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70多年前,當過于右任衛士的卓敬亭帶回了五六百幅于右任書畫作品,這些珍貴的書畫大多在歷次運動中流失了。20多年前,卓敬亭之子卓登將保存下來的百余件于右任書畫捐獻給咸陽政協,但隨后這些捐出來的文物下落不明。今年7月,當地官方承認部分文物被“保管”在個人家中。一百多幅于右任書畫的流落路線,大致印證了世事的怪誕。
從“追畫”到“索畫”
62歲的咸陽人卓登走到哪里都帶著一股氣勢。頭戴草帽,身著黑稠對襟大衫,足登懶漢鞋,手搖蒲扇。特別是扎煞著的兩道濃眉,配上膀闊腰圓的身材,露出一股霸氣。
10天前,這股“霸氣”曾令他充滿自信。面對蜂擁至咸陽家中的30多家全國媒體,卓登信誓旦旦:“一定把1986年捐給咸陽政協的于右任文物去向,查個水落石出!”
這種底氣似乎順理成章。1986年,卓登將父親卓敬亭留下的百余件于右任文物捐獻給咸陽政協。但是這批書法后來卻不知所終,甚至部分文物出現在當地官員的家中。卓登認為,自己作為捐獻人,有理由有權利搞清楚:20年間,這批捐獻文物身上,究竟發生了什么荒誕的故事?
僅僅到了7月10日,卓登的這種自信和“底氣”就消失了。
雖然當年的當事人一一曝光,但是捐給國家的文物究竟如何出現在咸陽的離休官員家中,眾說紛紜。卓家除了來過兩個市政協和公安的人“例行公事”,再也沒人就此事向卓登做個合理說明。7月3日,咸陽政協聯合調查組的情況發布會,甚至把卓登拒之門外。而由調查組出具的情況說明,被媒體指責“漏洞百出”后,也沒了下文。
7月6日見記者的時候,卓登還興奮地說:“你是來我家的第36個記者。”4天之后,記者陸續撤去,真相并沒有如預想完整出爐。一度門庭若市的家清靜下來后,卓登發現,自己仍將面對一人收拾殘局的局面。一如他十幾年來向咸陽政協追問書畫下落毫無結果。
卓登無奈地認為,咸陽根本沒把他這個平民當回事。卓登妻子的話道出了老漢的焦慮:“我們無路可退了。不繼續追究,咸陽市還以為我們在忽悠政府。繼續追查,又沒有人給個說法。你把這批文物搞得亂七八糟,哪怕你承認個錯誤呢?”因為一家人還得在咸陽繼續生活,顧忌到方方面面都開罪不起,現在卓登進退兩難。
7月10日,誓言“魚死網破”的卓登,委托律師給記者發來一封致咸陽市政協的律師函,表示,因調查至今沒結論,作為捐贈人,要求咸陽政協返還全部當年贈與的于右任文物。
一周前,咸陽市政協與公安局組成的聯合調查組通報稱,“2001年5月崔德志將78件移交三原縣博物館保存”、“24件由崔德志和巡展工作人員、原三原縣統戰部干部張愛麗保管”、“1988年12月19日卓登領走于右任等人書法作品10件”、“1991年陜西省于右任書法學會借走6至9件”。
卓登的代理律師秦濤說,這是當年的贈與完成后,咸陽政協首次就贈與物的管理情況作出說明,捐給國家的珍貴文物居然長期由政府官員和干部“保管”,也使卓登確知,“贈與物已脫離政協的控制”。
秦濤表示,于右任先生作品藝術成就為國內外推崇,卓登捐畫給政協,但政協作為受贈人沒有履行妥善保管、合理使用的義務,贈與物長期脫離控制,違背了贈與人的贈與目的。特別是發布了漏洞百出的調查結論后,“委托人對咸陽政協的糾錯愿望和糾錯能力,深感絕望。”
