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愷說他長大后讀到“自織藕絲衫子嫩,可憐辛苦赦春蠶”這兩句詩,才猛然悟到,兒時一直以為好玩的養蠶一事,其本身是對數萬生靈的殺虐。所謂飼蠶,是養犯人;所謂繅絲,是施炮烙!繅絲要將無數的蠶繭倒入熱水中,然而,一個繭里面就是一個等待破殼的生命。豐子愷說他長大回憶起來,深覺懺悔。
豐子愷的話,觸動了我對小蜜蜂的兒時記憶——原來,我兒時歡樂的背后,也有令我懺悔的一面。
當油菜花開得滿山遍地,我的眼睛所到之處是無際的金燦燦,這種無法用語言表述出來的美,將我小小的心震撼得有些微的暈眩,我會呆在那里,暫時失語。這時,會有一架架小小的“直升機”嗡嗡地從我頭頂飛過——那是蜜蜂。
春日暖陽下,我們嗅著滿世界令人有點昏昏欲睡的花香,一手拿一根細棍兒,一手拿一只空玻璃瓶,在一堵堵土墻前面流連。土墻上有無數個小小的洞眼,密密麻麻,錯錯落落。把眼睛湊近某個洞口,嗬,一個憨憨嘟嘟的蜜蜂正趴在里頭打盹呢。
蜜蜂一看見我們,下意識地往洞里縮了縮,不要緊,用細棍輕輕搗搗它,它往里又縮了縮。可是洞深有限,再輕搗,它發出不滿的哼哼聲——“討厭,我在睡覺呢,別鬧啦!”
不出來是不是?看你有耐心還是我有耐心!用小棍連續不斷地輕輕搗它,它受不了啦,極不情愿地慢慢從洞里往外爬,邊爬邊還在哼哼——“好啦好啦,別再煩我啦,出來就是啦,真是的,吃不消!”用玻璃瓶罩住洞口,它乖乖地爬進我的瓶里去了。
小瓶里有油菜花、蘿卜花、蠶豆花、桃花、杏花,掏了幾十只蜜蜂,透過透明的玻璃瓶,看蜜蜂們在里面飛著、旋著、爬著,有種山花爛漫蜂兒繞的野趣。洞里的蜜蜂大部分是“好”蜜蜂,這種蜜蜂性情溫和,從不輕易蜇人,雖然屁股上的尖刺也是一縮一縮的,樣子挺嚇人,但只要稍稍小心點,就不會被蜇著。
但運氣不好的時候,會碰上“壞”蜜蜂,我們稱之為“骷髏蜂”,它投射“標槍”的速度極快極準。骷髏蜂比蜜蜂個頭大,但腰細些,在洞里光看腦袋看不出太大差別,等到把它搗得不耐煩往外爬的時候,才看清原來是只骷髏蜂,有時候“媽呀”還沒喊出口,就被它一槍刺中,然后抱頭鼠竄,哭爹叫娘。
掏出來的蜜蜂,在我們欣賞一段時間后,把它們從瓶中放飛。將瓶子高高舉起,蜜蜂爭先恐后從瓶口振翅高飛的景象有點鶴翔九天的味道。
或是將它們當“馬”拉“車”,用細線系住蜜蜂的腰,然后線尾拴半只蠶豆殼或花生殼,殼里自然裝點土啦、米啦之類的“貨物”,再用火柴棍兒拴一截線頭——算是鞭子。然后幾個人將自己的“馬”拉上“車”比賽,看誰的“馬”最牛。最牛的一次是桃紅的哥哥新忠的“馬”,居然拉動了一個空火柴盒!
或是將蜜蜂投進水里看它們“花樣游泳”。蜜蜂被投進水里后翅膀會高速振動,身子在水中也不停地旋轉,隨之就會掀起以蜜蜂為中心點的一圈圈很好看的漣漪。如果數十只蜜蜂同時投進水里,就會有數不清的漣漪一圈圈蕩漾開去,頗為壯觀。這些蜜蜂中,最后只有幾只能夠再跌跌撞撞地飛起來,其他的都會因力氣用盡最后在水中不動了,最后被魚吞進肚里。
再有就是把蜜蜂捉住,然后滴上厚厚的蠟燭油,做成神秘的半透明的“琥珀”。本來我們不懂得什么叫琥珀,是已經念書的新忠告訴我們這么做的,他說書上說透明的樹脂裹上小蟲就是琥珀,那透明的蠟燭油包上蜜蜂也是琥珀啊。
蜜蜂里的最殘忍的是被吃“蜜”。現在回憶起來,感覺人也許天性里就有“惡”的本性,不然如何解釋不懂世事的孩子對小昆蟲會如此手不留情,可《三字經》里偏說“人之初,性本善”。所謂“蜜”是指蜜蜂肚子里一個透明的腺體,圓溜溜,晶瑩剔透的,非常甜。這對于那時很少有糖吃的孩子來說誘惑力可想而知。把蜜蜂攔腰截斷,然后拉開蜜蜂肚子,晶瑩腺體就露出來了,放在唇間一抿,極甜。
而今又是油菜花開的季節,看到那些忙忙碌碌的小生靈,都會心生歉疚——只為那瞬間一點點的好玩或甜蜜,就斷送許多勤勞無辜的小生命。真有同豐子愷一樣的感覺,對這些小生靈很懺悔,如果早點懂得那些微的快樂與懺悔一墻之隔,我一定會“可憐辛苦赦蜜蜂”。
(編輯 靜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