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城鄉小偉山羊養殖場出了一件怪事:幾只母羊,與一只從非洲剛果人民共和國花高價買來的種羊,關了半年多,肚子仍不見動靜。眼看著快入冬了,怕錯過配種的黃金時節,養殖場的人,上上下下,團團亂轉,想方設法,要讓這只不遠萬里來到中國的“國際主義戰士”,盡快地,把那幾只母羊的肚子搞大。哪怕搞大一只也行啊,不然,這次引進良種計劃,就算失敗啦。
說起來,譚城一直是全縣有名的山羊養殖大鄉,其山羊肉近售南寧,遠銷北京。但近年來,國內市場上,羊肉食品主要以優質羊種雜交的肉羊為主,譚城鄉的本地山羊肉一時銷量見跌??h政府為了扶持譚城鄉的山羊養殖業,保住其山羊養殖大鄉的地位,決定給一定的資金補助,鼓勵養殖戶,從世界各地分批引進品種優良的種羊,并精選當地優良、成熟的母羊,自行配種,讓他們雜交,生成優良的肉羊。
年初,小偉山羊養殖場首批引進的三只種羊,從剛果以每只七千元的價格購得。但不知是旅途勞頓,還是水土不服,三只種羊,一下飛機,還沒到譚城,就有兩只光榮犧牲在南寧開往譚城的貨車上。
養殖場場長陶小偉心疼得差點掐青自己的大腿,惋惜悲傷之余,只好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最后一只羊身上,還專為它取中文名為“望旺”。
曾在非洲草原撒腿飛奔的望旺,入住到養殖場后,有氣無力,一副病懨懨的樣子,經過飼養員一個多星期的精心照料,才像養殖場其它羊一樣,可以正常活動了。誰想到,身體狀況正常的望旺,在母羊堆里扎了半年,那幾只母羊的肚子是外甥打燈籠——照舊。這可真把養殖場的工作人員急壞了。
養殖場場長陶小偉跑縣里、下省城,訪專家、問藥店,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要望旺趕在入冬之前,把母羊們的肚子搞大起來。
陶小偉最先請了鄉獸醫站的曾憲發來會診。曾憲發早年只是給雞喂藥,給鴨打針的角色,后來,他沒拜師沒學藝,業務平白無故擴展到配種劁豬。他每每挎一只箱子,在別人家的羊圈、豬欄或牛棚邊一探腦袋,回過頭,就是一句:得人工授精呢。
曾憲發有一次劁豬時,被豬踢了一腳,正中他的襠部。當時,他結婚兩年,有了一個女兒,從此,他老婆的生育之路戛然而止。曾憲發則落了個走路一腳低一腳高的毛病,遠遠看去,像劃龍船一樣,身上的箱子隨著他的步子,叮叮當當作響。
有調皮的小孩在路上遇到他,會追著他喊:得人工授精呢。曾憲發便猛地回頭,一雙眼睛瞪得比牛眼還大,鼻孔還一抽一抽的,噴出一串氣:我踢死你!
對方笑得更瘋了。
如今,已五十二歲的曾憲發來到養殖場,他問了幾句情況,在場院里慢慢轉了一圈,看到這里遍布花草,藍頂白墻的羊舍井然有序地排列著,那只來自剛果人民共和國的“貴賓羊”望旺,正在幾只母羊中間悠閑地踱著步,曬著太陽。
陶小偉急急地跟在曾憲發身后,說:急死人了,不曉得問題出在哪里!
曾憲發擰著粗粗的眉頭,說:剛果羊雖不像南非波爾羊熱情開放,但也不像澳大利亞美利奴羊靦腆害羞,應該算是坦率大方的呀。
陶小偉遞上一支煙:那是怎么回事呢?
曾憲發說:得人工授精呢。
一圈笑聲把兩人圍得嚴嚴實實。
笑聲中,有人蹦出一句:人工授精好是好,就怕被踢著了。
笑聲更隆了。
曾憲發“嘿嘿”兩下,說:聽不聽,是你們的事,不要提我以前的事。
陶小偉說:人工授精不是不可行,但工序復雜,要求高,成本也不低呀!有沒有簡便易行的方法呢?
陶小偉這樣說時,已打定主意另找人看。
陶小偉請來了縣畜牧局的技術人員夏小平。夏小平剪著小平頭,戴著近視鏡。這位五年前畢業于省農學院的后生,是土生土長的譚城人。聽說那只羊是從非洲剛果人民共和國引進的,興奮、好奇砰一下竄了上來:他還沒見過外國羊。在陶小偉接他去的路上,就熱切地詢問開了。
夏小平說:這頭羊十分金貴呀!你們是怎么對待它的?書上說,羊舍要嚴格消毒,飼養員應穿特制的工作服去喂養它……不然,它感染了疾病,是不能配種的。
陶小偉立即答道:夏技術員,我們都是按照這個要求做的。
夏小平好像沒聽到陶小偉的話,繼續說:要給種羊補充營養呀,哦,對了,一定是營養沒跟上,書上說,要保證種羊有足夠的青草……是不是青草?一定要青草!還要配以精飼料,精心喂養!
