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雕琢的父愛

大約在120年前，一個叫鄭永昌的漳州商人在印尼發了財后，載了一帆船一帆船的銀子，據說多達100萬兩，回到自己的家鄉浮宮鎮美山村，建起了一座大宅院，這就是今天我們看到的南川鄭氏大宅。

這座耗了近40年時間才做完的大宅院，占地28畝，坐擁118間房，建筑格局規整，由主厝、護厝和廂房組成一個長方形大院落。那平緩的紅厝頂和闊大的埕院，仿佛是一個南洋巨商功成名就后的平和心態，只是內斂敦實的青石壁腳到底沒有牽住高高翹起的燕尾屋脊，就象依然沉睡的泥土，沒能鎖住跳躍的春光一樣。

據說，鄭永昌以刻出來一斗石末換一斗銀子作條件，吸引閩南一帶的能工巧匠，當一船船銀子換作精雕細刻的石頭，南川鄭氏大宅成了一件精致的工藝品。

這座被精美的石雕和木雕堆砌著的大院，大約也和電影中的喬家大院一樣，熱鬧過一陣子。那些往來的如花美眷，也許做過許多美侖美奐的夢，關于南洋的、關于家鄉的……直到歲月成了今天看到的這般模樣。

而我與大宅院邊上女兒樓的邂逅，只能說是一次驚艷。那種淹沒在鄉間的荒草與雞舍間的華美，令人無法不懷想樓里的舊日時光。

這是一件父親送給自己女兒的禮物。也許就像許多做父親的喜歡乘自己女兒熟睡時放到枕頭的百寶盒一樣，許多年后，雖然顏色褪去，那些不加掩飾的美好，依然讓人想起百寶盒里曾有過的夢。

當南洋來的那一船船銀子，成了鄭氏大宅一磚一瓦和刻入石頭木頭的那些花鳥蟲魚時，主人沒有忘記，在大宅的邊上，一個一定是最安靜的角落，給自己待嫁的女兒，留了一座精致的小樓。

這樣，一百多年前一個父親的心情，刻到了歲月里頭，南洋的椰風蕉雨和閩南的煙花三月，便成了石頭里的那些鮮活的鳥獸、綻放的花朵，成了寫在墻上的詩歌，成了父親對女兒的美好祝愿。

一堵砌滿花窗的圍墻，圈住了女兒樓，像一雙溫柔的臂膀。藏在花窗后面的少女的心，或許就是那雙撲閃臂彎后的眼。當女兒的心思，在歌仔戲的鑼鼓聲中錚錚咣咣地蕩漾，少女的故事，是否也象戲中的人物一樣，在春光明媚的戲臺施施然上演呢?

一道線條細膩繁厚的大門，仿佛剛經過一雙溫柔的巧手的撫弄，正散發出琴瑟般的低吟。龍眼花開著，蜜蜂嗡嗡嚶嚶的，一只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狗兒，盯著行人的腳步。許多年前，那個鄭家的女兒，是否曾這樣，快樂地迎向剛從南洋回來的、腳上還沾著田壟的泥香的父親呢?

一方小小精致的庭院，當日的地磚依然平整著、紅潤著，從磚逢間絲絲冒出的青草尖，撩著人的腳面。藉著雨后的夏日的陽光，許多年前那顆少女蕩漾的春心，也許曾經這樣順著這些草尖的葉脈，一路飄升，到天邊去追趕路過的流云和飛鳥吧?

一個曾經被管房人改成廚房終于又被廢棄的墻角，安靜地砌著一塊石雕，石片上的鳥兒，在經歷了人間煙火后，也許已經羽化了吧?留下一個靈動的身形，和一些聊齋式的聯想。也許，只有在一些霧氣很重的黎明，它將重新飛臨庭院，踏著一點點珍珠般的晨露，嘆息，象煩惱的少年，期待樓上紗窗的后面那些幽微的目光。

那時，剛剛修起來的女兒樓，一定像待字閨中的女兒。灑滿晨光的陽臺，應該朝向有藍天白云的田野，田野著走著牛們、羊們，泥土暖烘烘的，溝渠的水嘩嘩流著，空氣中飄著稻梗的香，少年郎的歌，在開著黃色花的田壟上飄蕩，擾起的裊裊的心思，如神龕上的煙。

如今人走樓空，門扉緊閉，掩在里面的歲月彌散成混濁回響。曾經的慵懶的春夜、曼妙的辰光，已經收攏，暗藏在二樓西窗那一張雕花的妝臺。

門軸上那些石刻的戲曲人物，唱歌的、舞劍的，有一半，不知上哪兒去了，留下來，象年畫中的門神，沒有主人，褪了顏色，依然衣冠整齊，身形俊拔，年年守護的，大約是一種期待吧?

也許，真需要一雙期待的手，推開沉重的木門，讓里頭沉睡的春夢，在咿呀聲中，掙脫時光的幽暗，作一次快樂的逃亡。

也許，真需要一種中國版的白雪公主的故事結局，那些堆滿柴草的石階，再一次成了灑滿日光的通道，墻上的禽們獸們紛紛來到地上，空氣中飄揚季節的香甜，春天的蘭、夏日的荷、秋天的菊、冬天的梅都在錯亂的時序里綻放，而世界間的所有風寒，都被那些刻花的墻，攔到外面。

于是，我們似乎看到童話中的一座樓，看到樓中那種歲月的矜持、那種陽光下的靈動、那種荒蕪中的亮麗、那種破敗中的華美，以及呼之欲出的那種被歲月雕琢的溫柔的父愛。

那是一種父女間的輕聲細語，被歲月，幻化成刻花的石頭和固結的泥漿，并流傳成今天我們所看到模樣。

也許，只有經歷了生命的起落，經歷了生離死別，才能體味膝下承歡的喜悅，才能去書寫的天地人倫的光華吧。

面對這座樓，也許，我們需要一種時光倒流的錯覺，就像我們錯誤地想象枯槁的容顏染上春天的顏色，寒夜的西窗燃起溫暖的燭光，我們想象最終作了人母的女兒重新作了新婦，新婦重新待字閨中，閨中少女在風中成了唱著“床前明月光”的童稚，童稚在夢中成了慈父懷中的嬰兒、嬰兒的囈語成了慈父的吟唱……

慈父的吟唱搖曳一片銀色的月光，銀色的月光消逝在如水的歌聲中，如水的歌聲浮動著所有的影像:那月色中的樓、靜靜的墻，芳菲的庭院，布滿塵的窗……

然后，我們看到遠遠地看到女兒樓的鄭家祖祠，精美的石雕刻、靈動的門窗、富麗的梁雕，昔日南洋巨商小小的像，正對著天井淡淡的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