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海斌的詩(6首)

創作短言:我覺得詩歌就應該是那只玲瓏的花炮，嘭的一下，開花了。我的詩歌小巧如炮竹，它僅僅是發生在我心靈和筆尖上的震顫，它完全是個世俗的活物。詩歌在根本上是一種包含價值的文字呈現，詩歌具有與人類相同的天性。即，它是個“經驗式”的范疇，而非“經過式”的。

河面上的倒影

它擁有雙倍的山巒，樹木和下午的寧靜

在緩慢和從容中復制出夢幻

它們讓白楊的樹梢，在密集中傾覆

讓山峰上的石頭變得柔軟和沉郁

我注視著這春天里的景象

兩只紅嘴雀從一半綠草地上飛起來

一只麻點腹的水鳥停留在水中的石頭上

消逝掉的影子，總被水面恢復成

原來的樣子

而倒立的白楊，它們仍然虛幻地存在

家鄉有被我們輕易忽略掉的美

有難以察覺和偶然的發現

車窗里倒退的樹木，就是另一種排列

我們回頭尋找的更多是秩序的退卻

和對家鄉的遺忘

時間之美，美在它挽留住過往

我在下午，和父親走在家鄉的河邊

我看到他發際上的一層白霜

和兩只喜鵲被吸收到叢林當中

就是一瞬間的事情

那些暗示，和樹木中潛藏的汁液

那些完全不同的生活，和相同的模仿

是我和父親之間，難以道破的另一種倒影

他的剩余，是我剛發現的河面

他蹲在水邊，找尋很多年前的游魚

他的失望，在滿足中長出鱗片

我們在十分零三千秒里，走在河岸邊

用緩慢的話語支撐起消逝的倒影

高速路邊的羊群

三五一伙，八九一群

在早春的麥田邊啃著草皮

田埂上推自行車的人，和它們身邊

裹方格頭巾的女人，以及遠處淡黃的柳樹

它們同時出現在平疇上

我意外撞見這些華北平原上的羊群

多少使我有些難受，它們在土地上無辜低頭

它們停留在原處，被我甩開

我無法慢下來，和它們在西沉的太陽底下

消除最后的萎靡，等來刀鋒上的蔥蘢

我想慢下來，溶化在路途上偶見的圖像中

把塔邊的白玉蘭，和雕梁上的珈藍

把化境抖落在它們的身邊

把一個首都縮小，剛好能放到一片草葉里

它們反芻的胃部里，留下東方的牙齒

留下春天的印跡

溫順的羊群，在這個平原上跑起來

和車窗上的玻璃一樣明快，和灰塵上的獅子一樣

把這個春天的路途趕在了一小塊草地上

更近的一只羊，它被誰驅趕在這里

而它的孤獨，正好和我看遍其它更多的羊群

看到柵欄上垂落下一根彎曲的鐵絲

所擁有的料峭大致相仿

雪在消融時留在地上的殘敗

慢的東西容易使視線倦怠，而它正好是

慢著來，快著走的，它是雪

是一個庸懶者突發奇想時漂泊的蹤跡

它選好一種變著法子的魔力，讓愚鈍者著迷

一切誤認為它是輕或者飄，踱步或者墮落

這樣的訛解，都是窗子里的眼光

是不屑的傾慕，是淺的白

眾多的雪壓斷老梁，吱呀呀地響

這才是它要對眾多瓦片發出可怕的聲音

它對待溫度如同叛逆者對待教化的姿態

它在冰面上織出河道的圍巾

石頭上放置不同的帽子

是它耍的一個陰柔的小把戲

躲在地堰邊的麻雀，銜著幾粒寒風在默誦

錦雞呼啦啦飛起，掀起寂靜的破碎

一條蠻力的河水它跑呀跑

扛著雪花幻變的水滴簡直像沒命的畜生

河邊的枯草，頂著它消融時留下的圖案

它要離開這個黃昏，離開樹梢時的匿跡

它染白了山野，像我改變一些偽美

留下的殘敗足以讓我醉心

村莊

秋天的樹葉，懷著一年的秘密

它們用金黃的手掌，為一個頹敗的村莊

懷抱樂器，小聲贊美

這無數的樂器，它們接住天空垂下的光線

搖落許多斑點，在土路上

在老女人的白發上，移動著暖色

這棵樹太大了，畫筆也不能輕易畫出

大胡子畫家，和戴帽子的詩人

在樹冠的枝椏下面，把白頸山雀描繪

山雀的叫聲，它有簧片里藏著的明亮

它在村莊的上空，把涼風含在嘴里

山巒包圍的地面上，有它翅膀抖落的陰影

它正把天上熱的球體，縮小成幻影

像我把迷戀紅衣的女人，減縮到只剩下

她留在我身邊的氣味

村莊剩下的衰敗，有枯草不能言及的

空曠，和我眼中狹窄的街道

