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祖祖輩輩生活在農村,后來我參加了工作,進入城市。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根據有關政策,把愛人和兩個兒女戶口轉入了城市,大女兒和大兒子因年齡超過了政策規定的歲數,不能隨我進入城市,一直留在鄉下農村。所以我們一個完整的家庭,只好分居在農村和城市兩個地方。每年不少日子,無論城里或鄉下有什么紅白喜事或特殊情況,我和兒女們都得兩頭跑,對農村和城市的生活、工作、人際關系都有不少的交往和經歷,對城里人和鄉下人不同的思想感情、道德風尚和喜怒哀樂都自然有深刻的了解,一種冷漠的城市人際關系和濃濃的農村鄉風民情交織在一起,讓我經常產生一種觸動心靈的異樣的感悟。
在城里,我家住在一幢單元房的四樓,原來都是一個單位的住房戶,相互遇著都打個招呼,問候一聲,樓道也是各家自覺打掃,還算清潔。后來單位里不少同志另擇新居搬出去,自然也有人買了他們的舊房子搬進來,這幢住宿樓就變成了大雜院。搬進來的,一家比一家裝璜得豪華氣派,屋里的家具電器锃光發亮,一塵不染。而每天大家時時經過的樓道,卻灰塵滿地,垃圾隨處可見。特別是那些年輕的摩登男女,身上香氣撲鼻,見他們從樓道經過時,嘴里常常這樣嘀咕,這樓道太臟了,怎么沒有人打掃啊?這些住戶經常在樓道相遇,家里影視歌聲常在耳邊縈繞,卻老死不相往來,誰也不和誰打招呼,各人到自家的房門前,打開防盜門,一閃進屋內就迅速“叭”地一聲將門關緊,生怕關遲了外面的灰塵或不速之客會闖進屋里來。每次樓道臟得不像話了,往往都是那幾位離退休或農轉非的老奶出來打掃。至于那些衣冠楚楚的年輕人,我是從未見他們出來打掃過的。
一天中午,我接到和我分居的小兒子打來電話,說他參加的某個學會要在第二天一早在古城召開理事會,商量重要的事情,有一個老同志就住在我家所在的那個院子,電話無法跟他家聯系,讓我轉告他按時參加會議,并告訴了我他的名字。我很清楚這家人是去年才新搬來我們這里的住戶,我一放下電話就找到他家門口,見一三十出頭的年輕女子,剛好打開防盜門正在進去,我連忙向她打招呼:“請你等一等!”但她卻偏著頭看了我一眼,話也不說就將門“叭”地一聲關上了,我認為她未聽見,就去敲她家門,約敲了一兩分鐘,才見剛剛進去的女子輕輕將門打開,從門縫里將頭探出來,用異樣的目光望著我。我說出了老人的名字,說有事找他。她話也不回就將頭縮回去,第二次把門“叭”地一聲關上。我只好耐著性子在她家防盜門外等了七八分鐘,才見一個年過花甲的老頭再次將門打開,用審視的目光望著我:
“你找誰?”
我再次說出了他的名字。
“我就是,有啥事?”
“××學會讓我轉告你,明天一早在古城召開重要會議,要你務必參加。”
“好!”他話一說完就第三次將門“叭”地關上了。我望著這家幾開幾關的防盜門,心里十分納悶,這家人為啥如此冷漠,早知如此,他去開不開會關我什么屁事,真是自找難堪。第二天下午,我在院心里遇著這姓郭的老頭,他笑笑對我說,“幸虧你及時轉達通知我去開會,才沒誤了學會的大事。”
城里人,哪怕住一個大院心或者一幢大樓,誰家有什么紅白喜事,如若不去下請帖,就很少有人登門去關心問候。這是一種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病態行為。各家各戶都躲進小樓成一統,管它冬夏與春秋,在鴿子籠里過著封閉安閑的日子。今天你不關心左鄰右舍的事,明天你家出了什么大事,自然很少有人去關心,這就是城市冷漠傳染病得到的回報。而在農村則與城市恰恰相反,無論哪家出了點大事小事,都會牽掛著左鄰右舍一家一戶的心。不用任何人去請,大家都會不約而同地來到你家問寒問暖,主動幫你去做事。記得十多年前,我們村里有一個小伙子乘船趕街去做生意,不小心落到洱海里,當時風浪很大,落水者又不會游泳,在水中拼命掙扎,船家和幾個年輕人不顧危險,連衣服都來不及脫,都紛紛跳進海浪中去營救,只因風浪太大,最后還是沒有把人救上來。就這樣,一船做生意的人街也沒有趕成,很快將船開回到村邊的港灣里。那時正逢秋收秋種大忙時節,村里一部分人自覺組織了幾張小船去打撈死者,另一部分人幫死者家屬去收種莊稼,一直鬧騰了好多天,將這家人的莊稼收種完,把落水者打撈上岸,按照當地的風俗將他安葬后,大家才算了結了一樁心事。
