了,讓他到迎春樓二樓芙蓉包間,我等他。”
劉小手晚上回來后,聽老婆說了下午馮老板拿碗還錢的事,嘆口氣說:“你叫我怎么說呢?”
劉小手老婆說:“我見破碗放在香臺上沒什么用,拿去盛水給雞喝,誰知讓馮老板看見了。”
劉小手沒有去赴馮老板的酒宴,他從一百塊大洋里抽出幾塊,彈彈聽聽,吹吹聽聽,果然塊塊都是真貨。心想,馮老板這只老狐貍,吃虧的事兒他是不會干的。
馮老板把劉小手鋦好的那只破寶碗送到海州城的古玩店,標價兩千塊大洋,沒出三天,竟被人買了去。
原來,劉小手根據寶碗的裂紋設計了兩條龍,用銀鋦子鋦了,兩條龍的龍首聚在碗底,馮老板說碗底的那個大鋦眼,其實是劉小手設計的龍嘴。碗鋦好后,盛上水,好似兩條搖首擺尾潛入水中的白龍,尤其是風吹水動,兩條白龍就活了起來。
劉小手老婆知道后,后悔得要死要活,吵著鬧著要找馮老板把碗要回來,被劉小手拉住了。劉小手說:“本來就是人家的碗嘛。”
劉小手不光得了個神鋦的稱號,而且名聲遠揚,連海州城有破損古董的人家,也紛至沓來,找劉小手幫忙起死回生。
馮老板沒想到一個破寶碗竟賣了個天大的好價錢,更沒想到的是也成全了劉小手,一個小小不入流的鋦鍋匠,成了神鋦,成了腕,成了跟他一般齊名的角兒。馮老板有些氣不過,叫兒子馮森帶著日本護礦隊員在鎮外大路上攔截海州城來找劉小手的人,說劉小手的手廢了,什么都不能鋦了,海州城來的人聽說后,仰天長嘆,惋惜得不得了,只好垂頭喪氣地打道回府。
幾天后,劉小手的眼皮又無端地跳起來,他在眼皮上貼了一截麥秸,鎮不住,眼皮還是跳。他找了個洋火盒,把擦皮揭下來一塊貼在眼皮上,遠看眼皮上像鋦了一個鋦子。劉小手心里想,右眼皮跳,不會再出什么事吧?他出門做事十分小心,連走路都走路邊,生怕會有什么不測。
劉小手妹夫裁縫皮三來家里找劉小手那天,劉小手正在為剪紙匠呂三娘家鋦一個泥瓦盆。泥瓦盆不是那種小的,是煙鎮人都叫大二盆的那種大盆,讓呂三娘孫子碰掉了巴掌大一塊瓦,豁了一個三角口子,扔了也就扔了,可呂三娘兒媳婦也是個會過日子的人,提來讓劉小手給鋦上,還能用個一年半載的。皮三來的時候,劉小手一手掌鉆桿一手拉皮條弓,正在瓦盆上很認真很仔細地鉆眼子。皮三站了一會,見劉小手鉆了一個眼子又鉆了一個眼,說:“哥,我有話給你說。”
劉小手還是很認真地在瓦盆上鉆眼子。
“哥,我有話給你說。”皮三又說。
“有話你說啊!”劉小手終于停下手里的活,抬抬屁股要站起來,皮三連忙說:“一句話,就一句話,說完我就走,別起來了。”
“你說啊你?”劉小手把抬起來的屁股又放回到小板凳上。
皮三看看院里沒人,小聲說:“德菊在街上聽人說,馮森跟海州城來的人說你的手廢了。”
“啥?”劉小手睜大眼,看看左手握著的鉆,看看右手拿著的弓,鼻子里哼一聲:“螞蟻日大象,天大的笑話。”
皮三也笑笑:“哥,馮老板爺兒倆你知道,還是小心點好。”又說,“我正給人剪衣服,德菊非叫我過來跟你說一聲。”
“忙你的去吧。”劉小手說。
皮三走了,劉小手覺得右眼皮“嘣嘣”跳得更起勁了,心想,還真的要來事兒呢。劉小手放下手里的弓,抬手把眼皮上的洋火擦皮抹下來,又撕下一塊大的擦皮貼在眼皮上,說,“我再叫你跳!”然后,又開始拉弓鉆眼子。
“馮森說我的手廢了?”劉小手一邊拉弓鉆眼一邊自說自話,“他有多大本事,能把我的手廢了?”劉小手手上帶了點勁,弓繩在鉆桿上“轱轆轱轆”響。
劉小手在瓦盆上鉆好眼,又在碎瓦片上鉆上眼,然后把鋦子一個一個上上,拿起手錘,“當”一下,“當”一下地把鋦子砸平。“他說我的手廢了!”劉小手說完,一錘下去,就聽“咔嚓”一聲響,剪紙匠呂三娘家的大二盆被他徹底砸碎了。
劉小手盯著地上的碎瓦片愣了,鋦了幾十年的鍋碗瓢盆,還從沒有發生過把盆鋦碎的事。他不相信這是自己的手藝,但呂三娘家的大二盆確實在他手里碎成了瓦片。“馮壽堂!”劉小手舉起手里的小錘,在碎瓦片上一陣亂敲,把碎瓦片敲得稀八爛碎。
劉小手站起來,拍拍手,拿出五個通寶,叫兒子去西窯找窯匠楊老三買一個新大二盆,給呂三娘家送去。
天快晌時,劁豬匠蘇二桶提著幾只小豬蛋回家,經過劉小手家門口時,順道拐進劉小手家,也對劉小手說:“馮森怎么對人說你的手廢了呢。”
“天大的笑話!”劉小手說。
兩個人正在院里說著話,只見胖吳媽一溜小跑跑過來,對劉小手說:“小手兄弟,炒菜鍋又漏了,你快去幫我鋦鋦吧。”
劁豬匠蘇二桶盯著劉小手的嘴。
“不是剛鋦過沒幾天么?”
