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水杉
曾有一段倚水而居的日子,屋前有一個湖,湖畔挺拔著一排蔥蘢的水杉。她既是湖泊的守護神,也是我心靈的守護神。
那時還是初秋,深褐色的水杉樹干上長滿茸茸的青苔,潮濕而潤滑。樹身從兩米開始一直到四十多米的最高處,都層層疊疊爬滿枝干,那些大小枝干可謂橫斜逸出、屈曲盤旋。交錯的枝干上杉葉蔥郁而茂盛,翠綠欲滴。最下面的枝干因為樹葉太多較沉的緣故,有的已經枕著湖水了。水杉樹干、枝干和樹葉編織成了一張密集的大網,似乎收住了一切生命的喧鬧。湖泊悄然無聲。
嚴冬在歲月的催促下走來了,杉葉從油綠轉為土黃,由潤滑變成干枯。在肅殺的寒風中她離開枝干回歸到根部的土壤里,她要把自己化為養料,喚起母親另一輪生命的沖刺。
冬日的水杉靜默無語、兀傲佇立。她的葉片雖然光禿了,但身姿依舊挺拔。
早在一億年以前的地球上,水杉就已經生機盎然地屹立于藍天之下了。那時,亞洲、歐洲和北美各地都有她恣意的歡笑,她的笑聲是那么張揚、爽朗和激昂。大約在兩千萬年前,地球以冰川的方式讓許多看似強大的生命遭到滅頂之災,世界各地的水杉也香消玉殞了,人們也以為水杉只存在于化石中了。
上個世紀40年代,我國科學家胡先骕先生歷經艱辛,在四川萬縣磨刀溪第一次找到這種植物,經過反復研究,終于確認這就是幾千萬年前古代水杉的后代,并且在1948年給予了正式的命名。
可以想象,那是一次多么慘烈悲壯的大劫難啊,地球成了一個大冰窖,赤橙黃綠青藍紫的各種生命,全部被冰雪扼殺,滿世界一片銀白。而在這荒涼的寂靜中,水杉以其頑強的毅力在冰雪的夾縫里活下來,盡管堅冰壓斷了她的枝干,盡管霜雪凍壞了她的樹皮,但她集中全身的熱量,催生出了劫后余生的第一棵嫩芽。
地質學家們研究發現,在第四紀冰川來臨時,歐美冰川是以冰雪大片大片地覆沒大地的形式降臨的,許多生命在劫難逃。惟獨亞洲大陸是間斷性的高山冰川,在沒有冰塊的地方,植物就活了下來,所以水杉也只在我國得以保存。
水杉的發現,使這古老的孑遺植物成了轟動世界的又一種“活化石”。經歷大劫難之后的水杉,深沉、穩重、淡泊、泰然。以極強的適應性,被成功栽培至北起遼寧、北京,南至兩廣和云貴高原,東至東海、黃海之濱和臺灣,西到四川盆地,并相繼引種至亞、非、歐、美各洲。
屋前的水杉輕搖枝干,把我飄飛的思緒從遙遠的記憶中拉回到眼前。我發現,雖然還是早春二月,但曾在冬天干枯的青苔又重新抖擻精神在樹干上泛起綠意。更讓我驚喜的是,那些本是光禿禿的枝干上鼓起了一個又一個小豆豆,宛如嬰兒就要睜開的小眼睛。我被自己的發現感動著。我知道,這是小生命急于想睜眼關注這大千世界。
冬天已開始冬眠,在溫軟的春風里,一切生命都蓄勢待發。那水杉樹上的小眼睛也輕輕睜開一道小縫,還送出一絲嫩綠,好奇地打量著這個美好而陌生的世界。
“你們好啊。”我親切地和她們打招呼,我看見那一絲絲嫩綠在輕輕晃動,那是小眼睛在對我眨眼問好呢。
一場春雨如精靈般地登場,它步履輕盈地在枝頭間和小眼睛們嬉戲,我聽見水杉樹上爬滿了靈動、跳躍、亮晶晶的音符,我耳邊響起一曲清脆明快的春之旋律。
當太陽又一次露出笑臉時,我看見滿樹的眼睛在朝露的滋潤下都睜開了,她們明晃晃的,神采奕奕。而且在每只眼睛里都飛出了一兩片綠白色葉片,好像是嬌俏的睫毛一般。
春姑娘的性格也是大靜大動的,有時她輕灑雨露,溫情脈脈;有時她驟降暴雨,雙目圓瞪。更有甚者,她偶爾還邀約雷哥哥和電姐姐一起來做游戲。春雷炸響,閃電霹靂,許多小生命都趕緊躲進媽媽懷里。那些水杉樹上的嫩芽呢?她們本來就顫顫巍巍地剛剛爬出媽媽的襁褓呀,能經受住電閃雷鳴的恐嚇嗎?