為此,律師正式函告咸陽政協:“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相關規定,委托人現依法行使贈與合同的法定撤銷權,撤銷贈與合同,要求貴委返還全部贈與物。”
從“追畫”到“索畫”,事情發展至此,發生了本質轉折。但是會不會又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像之前10余年的追索一樣毫無回響?卓登和律師心里都沒底。
“捐獻”還是“交換”
關于當年農民卓登捐獻于右任文物給咸陽政協的經過,故事并不是只有一個版本。
7月8日,時任咸陽市政協第一任秘書長的路樺,接受記者采訪時說,國民黨元老于右任是陜西三原人,在兩岸影響很大。于右任的書法很出名,咸陽打算在民間征集于右任書法,到沿海一帶搞書法巡展。“計劃中還包括去臺灣展出”。路樺擔任了征集小組的副組長。
1986年4月9日,路樺受當時咸陽市副市長之子王農業的邀請,到禮泉水泥廠做客。偶然發現王農業辦公室里擺著兩幅書法。“王農業告訴我,這兩幅書法是別人送的。因為看起來皺巴巴臟兮兮,拿來卷煙都有股霉味,就一直擱著。”路樺當時正為征集于右任書法的事忙碌,“我打開一看十分震驚。原來是于右任的真跡。”
他讓王農業找來送畫人卓登。卓登當時的身份是禮泉縣烽火大隊建筑隊隊長。卓登的父親卓敬亭,是早年于右任的衛士。卓敬亭比于右任小17歲,和于右任鄰村。因懂武術,被于右任收為衛士。后于右任擔任國民政府監察院院長,卓敬亭則被聘為辦事員。“南京大屠殺”那一年,卓敬亭解甲歸田回陜西農村老家,帶回了大概五六百幅于右任的作品。但是很多都在歷次運動和“文革”中流失了。
卓登的回憶更具戲劇性。他說自己有一次酒后失言,向朋友透露家中藏有于右任的書法。咸陽政協人員聽說后,“三番十次找上我家來”。
1986年4月27日,路樺和省政協副主席等三人,第一次到涇陽縣云陽鎮的卓登家。“看見里屋,大櫥子小柜子里胡亂堆放著很多于右任書法”。
此后的表述,雙方出現了分歧。卓登表示,政協來人稱要代為保管這批文物,“他們說,運動要是再來,放在你家里也不安全。”而路樺則說,在表明征集于右任作品的重大政治意義之后,卓登主動表示要無償捐獻給政協。
“卓登的義舉令我們感動,于是政協領導提出對方有啥要求。”路樺講,卓登提出把一家人戶口從農村遷到咸陽。趕巧政協領導中有一人和省公安廳熟悉,覺得有把握辦成,當即同意。
記者手頭有一份咸陽政協1986年7月23日印發的《關于解決卓登一家轉為城市戶口的報告》。上面稱:“卓登同志將于右任先生墨跡一百一十八幅(件)和部分珍貴文物獻給國家”。“為了進一步教育其他愛國人士……我們建議將卓登一家五口人轉為城市居民戶口。”不久,戶口這事果然辦成了。
當時的協議怎么達成的,雙方的回憶差別較大。“我們本來是不同意捐出去的,這是我們的傳家寶。當時只是害怕運動還要來,所以暫時把書法作品存在政協。”卓登強調說。
在一份由當事人劉長凱、卓登等人簽名的于右任作品捐獻清單上,注明是“捐”。但是“捐”字是后寫的,原字已經涂改無法看清。路樺說,原字是“獻”。而卓登只承認原字是“存”。一字之差,為今日的爭端埋下了伏筆。
值得注意的是,這份1986年4月16日簽署了咸陽市政協主席劉長凱大名的于右任作品清單,明明注明是122件,但是到了《關于解決卓登一家轉為城市戶口的報告》,就成了118件。只有3個月的功夫,這4件于右任書法作品去了哪里?