就像怕陶小偉沒聽懂,頓了頓,夏小平又加重了語氣說:你們知道嗎,種羊會因為缺乏營養導致性欲減弱。沒有性欲,怎么與母羊交配?不交配,母羊能懷孕嗎?沒懷孕,肚子能大起來嗎?
陶小偉隨車顛了一下,坐直身子,認真地回答夏小平說:夏技術員,這些,我們都注意了的。
陶小偉領著夏小平來到養殖場。夏小平閉著眼睛,仰著頭,對著天空,長吸了一口氣,然后睜開眼,縮回了脖子,把鼻子伸進了羊舍。
沒有異味,衛生狀況良好。夏小平聳了聳鼻梁,推了推眼鏡,步子邁成了風,又說:帶我去看那個什么什么?陶小偉說:望旺。夏小平說:對,望旺!
夏小平把身子斜傾成六十度角,一只腳已離地,脖子探向羊舍,整個頭恨不得塞了進去。望旺見到有人,將前腿搭在舍墻上,探出半個腦袋,對著夏小平,“咩咩“地叫著。夏小平向望旺伸長了嘴,也學著“咩咩”地叫了兩聲。
望旺有點害羞,轉過臉去,縮成一團。
夏小平的目光,在望旺的身上摸來摸去,說:照說這體質,應該沒問題呀。夏小平又推了一下眼鏡,問陶小偉:你們喂的是什么飼料?陶小偉說:蛋白質、維生素A、維生素D和無機鹽含量高的鮮干草和精料。夏小平說:具體點兒。陶小偉說:苜蓿草、玉米和胡蘿卜一組,山芋藤、麩皮和南瓜一組,花生秸、豆米白和骨粉一組,輪流著,一組一組地喂給他吃。全是按書上說的做的。
夏小平說:那就怪了。只能等等了,再等等看,一定會懷上的。
夏小平說“等等”,可陶小偉等不及。
陶小偉送走夏小平,馬不停蹄地,又奔向省民族大學,找到了該校小語種專業的韋教授。一見到韋教授,陶小偉迫不及待地就拋出了他的一個疑問:時差和語言問題,會不會影響種羊與母羊的交配?
韋教授“哦”了一下,兩眼放光,一副眼鏡戴上又摘下,摘下又戴上,然后拍了一下大腿,大聲念叨:你這兩個問題,從宏觀上講,提得非常有意思,太有意思了!不過……他若有所思了四五秒鐘,又說:不過,我是教緬甸語的,緬甸的羊是不是聽得懂泰國羊的話呢?這的確是一個全新的問題。
韋教授在書房里打轉,轉了四五個來回,像突然醒悟過什么似的,抓起了話筒,說:我跟覃教授認真探討一下。陶小偉聽到韋教授問覃教授:覃教授呀,你是教泰語的,你說,泰國的羊聽得懂緬甸羊的話嗎?……有道理,有道理,十分有道理,事實勝于雄辯呀!
韋教授放下話筒,掏出手帕,擦了擦額頭,又擦了擦鏡片,然后,慢慢戴上,優雅地扭了一下脖子,說:我覺得,語言不是問題。接著,他大手一揮,朗聲說:報上不是曾報道說,去年,我市動物園從泰國曼谷引進了一頭大象,讓它與動物園的一頭大象交配,前不久,已經成功地產出了一頭小象嗎!我認為,語言不能成為望旺與其它母羊溝通、交流的障礙!
韋教授說完又摘下眼鏡,對著鏡片,重重地吹了一口氣,說:至于時差嘛,我查查電腦,上網看看。陶小偉看著韋教授戴上眼鏡,兩片閃光的鏡片,在閃光的電腦屏幕上,泛著迷茫的光。兩分鐘后,他坐直身子,摘下眼鏡,把椅子轉向陶小偉,說:剛果與我們這里,時差為六小時,按理,過了半年多了,種羊早就適應過來了。這也應該不是問題。并總結說:關于這兩個問題,我的觀點就是這樣的。
陶小偉說:謝謝,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
但母羊還是沒能懷上孕。
問題到底出在哪里呢?
