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1

我沒想到事情這么戲劇化，曾彩云前腳進門，臉還沒來得及洗一把，劉敏就沖了進來。也怪我，一眼沒認出她就給她開了門。她上來就給我一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曾彩云從洗手間沖了出來，像小時候玩老鷹捉小雞游戲的老母雞一樣把我護在身后。我從沒見她那么潑辣過，她伸手支住往上沖的劉敏，說：“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說?非要動手打嗎?我閨女從小到大，我都沒舍得動她一指頭……”

曾彩云這句話差點兒把我的眼淚惹了出來。劉敏冷笑一聲：“你問問你閨女，當第三者，還要臉嗎?”

曾彩云回頭瞅了我一眼。劉敏趁機把她推倒在地，然后整個人都砸到我的身上，手腳并用，我無力反抗，覺得到了世界末日。

許久之后，屋子里靜了下來。

曾彩云伸手拉我起來，她說：“真熊!一點兒都不像我曾彩云的女兒。”

我一咧嘴，想笑，臉疼。我說：“你也不怎么樣，咱倆還沒打過她一個?！?/p>

曾彩云拍打著身上的灰塵，進了洗手間，擰了條毛巾出來給我：“閨女，不是咱倆熊，是理沒在咱這兒。”

我把毛巾敷在臉上：“他們分居一年了，她死霸著陳斌不肯離……”

曾彩云盯著我的眼睛：“是他告訴你的?這房子是他給你買的?你接我來就是享你這福的?”

“媽，你把我當什么，你怎么能這么說我?”我的臉火辣辣的。

曾彩云斬釘截鐵地說：“你別聽陳斌的，如果他真愛你，就讓他離了婚再來找你，否則，他沒資格?！甭犕赀@話，我的眼淚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那晚，跟曾彩云去吃火鍋給她接風的計劃被驟然而至的“大戰葉T亂了。

我窩在床上等陳斌的電話。一個晚上，手機變成了啞巴。曾彩云端過來一碗面，她說：“小月，你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干啥非走這一步?”

我說：“媽，當初你不也走的是這條路嗎?現在怎么就不理解我了呢?我是真喜歡陳斌……”

曾彩云的巴掌落到我的臉上，不重，卻比劉敏打的疼一千倍、一萬倍。我嚷：“為什么你做得，我就做不得?”

她轉身，門咣當一聲關上。夜，墨一樣黑。

2

從小到大，我最見不得的場景就是一個做父親的領著小女兒的手在走。每次見到，我的心情都會變得很壞。我無數次問過曾彩云我的父親是誰，曾彩云有時說他在外地當兵，有時又說他出車禍死了。有一次，被我問得急了，她便領著我走進一個胡同，等了許久。走來了一個孔武有力的男人，她小聲對我說：“就是他。你別去認，會影響人家。”

曾彩云沒想到那個男人我是認得的。他女兒小優就在我們班上。那之后，好長一段時間，我對小優的感情變得很復雜。我總在想：我們可能會是姐妹，她擁有的漂亮衣服和紅色發卡很可能應該戴在我的頭上。

直到那次家長會，他來參加，面無表情地從曾彩云面前走過，曾彩云竟然也面無表情。我覺得奇怪極了，他們是很好的演員嗎?怎么可以裝得那么若無其事?那男人甚至連瞟都沒瞟我一眼。整個家長會我都像夢游一般，我看到小優臉上的笑，我也看到他看小優時臉上的那種自豪。我比小優漂亮，我比小優成績好，我也是他的女兒，為什么他不聞不問、視而不見?

他從教室里走出去時，我沖了過去，攔住他，我說：“我是曾明月?！蹦腥诵α诵?，問：“有事嗎?”我慌不擇言，我說：“我是你女兒，我媽是曾彩云?！?/p>

曾彩云從教室里出來。見狀忙拉住我，說：“小月，你胡說什么!”

我的眼淚噴涌而出：“我沒胡說，是你領著我認的，就是他，沒錯?！?/p>

男人發懵，他問曾彩云：“我很像他爸爸嗎?”曾彩云一臉尷尬，說：“不是，是孩子太想爸爸，我胡亂給她指的，不好意思啊!”

曾彩云拉我走，我木樁子一樣站在原地不動。小優從我身邊走過，輕蔑地說：“曾明月，你想爸爸想瘋了吧?”