卓登律師秦濤稱,剛到政協手里就神秘“失蹤”了4件。這次征集在開始就顯示出保管制度非常不嚴謹。作為捐贈現場的當事人,路樺則說:“我可以肯定地說,是被人拿去了。”
至于誰拿去的?是否占為己有?路樺欲言又止。
而卓登得到的,除了咸陽的城市戶口,還有市政協委員的身份。只有小學文化的卓登,捐贈后被增補為咸陽市政協委員。
漏洞頻出的聯合調查
卓登當政協委員至2007年。其間數次向政協領導詢問字畫下落,一直沒有得到明確回音。
今年春天,北京一代書圣于右任專場拍賣會上,拍品成交總數138件,總成交價為4510.5萬元。卓登當時去了現場,于右任作品的市場價值,令他一下子對早年捐獻給咸陽政協的于右任書畫去向產生了懷疑。“很多書法可能已經不在政協了,甚至可能被偷被盜、被變賣。”卓登說。
事實證明,卓登的判斷并非捕風捉影。當年經手卓登所捐作品的一位政協官員告訴卓登,捐物可能在第二屆或第三屆政協時“不見了”,可能是被私分了。
時間流逝,當年的“老同志”已經故去,另一重要當事人——咸陽原政協主席劉長凱也已過世,無法對證。政協領導換了幾茬,對于卓登的詢問均“無可奉告”。122件文物似乎人間蒸發。
無奈之下,卓登只好求助于媒體。“于右任文物疑被咸陽官員私分”的消息,立刻在網絡上傳播。
據一名當年負責簽收卓登捐獻書畫的政協工作人員回憶,1989年換屆后的第二屆咸陽市政協時期,有關領導和三原縣的一名縣級領導,“拿走了5大箱字畫”,說是“要到深圳去展出,先拿去篩選”。但這些字畫“最終沒有歸還”。據說原因是由于與三原縣方面展出時出現的費用問題沒有談好有關。
當時與咸陽市政協合作在深圳展覽于右任字畫的三原縣方面經辦人之一,是時任三原縣委副縣級顧問的崔德志。
戲劇性的一幕是,當卓登找到離休在家的崔德志時,得知他當年捐獻的于右任的書畫作品者居然有部分就在崔家。另外一幅珍貴的千字文,居然存放在三原縣一統戰干部家中,讓崔德志一個電話就找來了。見到朝思暮想的寶貝,卓登當場痛哭。
對于民間傳說“捐贈來的于右任書畫作品被官員私分”的現象,律師分析,能夠分得于右任書畫作品者主要有兩部分人,一部分是直接接觸于右任書畫作品的人員,一部分是領導干部。
而崔德志否認了指責。他辯解說,當年因為展覽經費沒有談攏,部分作品就由私人臨時保管,而政協也沒有要回。這些本應屬于國家保管的文物,在私人家中“保管”了20年。
面對外界的聲聲質疑,咸陽市政協牽頭,當地公安參與,成立聯合調查組高調介入。7月3日公布了調查結果。但是這個調查卻引發更大的質疑。
發布會上,咸陽政協秘書長田曉東宣讀了三點調查結果:
第一,1992年2月,陜西省、咸陽市、三原縣3級政協聯合舉辦于右任作品巡展,由時任三原縣委顧問崔德志負責。展出后,因經費問題,崔德志未將于右任作品返還咸陽市政協,2001年5月,崔德志將其中的78件移交三原縣博物館保存,24件由自己和巡展工作人員、原三原縣統戰部干部張愛麗保管。
第二,“1988年12月19日,卓登本人從咸陽市政協領走于右任等人書法作品10件”。
第三,“1991年,經時任陜西省政協領導協調,陜西省于右任書法學會從咸陽市政協借走于右任等人書法作品6至9件,用于展覽”。
但是這份調查很快被媒體發現“漏洞頻出”。情況通報中說,“2001年5月,崔德志將其中的78件移交三原縣博物館保存”。但是,三原縣博物館館長郝志科隨后明確表示,崔德志只交給該館于右任真跡44件。聯合調查組并沒有說明,“三原縣博物館的78件”這一數字從何而來。
