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閑文(之五)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

記得小的時候，我在一個三家村的私塾里讀子曰詩云。幾乎每過兩天，老夫子就要命題作文，我們這些娃娃學生深以為苦。我咬著筆桿望了一陣天花板，又望一陣窗外的飛鳥和行云，似乎都無助于招來我的靈感。沒奈何只得在自己的小腦袋瓜子里去搜尋各種陳詞濫調，湊成一篇作文交卷。最容易被我搜尋到的陳詞濫調就是“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這就是我作文時常常流下我筆端的頭兩句話。 似乎只要寫下這兩句話，靈感就會源源而來，下面的文章就可以順流而下地寫了出來。而且為了加強語氣，在前面還要加上一個感嘆詞“嗚呼”。自不免在文章末尾還要加上:“念日月之易逝，嘆人世之無?！币活惡翢o真實感情的感嘆話，正如辛棄疾的“少年不知愁滋味，為賦新詩強說愁”一樣的無病呻吟。

其實那個時候，我一點也不感到日月過得似箭如梭，更不知人世有常無常。相反地倒是感到時間過得太慢，好像已經凝固在郭老夫子的那塊古色古香的懷表上了。看看日已當午，他還不宣布放學。春去秋來，寒來暑往，老盼不來那快樂的年節在爆竹聲里到來，這讀書的日子真是難過呀。

我真正感到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是在長大以后。每天忙進忙出，人事競逐，總覺得時間不夠用。我感到還沒有做出一點事情，一轉眼卻已經從翩翩少年，匆匆跨過年富力強的壯年，不覺進入垂垂老矣的衰年了。對我的稱呼也從小馬到老馬又到馬老了。春花才開，秋葉已落，“才見荷塘擎雨蓋，已驚亭畔落梅香”了。我就這么在成都過了大半輩子，早已跨過古稀之年的門檻，步入耄耋之年的風燭危境。

到了這樣的年紀，又領到了光榮的離休證，該是我息隱里巷，安度晚年的時候了?？墒俏覅s不愿去喝茶，品酒，在楚河漢界邊展開無聲的廝殺，或者去修筑桌上長城;也沒有到老年活動館去學風雅，寫字作畫，鍛煉身體，學氣功，跳老年迪斯科;更沒有去從事高級候鳥活動，暑天飛北，寒冬向南，游遍天下名山大川;或者孜孜于尋求長生不老的單方、秘方，配制千奇百怪的補藥，企圖到期抗命不去報到。我卻還是這么勞碌奔波，不知老之已至。為小事情生氣，和人爭論，有時候看不慣，關起門來發牢騷，罵娘。這也罷了，卻千不該萬不該在報屁股上去發表什么不痛不癢的“盛世危言”，叫人讀了不舒服。這下可好，先為了一篇并無所指的短文，被人對號入座，扭到上官面前，挨了一場冤枉官司，不了了之;還不接受教訓，又因一篇短文，闖到了風頭上，這一下可不得了，挨了一些以改造客觀世界又改造別人的主觀世界為職業的改造專家們的追究，又批又斗，以至有人申言要把我革出“黨門”，弄得我一年多寢食不安，猶如刀板上的肉，聽任宰割?？彀耸娜?，還受這樣的改造，挨了一頓板子，所為何來?

這一次的教訓對我是太深刻了。過去受過許多磨難，碰過許多釘子，總不覺悟，還以為自己是為國為民的一片丹心，弄到了日薄西山，才悟出杜甫那句詩:“自古文章憎命達”。才知道歷史上文字獄之可怕。當今清平世界，朗朗乾坤，當然不再搞文字獄(不過在“文革”中，我卻為文字坐了六年牢)了，但是如果不謹言慎行，一言之失，可以誤國，罪過大矣，會給自己帶來意想不到的后果。

“前車之鑒，你們不可不察呀。”我對兒女們說，他們卻莫名其妙地笑我。我問為啥?他們以為我太迂，說我過去太天真，沒有學會在哪個山上唱哪個山的山歌;現在一朝被蛇咬，卻又十年怕井繩，竟然不知道歷史是向前發展的。時代到底已經完全不同了。

嗚呼，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大概我真的是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