待雷電的游戲都結束之后,我迫不及待地跑到水杉樹前,你猜我看見了什么?我看見那些原本帶著細紅絲的、還卷著邊的綠白色芽片,已經長成完整的翠綠色線形葉,舒展著身姿,呈羽毛狀整齊排列。在風雨雷電中,她們更加壯大了。滿樹的葉片像振翅欲飛的小鳥,向著生命的豐盈圓滿沖刺。
水杉吮吸著大自然的精華,已長得高大而健碩了,她身披綠紗,風情款款。
因為出差,我離開水杉一些時日了,等我再回到水杉身邊,我發現在她的根部的土壤周圍,生長出一群奇特的棕紅色的木質突起物,它們長短不一,從三四厘米到一二十厘米都有,而且形態也各不相同,其中有些如獸形、石形,但大多數像人形,略似十八羅漢。“啊,呼吸根!”我輕輕地叫起來。
就像仙人掌為了抵御干旱將葉片收縮成針刺那樣,水杉為了獲取氧氣,也長出了呼吸根。由于水杉生長的地勢處于河邊,地下水位較高,淤泥內的氧氣缺乏,導致其地下根系難以“呼吸”。所以她在根部地下淺層處長出“呼吸根”,可以伸出地面在空氣中自由吸氧,并將空氣向下輸送給地下根,使地下根能夠正常工作,從而保證樹體的枝繁葉茂,茁壯生長。可以這樣說,呼吸根是水杉珍愛生命、與命運抗爭的見證。
在春夏秋冬不斷的輪回中,水杉蛻變一次就粗壯一次。無論是順流還是逆流,水杉的神情依然是一派莊嚴。“十八羅漢”守護著水杉,水杉守護著湖泊和我,我們朝夕相伴,氣息相投。水杉懂我,我也懂水杉,只需意會,不需言傳。
生命就是這樣的神奇啊,遇到逆境,不是放棄機會,不是坐以待斃,而是學會生存自救,化險為夷。這也是水杉帶給我的思考和啟示。
紅樹林的吶喊
群山之巔是那么的顯赫,但那是青松的崗哨;雪峰連綿是那么的氣派,可那是雪蓮的戰場;亭臺樓閣是那么的雅致,而那是牡丹的樂園;湖水如鏡是那么的悠閑,那卻是睡蓮的領地。我們這些并不高大魁梧、并不風姿秀逸的紅樹林,只把故園安扎在灘涂上。盡管那里多風浪、多泥濘、多暴雨,我們也深愛著它。我們會將風之咆哮爛漫成詩,會將浪之兇猛蕩漾成曲,因為我們感謝颶風,沒有它的呼嘯而過,我們不知道怎樣算是頂天立地;我們感謝巨浪,沒有她的狂暴叫囂,我們不明白怎么樣算是挺拔不屈。我們的家族曾經非常龐大,有23科81種,包括秋茄、桐花樹、海漆、木欖、海芒果、水黃皮、闊苞菊等真紅樹植物和半紅樹植物。但由于遭到人類的亂砍濫伐,有的已經滅種了。我們也是有血性的生命啊。不信的話,請將我們任何一棵綠色或褐色的樹皮劃開,你們會看到傷口處不久就會呈現紅色水滴,那是我們的血啊,是我們有著體溫和心跳的熱血啊。
我們紅樹林家族是海灘上惟一能耐海水浸漬的樹木。海浪和颶風是我們從小玩到大的好伙伴,他們的嬉笑怒罵、他們的反復無常、他們的喜怒哀樂,我們都了如指掌,見慣不驚。我們兄弟姐妹手挽手肩并肩,使自己成為沿海防護林的第一道屏障,讓風暴在我們面前低下他們驕傲的頭顱;同時用我們橫陳的枝椏、盤固的根系,攔截泥沙河水與有毒物質,穩固著沙土和堤岸。更重要的是,我們還日夜為人類站崗,抵擋來犯的海嘯。我們是人類海邊的安全衛士啊。
可是,人類卻向我們舉起了屠刀。人類呀,你們建的哪里是海上樂園啊,分明是海上墳墓,你們知道嗎?