天氣越來越涼,風,像被擰成的繩子,一根根,橫掃過來。陶小偉看著那幾只母羊,整天瞇著眼睛,連步子都不想挪動,他恨它們呀,恨它們活得多沒意思呀,整整半年多了,面對一只帥氣的公羊,而且還是外國羊,竟然無動于衷!是不是哪根神經搭錯了呀?
陶小偉越想越覺得,那幾頭母羊活得真他媽沒意思。想的次數多了,陶小偉覺得自己天天這樣想,也是沒意思。生活中,有多少事可以想,為什么偏偏想那幾只母羊什么時候干那事呢?可陶小偉轉念一想:那事,對于他太重要了,甚至比他與老婆干那事還重要!
想的時間長了,陶小偉驚訝地發現:因為自己老是想母羊干那事的事,已三四個星期沒跟老婆干那事了。奇怪的是,老婆也沒有在床上給他什么提示的動作,這事如果是擱在以往,隔三岔五的,她非心急火燎地往他身上爬不可。現在卻沒有,這事怪了!
陶小偉越想越覺得沒意思,覺得自己的生活真他媽沒意思!
不想,老婆竟主動對他說:我知道,眼下,你想那事比想我們的事重要得多。陶小偉一聽,感動得要命,便要報答老婆一下。老婆卻把他推下身,轉身對他說:我還不也是沒心思做這事?那幾只母羊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半年都不想?不可能!你說我吧,一天不想,就睡不著。
陶小偉說:你是“奔4”年齡,正是如狼似虎時。陶小偉老婆馬上反駁:那幾只羊又不是處女,應該想呀。說著,她翻了一下身,一雙綠綠的眼睛瞪著陶小偉:難道,她也像我一樣,強忍著?但我忍著,是為了體貼你呀,而母羊忍著,是為了什么呢?
黑暗中,陶小偉嘆了一口氣,說:羊,終究不像人呀。
陶小偉的老婆又爬到陶小偉的身上,往他耳邊輕輕吹了一口氣,說:怎么不像人?
陶小偉又推開老婆,說:難道母羊有種族歧視,看不起非洲兄弟?你看望旺一身黑毛,難道母羊們怕它,對它不適應?
陶小偉老婆說:胡思亂想可不行,得科學地找原因。眼看著快入冬了,錯過了季節,只怕母羊發了情,望旺卻懶得動了。
陶小偉撩開被子,坐了起來,撓了撓頭,說:真他媽的急死我了!
蘇麗群去譚城鄉,是為考察工作的。
蘇麗群原是縣婦聯主席。前不久,縣委常委決定在年底提拔一批干部。縣委劉書記還特別強調:最好是年輕有為的,一些工作能力強的黨外女干部,要大膽啟用,破格提拔。
劉書記的思路一亮出來,把一些人的前途照亮了。會上就討論起了一些人選了。作為縣里為數不多的非黨員正科級干部,蘇麗群自然成為一些與會者集中議論的目標。
雖說如今婦聯的作用比不上以前,過去,夫妻吵架離婚,鄰里家長家短,雞毛蒜皮,天文地理,都找婦聯評理出氣。現在的婦聯,好像被改革的春風越吹越淡了。面對新形勢,婦聯如何發揮新的作用?蘇麗群找出了一條新路子。
蘇麗群當上婦聯主席后,成立了“家庭調解部”、“生活咨詢部”和“創業致富部”,不但為廣大婦女兒童調解夫妻矛盾和家庭糾紛,而且,還組織成立了模特演出隊,縣里逢年過節,或者宣傳黨的什么政策,舉辦文藝演出時,蘇麗群都要把這支模特隊推上舞臺,有時,她還親自登臺??h里的人都知道婦聯主席思想開放,愛美,懂生活,很時尚。
這次縣委常委會上,當有人提到蘇麗群的名字,立即得到了很多人的響應。特別是談到一個副縣長位置的空缺,大多數人認為她比較合適。
后來,縣委組織部召開了部常委會,蘇麗群被提名為副縣長候選人。公示后,市委常委會上,蘇麗群被正式任命,成為該縣60年來首位非黨員女副縣長。
任命是下了,但讓她管哪一塊,縣政府卻沒有定。上班第一天,蘇麗群一身淡綠色的長裙,搖搖曵曵,把一臉嚴肅呆板的李縣長看得綻開了笑意。
李縣長抬頭,一直看著蘇麗群走進他的辦公室。當蘇麗群畢恭畢敬地站在他辦公桌前說“李縣長,我來報到了”時,李縣長站起來,向她伸出了手,說:可以啊,縣政府的空氣被你帶動了嘛。
蘇麗群仍是很恭敬,說:在婦聯時散漫慣了,以后在工作上,還請縣長多多批評指導。
李縣長擺了擺手:哪里,我們一起努力。接著,他坐了下來,問:小蘇呀,工作上有什么打算啊?