我很多天沒跟曾彩云說話，她到底有什么不能告人的秘密，要隨便指個男人告訴我那是我爸爸?她不知道那樣有多傷我的心嗎，

有一晚，我跟她躺在黑暗里，她說：“小月，我只想讓你知道，有沒有父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我。我們一樣可以好好過日子……”

她說了很多話，我聽著聽著睡著了。第二天早上，我們頭對頭地吃了過水面條。其間，我給她盛了一碗面，我說今天天氣不錯啊，她抬頭有些感激似地看了我一眼，說：“放學后，我帶你吃點好吃的吧!”

我們就這樣和解了。

不和解怎么辦呢，沒有父親，生活也要繼續過下去。

3

我還是跟小優打了一架。我把小優的新裙子給撕壞了，當然，小優也把我的白球鞋踩臟了。老師把曾彩云叫到學校，我伸著脖子等著她罵我，卻不想她虎著臉訓小優：“有爸就了不起嗎?”

小優的爸正好進了辦公室，曾彩云就夾槍帶棒地一塊兒訓：“有爸的孩子還不照樣這樣撒野沒教養!”小優爸的一張臉成了茄子皮。曾彩云說，“走，小月，媽帶你吃殺豬菜去?！?/p>

沒隔多久，曾彩云換了工作，我們搬了家。曾彩云換的工作一點兒都不好，原來在那家街辦工廠里還做出納一類的活汁，到了新地方，只能站柜臺了。一天下來，腿都是腫的。

我有點兒明白曾彩云的用意，她是不想讓我在那種環境里生活。

曾彩云很慣著我，我喜歡的衣服，她都會買給我。我愛吃的東西，接長不短地總會出現在我面前。她常說：“閨女，咱缺啥?咱啥也不缺!”

我漸漸地長大了。某一天回家，在街口，看到曾彩云和一個中年男人在說話，我第一次看到昔日強悍的她變得那樣小女人。她低著頭。似乎在哭。我的心跳加速，腳卻像踩在棉花上，那個男人就是在我生活中缺席了那么久的父親嗎?

男人似乎在請求著曾彩云原諒。曾彩云一直沒抬頭，直至男人離開。

那個晚上，曾彩云翻來覆去睡不著。我說：“媽，別原諒他。就我們倆過，挺好的?！?/p>

她語調上揚地嗯了一聲，那是疑問，又語調下落地嗯了一聲，那是答應。

我知道那個男人還來找過她。家里的水管不再漏水了，壞了很久的柜子門也修好了，那一定都是出自那個男人的手筆。一個家，有男人和沒男人還是不一樣的。

但是她不說，從來都不說。我從前那么想要個爸爸，可他現在就在觸手可及的某個地方，我卻恨他恨得不行。當我們是什么?玩具嗎——想扔就扔，想要就要!

那年我高三，成績很快跌到100名之外。老師迅速召來曾彩云。從老師那兒回來，她的臉色很灰，她鄭重其事坐在我面前，問我：“小月，你是不是有心事?”

我的心顫了顫，然后篤定地說：“媽，我不希望我們的生活有任何改變?！?/p>

吃晚飯時，曾彩云給我做了我最愛吃的麻婆豆腐。她說：“小月。咱倆過了這么多年，媽說話算話，咱家就咱倆?！?那天夜里2點鐘，我起來喝水時，電視還開著，她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發著呆。

有一天我放學回到家，看見了華姨，華姨是曾彩云最好的姐妹。只見她眼睛紅紅的，見我回來，拍了我的肩膀說：“小月，你媽真是把你慣壞了，你太不懂事了?！痹试泼τ醚凵裰浦沽怂?。

我跟曾彩云又鬧了一場別扭，我說：“你想原諒他你就原諒啊，干嘛有話當面不說背后說?”

她說：“小月，我不知道我所做的一切是對是錯，是保護了你，還是害了你?！?/p>

我沒聽懂她的話，我也不想聽懂。

那時我暗自對自己說的是：我一定要考好大學、找好工作，然后把她接到身邊，讓她幸福。讓她覺得沒白養我這個女兒。

現在，我辛辛苦苦賺錢買了房子，省吃儉用搞了裝修，好不容易把她接來，終于以為可以實現學生時代的愿望了，可誰承想，我又攤上了這檔子事……

4

晚上睡得不好，醒來時已近第二天下午。曾彩云沒在家，我以為她去了菜市場，卻發現茶幾上有一封信。

是她寫的。她文化不高，字一筆一畫寫得像小孩子一般工整。

信上寫道：小月，我沒臉面對你，我只能回家了。我還是做錯了，這些年，外面風傳你是私生女，我沒有給你解釋明白，我是想讓你覺得你是有爸有媽的孩子。可是，今天看來，這害了你。