快樂并非在哪里都可以建筑,享受并不是隨處可以索取。過分貪婪只會導致自取滅亡。
大海是溫柔多情的,但也有怒火沖天的時刻。向大海征地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不屬于你們的地方爭奪來總會問題重重。荷蘭幾十年來向大海征地的結果,是生態平衡被打破,生態環境遭到嚴重破壞,后果異常嚴峻,所以現在又重新把掠奪來的土地交還給大海,這是血的教訓。
人類啊,快快放下你們的屠刀吧,砍掉我們還等于砍殺掉幾百種珍稀水鳥啊。
我們紅樹林系是至今世界上少數幾個物種最多樣化的生態系之一,生物資源量非常豐富,有幾百種大型底棲動物、鳥類、昆蟲以及上百種和變種的藻類與我們同在。數量和種類眾多的鶴類、鸛類、鷺類等水禽及蝦、蟹、魚等其它濕地動物,是以我們為家的,因為我們可以進行光合作用釋放出新鮮氧氣來,我們的枯枝落葉還可以提供豐富的有機碎屑。作為魚、貝、蝦的食物。看:招潮蟹、灘涂魚、玉黍螺在我們的懷抱玩得多開心啊,鷺鷥、八哥、翡翠和斑鳩正在我們的枝頭上棲息繁殖呢。可是,你們竟舉起屠刀,毀了它們的家園。
快快放下你們的屠刀吧,難道你們真的要像曾經對待吉卜賽人那樣對待我們嗎?
眾所周知,吉卜賽人遭受的歷史劫難,也許僅僅次于猶太人。這一游牧民族的分支從公元十世紀左右開始發祥于印度北部,外遷之后,就浪跡天涯,在歐洲一直遭到歧視和迫害,這一長于占卜的民族并不能預見本民族迫在眉睫的更大災難。二戰爆發后,吉卜賽人像猶太人一樣成了納粹的種族清洗的犧牲品。他們被關押在奧斯維辛、索比波(Sobibor)、特列布林卡(Treblinka)等地的集中營,被視為“不適合繼續生存的人”。猶太人今天有了以色列,可吉卜賽始終沒有祖國,處境十分難堪。1993年度金發碧眼的捷克小姐,竟然針對吉卜賽人和有色人種發難,她口出狂言,說她的最大雄心是“在捷克各個城市清除黑皮膚居民”。終于有一個叫格拉斯的人出來說:“我們需要的人權絕不僅僅是哪一個民族的人權,而是普遍平等的人權。”好,我們紅樹林也說:“我們需要的是普通的生存權。”可是,在如今的地球上面,我們已被你們人類砍伐得所剩無幾。你們既不放過同類,也不放過異類。
說起來,我們和你們人類雖形態各異,但我們的一些種屬也具有和你們一樣的“胎生”繁殖現象,種子在母樹上的果實內萌芽,一刻不停地吸取母樹的營養,就如同出生的孩子吸食母親的乳汁一樣,一直到種子已經變成大約30厘米長的小紅樹,而且長出嫩綠的枝芽,才離開母樹,一頭扎到泥土中,只要在幾小時內就能長出根來,成長為新株,再也不害怕風浪了。這種繁殖后代的方法就像你們女人的懷孕和分娩一樣。有的小樹落到海水里,隨波逐流,數月不死,拓展到嶄新領域里,見泥生根。我們是樹中的吉卜賽。吉卜賽人給你們熱烈奔放的舞蹈并為你們的愛情占卦;而我們給你們以清新的氧氣,為你們的生存算卦,并破譯化解之法,那就是用我們的身體阻擋給你們災難的海上險情。沒有我們,海嘯隨時會危及你們的生命。2004年底的印度洋大海難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人類呀,快快放下你們的屠刀吧,不要像蘇醒的蛇那樣反咬救它的東郭先生。
毫不夸張地說,我們是你們的海上“保護神”,挺立在別人不愿也不能立腳的灘涂上,漲潮時分,我們的樹干沉入潮水里,只露出翠綠的樹冠隨波蕩漾,有水鳥展翅其間,成為壯觀的“海上森林”。海潮退去,我們被海水浸得更綠的血性之軀,更加挺拔,狂風驚滔也敬我們三尺,它們知道我們是摧不垮的團隊,是一部華美而深沉的海上史詩。
人類啊,是該徹底清醒的時候了,讓地球上的各種生命和平共處,那是一幅多么溫暖如春的畫面啊。
紅棉的品格
“紅艷艷的木棉在南疆開放,壯家的少年在紅旗下成長……”這是我很小的時候,學校里的高音喇叭常響起的一首歌,也是我對紅棉的最初印象。成長在西南山城、不知紅棉真容的我,對南疆的這種可以開出紅艷艷的花產生了強烈的好奇感。那時,一場持續十年的浩劫才結束不久,剛從黑灰色中逃離出來的人們對鮮艷的色彩有一種特別的渴望。
直到上大學時看電影《刑場上的婚禮》,我才驚奇地發現,紅棉花原來是開在那么高大的樹干上,艷麗如火,仿佛要把天空都染紅。一對革命志士陳鐵軍和周文雍,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和相愛的人在刑場上舉行了一場動天地泣鬼神的愛情典禮。紅棉花瓣紛紛落下,在長空中為忠魂翩翩舞蹈,同時也為英雄鋪就了一路去天堂的紅地毯。
不一樣的土地滋生不一樣的生命,比如干旱的沙漠生長著頑強拼搏的紅柳、芨芨草和仙人掌;江南的富饒土地則彌漫著茉莉花和勿忘我柔美的清香;而嶺南這塊曾經的“蠻荒之地”,卻孕育著如此火熱壯麗的紅棉。
多年以后,我也有幸成為嶺南人,好像得到上天特別的眷顧,我居住的部隊大院屹立著無數棵紅棉樹,燦爛的紅棉花就在我的窗前渲染成一幅以藍天為背景的國畫。看著手腕粗的斑駁老枝干上,竟盛開出那么一溜鮮艷欲滴的花朵,我真是愛不釋手。在紅棉花開的時節,無論刮風下雨,我那扇窗就再沒關過。那一份如火的濃烈,你怎么能夠拒絕?