它曾經用寬闊，欺騙過我的童年

山中的猛獸，它們的兇殘，乖戾和隱蔽

已經遠小于我對森林心存的恐懼

一百九十九只猛獸，把身影移上天空

老女人的棉布衣服里，裹著兒童

他從她的身體里跑開，像燈盞上的火苗

離開碗里的油，離開耗盡的燈芯

村莊里養著的一萬只蟋蟀，在殘敗的曠野上

此起彼伏，把地面上的野菊花喊黃

黃過任何一片干枯的玉米

初春的郊外

一個少女走過僻靜的山崗，鱗次櫛比的

墓穴正被挖掘，黑洞敞開

腐爛的氣味飄蕩，無數長眠的靈魂

落在一瓣一瓣粉紅的杏花上面

一只野兔，歡跑到密林深處

草色上爬來彩色蜘蛛，正悄然襲向

少女白色的外套里面

她一個人多次爬上這座山，天黑下來

望著遠處閃爍的燈火，聽風刮過

樹梢的聲音，頭發飄起來

春天的幽靈跳進她臟器的深澗

用一整天發呆，現在她要把這座山背著的

孤單，和無法說出來的黑暗

再次拖在身后，去碰碎

幻影里燒得發燙的燈絲

太行草木

1

我在石頭墻前，注視著它環繞的院落

墻上的枯草返青，它們在寒冷中

感知到逼近的春風

它們是微小的，是被縮小的群體

在石頭縫隙，在擠壓的泥土里

伸展著綠意

而凸凹的石頭墻，它所能在春日將臨

描述一遍陽光散落后的明暗變化

已經使走進小巷的中年人

進退兩難

這些貌似衰敗的草木

使我體悟，使我懼怕它的復活

使一個人用盡了理性推斷

而在原地陷進深及全身的懊喪

循環的東西是不是一種規律要將我提醒?

比如低頭的家禽，找到草叢中的蟲子

比如我在石頭墻前低頭

是不是剛剛找到了生命中隱藏的草叢

短暫的一次憶舊，仿佛院落中的土房子

在嗡嗡作響的蜜蜂聲中

在樹木的繁花交配當中

又極不情愿地消損掉一粒體內的塵土

2

我啞然失笑，犯下這樣多的相同錯誤

究竟是愚笨還是明知故犯

我的錯誤是過于苛求一個人就范于認同

讓她難以理解

我想和她談談我所理解的草木

我們這些草木之人

對骨灰之前的生活是不是習慣了被別人贊美

被別人贊美是不是最危險的許可

我想和她談談我所犯下的相同錯誤

我認識到此，得益于這些草木

那些蔥蘢的草木，膨脹了自己的身軀

而靈魂還在深處支撐生存的根須

簡單的還是復雜的生存

需要抽出多少奇異的葉子和花朵

才能在欺騙中收到真實的果實和種子

繁衍太行的草木

在大致相同的葉子中，用骨頭和筋脈

區分開不同的形體和姿勢

而這些正是我在詩篇中所能領悟的

正是我和她擁抱在一起的根須

一起頂著山谷中驟起的風雨

持續的焦慮

3

草木把深秋改變了一寸的深度

它們每年都要咬破山巒

在銹跡的坡地和溝壑之間

綿延成海拔之上的陰面和陽面

難能相信草木在秋天貼近地表

貼近我們的臉龐，貼近志趣相同的異類

柔弱的筋骨，它完成了延伸

卻又剛剛和深壑或者絕壁知遇

而我要在灌木或者喬木中間

不停地轉身，面對，一次又一次的眩暈

在不同的和相近的色彩中間

對兇險的石頭，做出漠視是多么虛偽

我們真實的心跳，旅程中任何的仿佛

都是逼真的

任何裝腔做調的歌唱

都沒有草木之上的風聲

真正融進周身的自然，遍布的奇峰時

準確而有力——

它們將過世的煙云仔細回味

將來世的冷暖，擁緊在交叉的小徑上

4

透過凋敝的樹木，看到了河面上的閃光

草木和石頭，追隨著這條河水

厚重的雪，遍布在群山和它的周遭

而這些都由于草木

它們集體凋敝了

才能被發現，才能如此清晰可見

退縮的草木，它們的大度

讓嚴峻的冬日，成為俊朗的出席者

河面上的閃光吸引走遠的人停步

他對著遠方喊了聲什么

稀疏的草木能到嗎?

心懷草木的人，面臨瘦弱的河水

他聽到了瑟縮的聲音

清晰可辨的聲音

它們來自很遠，走得也很遠

一切都結束了嗎?還是就沒有開始

就像一場走失的大雪

讓所有的人找到了自己在地上的痕跡

讓所有的草木重新回到了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