通報說,“卓登本人從咸陽市政協領走于右任等人書法作品10件”。但是卓登說,領走的只有一件書法,其他是“委任狀”、舊信封。而且,這些物品并不在“122件”原始登記的總數目中。
通報說,“陜西省于右任書法學會從咸陽市政協借走于右任等人書法作品6至9件,用于展覽”。但是于右任書法學會負責人面對電視鏡頭,卻否認借過,并稱已委托律師處理此事。
發布會沒有回答記者的提問,只舉行了10分鐘就草草結束。卓登不請自來,被拒之門外。《南方都市報》的評論說,這起捐獻文物失蹤事件,使咸陽市政協的信譽搖搖欲墜。而這個疑點重重的調查發布會,反而成為了這個公共事件中的另一個熱點。
“有一種貪叫雅貪”
卓登的代理律師認為,“捐畫”到“索畫”,依據的是《合同法》,卓登作為捐贈人有權利撤銷贈與行為。但是他還不希望走到訴諸公堂這一步。
卓登索畫事件還觸及到了官場一個怪象。咸陽本地書畫鑒賞家姜德華告訴記者,很多官員把捐贈的書法據為己有,或者拿來送禮,這幾乎成為官場公開的秘密。“用書畫送禮,既可以附庸風雅,又可以規避行賄受賄的嫌疑。”網上針對此事的評論說,“有一種貪叫雅貪”。特別是類似于右任作品具有很大的市場升值空間,使得收藏者趨之若鶩。
三原縣原縣委顧問崔德志在接受記者采訪的時候說,過去發生的事情,是組織要他做,“對于現在出現的爭論,不參與。需要將來說明的問題,將來說明。”但是時光流逝,很多當年的見證人已經過世,事情越來越蹊蹺。
崔說,當年全國政協組織在北京做于右任書法展覽、于右任書法真跡展覽。他的身份,是鑒賞審定領導小組組長,北京市展覽工作小組組長。深圳的一次于右任書展他也參與其中。
卓登事件不是孤立的。陜西韓城也有于右任作品被侵占的爭議事件,當事人亦直指崔德志。
7月9日,韓城市新城區五星村四組的農民文秋芳告訴記者,她家中本來也有2幅于右任書法,1987年,崔德志以籌辦于右任書展為由,借走了這些作品。但是沒寫借據。至今這些作品也沒有歸還。
“崔德志曾經表示用3萬元錢了結,但是我們提出一個字一萬,8個字要8萬元,雙方沒有談妥就不了了之了。以后再找崔德志就不認賬了。”文秋芳說。
文秋芳保留的兩封當年崔德志寫來的親筆信件顯示,崔德志承認借畫展出一事。但是以各種理由表示一時無法歸還當事人。
但是崔德志否認了這個指責。他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有借有還。還一次就夠了。”表示這個事情已經早就了結。
今年6月,文秋芳向法院起訴。目前此案法院尚未宣判。代理律師段萬金表示,事情的發展顯示,當年于右任書法作品征集活動的范圍、數目都非常大,但是無論征集的程序、雙方協議、后期保管,都顯得混亂無序。當時的主辦機構難辭其咎。
對于卓登所獻作品的價值,尚有分歧。路樺說,卓登對所捐作品的價值估計過高。因為他記得不少于右任作品沒有落款,很多是習字,很多算是“半成品”,并不都是于右任書畫精品。所以,“后來展覽并沒有把卓登捐獻的容納在內”。
路樺說,1986年的時候,當地用一條煙就可以換一副于右任的書法,“收藏的農民換回幾十元就高興得不得了”。現在于右任的書法市場價格已漲到幾十萬,6尺一幅的書法,市場價格30萬左右。“這個事件之所以引起關注,其實大家更看重于右任書法背后的驚人市場價值。”
而卓登,只希望自己十幾年的追索不會永遠是一筆糊涂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