在我見過的花中,很少有像紅棉這樣是開在偉岸的枝干上的,而且一開就開得那么動人魂魄,好像是啼血而成的。拿我們的國花牡丹來說吧,由于花朵碩大、花瓣肥厚且重重疊疊,常把細細的枝干壓得上下亂顫。新加坡的國花胡姬花也是開在只有兩米的單薄樹枝上,不用竹竿固枝,細枝就會倒塌下來。可是紅棉呢?她竟是那么的高大挺拔,完全可以與樹中的偉丈夫白楊、榕樹和銀杏媲美。
茅盾先生在《白楊禮贊》中這樣贊美白楊:“它沒有婆娑的姿態,沒有屈曲盤旋的虬枝,也許你要說它不美麗──如果美是專指‘婆娑’或‘橫斜逸出’之類而言,那么白楊樹算不得樹中的好女子;但是它卻是偉岸,正直,樸質,嚴肅,也不缺乏溫和,更不用提它的堅強不屈與挺拔,它是樹中的偉丈夫!”而紅棉的奇特之一就在于她將遒勁挺拔與溫柔婆娑集于一身,樹干是樹中的偉丈夫,鮮花卻是樹中的好女子。一棵樹同時兼備偉丈夫和好女子的品性。偉岸的樹干因鮮花的多情而不乏綺麗,柔美的鮮花因樹干的蒼勁而不乏厚重。這是嶺南大地上發生的神話,因為只有在寬容、自由、胸襟博大的沃土上,才能長成包容一切的生命。
紅棉的另一奇特之處在于,無論把多高的樹種植在她旁邊,她一定會超越它,不達目地誓不罷休。這種精神足以令生而為人的我們感佩和敬服。傳說中紅棉還有一個美麗的身世:天上的花仙子下凡間游玩,被人間的風景迷住了,更被一個英俊靈秀的嶺南青年打動了。她放棄天上的榮華富貴,留在人間和愛人過平凡的生活。他們男耕女織、生兒育女,日子過得踏實而快樂。深諳花性的花仙子,還以花給老百姓治病。
天庭派兵下來問罪,花仙子寧死不肯返回天庭。玉皇大帝下旨以黑暗和烈火去考驗她,花仙子義無反顧地走向無邊的黑暗,火刑的殘酷更是讓她痛不欲生,她的每片花瓣都滲出了血,但走出黑暗的她在烈火中得到重生,脫胎換骨的花仙子終于可以和她的愛人孩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多年后,后人把花仙子和她的愛人葬在一起。不久,一棵紅棉樹從這里破土而出,樹干偉岸蒼勁,如同健壯魁梧的嶺南青年,花兒多姿綺麗,宛如美麗絕倫的花仙子……
火一樣熱情的紅棉花并不僅僅只供觀賞,她奉獻出艷麗的色彩給世界之后,還要把身姿搖曳成除濕的好藥材,釋放出全身所有的營養,把自己毫無保留地、完完全全地奉獻給了這個世界而不求回報。
紅棉是不適合花瓶供養的,她的天地在廣闊的大自然。她必須依附于肥沃的泥土,歷經風雨雷電的洗禮,才能傲然怒放于藍天下。我這樣詮釋著紅棉,我看見紅棉花瓣微微顫動,仿佛在對我說: 我會永遠挺立在嶺南大地上。
責任編輯 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