小月，媽沒當過第三者。其實，你不是媽的弦子，你是媽撿來的。但是，小月，你知道嗎?這世上，沒有誰比媽更愛你、更想保護你了。

曾彩云在說謊。像當初隨便指個男人說是我父親一樣，今天她為了讓我離開有婦之夫，她又在說謊。我的頭腦里只有這樣一個念頭，攥著那頁紙手腳冰涼。我怎么會不是她的女兒?怎么會?她為我吃了那么多苦——我上大學，她辭掉了原來的工作做鐘點工：她3年沒買一件新衣服：她從來都是晚上7點鐘以后逛超市，因為那時的菜最便宜……她為了我跟人吵架：為了我搬家：為了我拒絕了那個男人……等等，那個男人是誰?

我一刻都不能等，買機票回老家。近鄉情怯，我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找了華姨。

見到華姨我就問：“我到底是不是我媽的親閨女?”華姨長長地嘆了口氣說：“小月，你終于還是知道了?！?/p>

那是個挺長的故事。華姨講給我昕時，我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

命運跟曾彩云開了個大玩笑。那一年6月，曾彩云就要出嫁了。出嫁前，她去商店買嫁妝，有個女人讓她幫抱一下孩子，好去上廁所，誰知這一抱，那個女人就再沒回來。曾彩云沒辦法，把孩子抱回了家。

家人都主張把孩子快點兒送出去，曾彩云卻著魔一樣不舍得。未婚夫家自然不同意大姑娘帶著個孩子過門，于是婚事吹了。曾彩云成了“未婚媽媽”。華姨說：“小月，你不知道，那男的結婚那天，你媽哭得跟淚人似的……

你媽不想讓你知道你是撿來的，街坊四鄰也有些風言風語，說這肯定是她的私生女，不然誰家大閨女會撿個孩子帶，你媽就默認了，她說：‘小月知道她是私生女，就不會懷疑我不是她親媽了’……”

5

我打開家門時，曾彩云正一個人窩在沙發上戴著老花鏡翻一本舊影集。

我喊了一聲“媽”。她抬頭，好半天，才揉揉眼睛說：“你咋回來了?那女的又去找你了?”

我抱住她使勁兒哭，仿佛要把這些年的點點滴滴都化成淚水哭出來。

末了，我們坐在小小的飯桌前吃面條。面條是我煮的。煮得太爛了，曾彩云卻說：叫、月，媽牙不好，這面條正合適?！?/p>

我說：“媽，其實你挺傻的?！?/p>

她嗯了一聲，又是上揚的問句。

我說：“不管我是不是你生的，你都是我媽，這跑不了。要不說你叫‘曾彩云’，我叫‘曾明月’呢!不是有一句詩嗎：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咱們上輩子就是母女緣!”

曾彩云轉過頭，抹了一下眼睛，她說：“這鹵兒好辣?！彼恕Ｎ覀兏境缘木褪菬釡?，沒有鹵的。

我說：“找他去吧!一家三口才好。”

曾彩云低頭吃面，問：“誰?”

“還裝傻。我都聽華姨說了，他離了婚，后悔當初沒跟你在一起，這些年我不在，他一直照顧你……”

她站起來。轉過身，肩膀一聳一聳的，我知道她在哭。

我走過去抱住她，我告訴她這些年我真的很幸福，雖然我羨慕過別的小女孩兒有爸爸，但是，我知道。別人卻沒有比她更好的媽媽。

她說：“你不是因為有心結才跟的那個有婦之夫嗎?”

我搖頭：“我是真的喜歡他，我也知道這樣闖人別人的婚姻不對，我會像你說的那樣，給他機會，讓他清清白白有資格愛我時再愛我，還有，我孝敬你的房子和給你用的每一分錢都是我自己掙來的?！?/p>

曾彩云抹了一把眼淚，說：“閨女，咱不哭了，咱娘兒倆好好吃一頓去?！?/p>

就是，愁云慘霧從來都不是曾彩云的個性，天塌下來還落一個肚子飽呢!

一路上我摟著曾彩云的脖子，我覺得從上輩子到下輩子到無數個輩子，我曾明月都是曾彩云的女兒，這一定錯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