蘇麗群說:我想到鄉下去看看,我們是農業縣嘛,我想到基層去了解、熟悉一下情況。
李縣長朗聲說:這樣好!
蘇麗群下鄉的第一站,是離縣城最遠的譚城鄉,陶小偉的山羊養殖場在去鄉政府的路邊,蘇麗群在車上看到一排排的房子,向秘書小劉打聽,說是一個養殖場,突然來了興趣,忙招呼司機停車,臨時說要下去看看。
蘇麗群走到羊舍,看到陶小偉拿著一根枝條,指著羊舍里的幾只羊在罵。蘇麗群湊上去,想聽聽陶小偉在罵什么,陶小偉轉過身,見三個人站在旁邊,最前面的,還是一位四十多歲、打扮得頗為時尚,長得風韻猶存的中年婦女。陶小偉有點不好意思地,把手中的枝條丟掉,拍了拍手,斜著眼睛,說了一句:你們看什么?然后正欲走開,蘇麗群叫住了他,并且說:怎么啦?不允許我們參觀一下你的養殖場呀?
陶小偉嘀咕了一下,說:可以呀,隨便看。
蘇麗群問:剛才你對著羊舍叮囑羊們什么呀?
陶小偉回答:幾只母羊,面對一只種羊,半年了,硬是無動于衷,你說可氣不可氣?
蘇麗群一聽,順著陶小偉剛才站的地方,向羊舍探過頭,問:是這幾只嗎?
陶小偉說:是呀。
蘇麗群看著看著,頭就搖了起來,越搖越快,嘴里還隨著頭搖的節奏“嘖嘖”起來,陶小偉和秘書小劉,還有司機也湊過頭去,三個男人面面相覷。
蘇麗群“嘖”完,說:太肥了,太肥了,必須得減肥,必須得把體重減下來。
陶小偉順著蘇麗群的目光,問:您是指母羊嗎?
蘇麗群笑了,說:不是羊,難道是人嗎?蘇麗群收住笑,又說:必須把這幾頭母羊的體重減下來,你們平時也許讓它們養尊處優慣了,這樣不活動,不行。
陶小偉問:為什么呢?
蘇麗群挺了挺胸,又笑了,說:如果你是一只種羊,會對那幾只“肥婆”感興趣嗎?
陶小偉也笑著點了一下頭,說:也是。
蘇麗群上了車,秘書小劉返過身,小聲對陶小偉說:我們領導的話絕對有道理,她的意思是,你們要對那幾只母羊喂多汁飼料,減少精飼料的喂養。還有,要趕它們出羊舍,到山上跑跑,增加運動量……
陶小偉應著下來,又問:你們領導是誰?
秘書小劉拍拍他的肩膀,說:她是我們剛上任的蘇副縣長。
誰也沒想到,在蘇麗群走后不到一個月,三只母羊全有喜了!
很多人問陶小偉:你是如何解決這個難題的呀?陶小偉呵呵一笑,說:母羊身材苗條了,就懷孕了唄。
那些人不理解,陶小偉說:如果你是望旺,會對那幾只“肥婆”感興趣嗎?
緊接著,民間流傳:魅力十足的副縣長蘇麗群到譚城鄉小偉山羊養殖場走了一趟,那里的三只母羊就都懷了孕。
聽得多了,連李縣長都笑了。有一次,在會上,他說:幸虧我們的蘇副縣長是個女同志……
李縣長的話一說出去,全場都哈哈笑開了。
李縣長收起笑,接著說:應該肯定的是,蘇副縣長的工作立竿見影呀。我們縣剛剛實施山羊良種計劃,小偉養殖場為我們縣種羊交配提供了可貴經驗呀。看來,作為我們領導干部,要像蘇副縣長一樣,學習新知識,適應新形勢呀。
大家紛紛笑著把目光投向蘇麗群。
農業局局長提出了在場很多人都感興趣的那個問題:為什么母羊身材苗條了,就懷孕了呢?
畜牧局局長環視了一下會場,想了很久,舉起了手,說:請允許我大膽猜想,蘇副縣長看到母羊很肥,這樣,會造成其脂肪組織在卵巢上沉積,使卵巢發生了脂肪變性,所以導致了那幾只母羊不能發情……不知有沒有道理?
大家沉吟不語。
李縣長說:你不要放馬后炮,早知道,你為什么不到養殖場去走一遭?
大家又笑了。
李縣長壓壓手掌,然后端起茶杯,“嘩啦”喝了一大口,說:我提議,讓蘇麗群同志分管農林牧副業,同意的,請舉手……
責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