“是啊是啊,又漏了呢。”
劉小手拿定主意不去,說,“我的手廢了,怎么給他鋦鍋?”
“大兄弟呀,你要不去幫我鋦鍋,馮老板又要扣我的工錢了。”
劉小手聽說馮老板又要扣胖吳媽的工錢,心又軟了,說:“你先回,我這就到。”
“哎,大兄弟你快點呀,我還得趕緊做飯呢。”
劉小手對蘇二桶說:“你看多摳,連張新鍋都舍不得買,鍋破了還要扣傭人的工錢。”
蘇二桶說:“那你快去吧,別叫胖吳媽著急。”
劉小手鋦好了鍋,對胖吳媽說:“叫掌柜的買張新鍋,下次再漏了,不好補了。”
吃過晌飯,胖吳媽把劉小手的話學給馮老板:“小手說鍋再破了不能補了,要買新鍋。”
馮老板說:“劉小手說的?”
“是的。”胖吳媽心里得得地發抖,要是她說鍋破不能再補了,馮家的這碗飯她就吃不下去了。
馮老板大發雷霆,嘀嘀咕咕地說,劉小手要是不給補鍋,就叫馮森真的廢了他的手。
這話胖吳媽傳給了劉小手,劉小手說:“笑死我了,真笑死我了,馮森能廢了我的手?”
半個月后的一天傍晚,馮老板的兒子馮森企圖非禮金匠秦老疤的閨女春琴,被春琴穿的倒刺貞操帶扎傷了下身,連夜送到海州城大醫院去治病,竟一直沒有回來。
一個月后,還不見兒子回來,馮老板有些持不住勁了,親自到海州城去找也沒找到,回來后,在日本護礦隊的幫助下,在鎮北大山溝里找到了馮森的無頭尸首,找遍了幾道山溝也沒有找到馮森的人頭,只好把無頭尸葬了。天熱的時候,馮老板才發現金匠秦老疤當給他的狗頭金,是兒子馮森的人頭。馮老板要給兒子一個全尸,找人扒開兒子的墳,又帶上一百塊大洋,親自到劉小手家,苦苦哀求劉小手,要劉小手把他兒子的頭鋦上。
劉小手聽說要他去鋦馮森的人頭,猛猛地嚇了一跳,沒想到鋦了半輩子鍋碗瓢盆,還要去鋦人頭。
劉小手老婆不讓他去,劉小手妹妹劉德菊和妹夫皮三也不讓他去,咱鋦鍋鋦碗,哪有鋦人頭的?劉小手嘆口氣說:“馮老板的兒子死了,人頭都掉了,咱就會這點小手藝,還能幫人做啥?”劉小手沒有聽家里人的話,去了,整整一夜,把馮森的骷髏頭嚴絲合縫地鋦在了身架上。
回家來,劉小手不能吃飯了,吃進肚里多少吐出來多少。吐出來,再吃;再吃,再吐。劉小手老婆見劉小手米不能吃一粒,水不能喝一口,到殺豬匠吳二嫂家買了幾斤骨頭,想熬點骨頭湯給劉小手喝補補身子,沒想到劉小手看見骨頭連黃膽都快吐出來了。
這天,劁豬匠蘇二桶提了個破盆來找劉小手鋦盆。蘇二桶說:“哥,要不是等著用盆,我就過幾天再找你鋦了。”
劉小手說:“沒啥,我給你鋦。”
劉小手起來給蘇二桶鋦盆,沒曾想,兩手抖得厲害,鉆也掌不穩,弓拉得前一下后一下,一搗一拐的,別別扭扭,“吃吃”地鉆鋦眼聲,聽起來好像鉆骨頭似的“吱吱”叫,一個鋦眼沒鉆好,竟把盆搗了個大窟窿。
“怎么了,這是?”劉小手放下鉆和弓,盯著兩手看了半晌,說:“這手不抖啊。”然后,掌鉆拉弓鉆鋦子眼,兩手又開始抖,劉小手暗暗用勁掌著鉆,緊著拉弓,兩手還是抖個不停,又把盆搗了個窟窿。
蘇二桶抓過劉小手的手看了半晌,見劉小手的手跟平常一樣,說:“不抖啊。”
劉小手再次拿起鉆和弓,兩手又開始抖,而且越抖越厲害,鉆和弓都掉在了地上。
蘇二桶一驚一乍地說:“哥,馮老板真……”
“我的手啊!”劉小手突然放聲大哭起來。
劉小手的手廢了,從此再也不能掌鉆拉弓鋦鍋鋦碗鋦盆了。
責任編輯 卓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