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翔的詩(10首)
2010-12-31 00:00:00易翔
詩歌月刊 2010年10期
醒己書
對不能盡知的存在，要心懷敬畏
比如上帝，比如自然
要在電閃雷鳴的夜晚感到戰兢
對相依為命的事物，要緩慢地愛
糧食，時光，身邊老去的女人
要與她一起用彎月磨白鬢發
對于生活，不可再抱雄心
它遠比脆弱的身軀和靈魂堅定
要牽著馬匹走過黃昏，遍嘗冷暖
對于世界，切入要具體細微
它在變幻大旗，它在聚集人群
要在日落將那只遺失的羊羔喚回
父親
"
父親，在別人的悼亡詩里
我又一次看到了你
他們活在遺孤的悲傷中
我的父親，你還活著
而我并沒有意識到這意味著什么
父親，原諒我混賬的想法
總是想象你離世后的畫面
那時心中必定充滿了悔恨
現在又不知該做些什么，才能挽救
父親，在我成長的身體上
復制了你的眼瞳，你的鼻梁
和你同樣扎滿腮幫的胡須
甚至說話的神情都和你一模一樣
這么像的兩個人，為何越走越遠
父親，你留下空白的位置
會不會只能在你離開后用懷念填補
我們之間一直都沒有進行的談話
會不會只能留給永遠的沉默
我不想做一個活著的孤兒
父親，我寧愿你嚴厲的手掌
再次在我臉上重重落下，讓我醒悟
海島
遠處，兩座相隔不遠的小島
大小不一，形狀互補
或許是在億萬年前的海陸漂移中分離
從此不再執手，只能兩兩相看
風依舊不斷吹著，水依舊不斷涌著
時間仿佛已在這里靜止
當海水繞著海島，一次次涌上岸來
海風穿過海島，吹在我們身上時
我和你正站在海邊，相互依偎
"
夜來香
"
素樸如水的九十年代初
女孩子們喜歡在本子上寫工整的心事
愛好吃完糖后收集糖紙，表姐也不例外
她在很長時間里，一點點嘗到細微的甜后
終于能把一張張糖紙串起來，掛滿窗戶
"
她穿的確良白襯衫，來我家小住
書包里藏著一些種子，分幾粒給我
“這是夜來香，把它們種下
就能長出晚上充滿香味的花來”
我們躺在一塊，她打開一本格林童話
讀著讀著，我的手搭在她身上進入了夢鄉
"
后來，我們很少見面
我聽說她在打工時學會抽煙，后來吸毒
前年生下一個孩子，不久又進了監獄
我想不清她現在的模樣，記得的總是
那些沒有撒下的種子，在我整個童年飄香
秘密
"
我在世上踱著步子
數著多出來的腳印
"
我在世上流著眼淚
摸到多出來的淚痕
"
我在世上哼著歌曲
聽見多出來的聲音
"
我在世上向著死亡
走進多出來的生命
在我疊合的雙手中
"
在我疊合的雙手中
你充滿。在我盤曲的雙腿間
你升起。在我破碎的心里
你的影子時而消失，時而垂落。
"
一種生活
"
每天早晨，他坐在餐桌前
剝一個同樣的熟雞蛋。
先將蛋敲裂，再碾碎蛋殼，優雅地。
然后輕輕剝開一小塊殼(蛋殼并不完整)
再撕開一小塊皮。
他耐心地重復這個動作。
——越來越多的蛋殼與蛋白粘在一起，
越剝越不順利。這讓他的手開始煩躁
最后干脆將蛋殼蛋白一起飛快剝去。
剩下一個并不圓潤的雞蛋——奇形怪狀。
多年以后
"
多年以后，你們的嘆息
從窗外穿進，落在我剛挺起的肩上
它的重量，將我壓成人形
你們那抑制不住的眼淚
直到今天，才從天洶涌而下
在我的痛苦里，它析出了全部的鹽
多年以后，我開始練習幸福
這個游戲我早已經做過
只要將積木堆得高一點，就能獲得
多年以后，當我面對我的孩子
被他再次生到這個世上，帶著新奇地
我竟然一下就明白了你們
多年以后，你們經歷的
已經在疲倦的身體里停了下來
它已將我找到，活在我身上
成為我對你們曾經疑惑不解的答案。
失竊的母親
母親，那些散盡的千金不會復來了
那些凌晨起來被咳醒的黑暗不會回來了
那些伴你歸來的晚霞不會回來了
它們已從你的身體里完全掏走
那個小偷兩次上前敲你的門
等你出門后，終于入室翻騰一空
你多少次在泥土里的彎腰被扯平了
你多少次栽種的菜花又回到了種子
它們要多久才能長成原來的模樣
多少雨水從你身體里被抽去，讓你枯干
多少塵灰從你背后被拍出來
它們嗆進我的眼睛，它流出了淚水
你多少天頭疼多少天關節炎多少天
心悸多少天臉部浮腫多少天頭昏眼漲
站起來就要倒下的病弱被輕輕抹去了?
母親，這些你都沒有告訴過我
我被洗劫去多少悲苦氣力多少辛酸血汗
只剩下一把骨頭和奄奄一息的母親
像一只憂傷而沉默的老母羊
只字沒提，她只想跟她的兒子說一說話
一棵樹怎么行走
在深處用根緊緊抓向大地，在
高處，又將樹干伸向天空
一棵樹無論怎么布置星羅棋局
也無法挪動自己的身體
搭在身上的窩巢里，鳥兒
從清晨出去，又在黃昏飛回
它多么渴望鳥就是它的翅膀
帶著它向著遠方飛翔
它只是在陽光下，移動自己的影子
春天時，它長出繁茂的綠葉
興奮地叫喊著內心的渴望
在秋天，終于可以放飛它們
樹葉又一片一片地枯黃了
叩問在大地上的聲音，多么輕微
一棵樹，在原地站了很多年
心中策劃著一圈圈奔跑的路線
直到繁華落盡，枝丫光禿
一個農夫將它砍下，捆進柴堆
它才開始了一生的行走
——最后，以火炬，以灰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