我長期住在城里,鄉親們每每到城里求醫治病或辦事,來找我的很多,經常接待他們成了我們一家人的份內之事。單位上一些同事常對我說:“老趙,農村來你家的那么多,你們家快成為招待所了。”我總是笑笑對他們說:“有些人經常吃山珍海味,村里人也未必到他們家,我家就是用杯涼水接待,他們也很樂意。農村人就有這個特點,不是那個人,他是不會輕易到你家來的。”
1986年6月,我父親去世,接到大兒子的電話,我們趕回家時,家里早已擠滿了人,大家把我老父穿戴好認真裝棺后,點著長明燈停放在堂屋中央,將棺蓋斜放在上,等我回來見父親最后一面后,三叔才將棺蓋認真蓋上。父親靈柩在家里停了兩天,每天從早到晚,村里人都絡繹不絕地到家祭奠,我們滿堂子孫跪在靈堂磕頭還禮。那幾天,不用我們去請,做飯的、做菜的、抬桌椅板凳的,買肉買菜的,上山開挖墓穴的、主持葬禮的,送殯負重的都早已有人安排好,各自都有條不紊地忙自己的工作。而且經常還有人將銀行存折送到我手中說,阿叔,需要多少錢你自己去取。我只好感謝地對他們說,這兩天家里人亂,把存折弄丟了不好,你們先收回去,等用錢時我再來找你們好嗎?
雖說我回老家為父親辦喪事,但大事小事都不用我操心,村里人早已幫我們安排好了,我們一家子倒好像成了客人,無論大事小事忙不到我們頭上。送殯那天,村里差不多家家戶戶都來人為老父親送最后一程。當天晚上來我家做客的有三四十桌人數,我家買了待客用的幾百只大碗小碗,全被客人們要走。我父親病故時已有八十多歲,在村里已算數一數二的高壽,他們要一只碗帶回給兒孫享用,是要托老父親的福讓兒孫快長快大,長命百歲。所以說幾百只碗雖然不見了,不僅村里人高興,我們全家人也十分高興。
城里不少人家出了事,都盡量保密,不讓人知道。好像有人知道了,就幸災樂禍,看自己的笑話。其實人心都是肉長的,哪能會這樣呢?這是一種自欺欺人,自我封閉,互不相信,互不關心,互不理解的悲哀。這是在喧囂的城市,人心冷漠的一種社會病態。
農村大部分人雖文化不高,但人人為我,我為人人,“滴水之恩必當涌泉相報”的良好風氣在他們身上卻體現得十分完美。如果有人看不起他們,對他們冷漠,你就是做多大的官,有百萬家財,他們也決不會去求你,理你,這是他們于無形中形成的一種志氣。我們村里有一個在市政府當了科級之類的小官,回村自以為高人一等,趾高氣揚,對誰家的事都不理睬,不關心。這個人母親去世以后,來他家幫忙的人寥寥無幾,送葬那天,連負重的人都找不到,他只好出錢到外村去請。這事對他觸動很深,在村人面前好長時間抬不起頭。
在城里,有一天我乘公共汽車去接在幼兒園上學的小孫子回家,恰逢上下班高峰期,車里十分擁擠,我身邊站著的是一位十分熟悉的已經退休的原州里的領導干部,車子轉彎時,發現一輛電三輪車橫沖過來,公交車司機立忙急剎車,大家都站立不穩往前傾,這位退休的領導手慌腳亂,撞在旁邊一位衣冠楚楚、香氣撲鼻的女郎身上,她連忙側回身來,雙眼瞪著這位老干部大罵一聲:“流氓!”這位老干部也不回口,只是冷冷一笑,無可奈何地望著她搖了搖頭。事后這位干部對我說:“老趙,那天公交車上的事能怪我嗎?眼下城里人生活越來越好,而社會風氣、人情和親情都世風日下,悲哀呀!”
無獨有偶,一天下午,我有事乘中巴車回農村老家挖色。上了車細細一看,才發現這是一輛不知道被哪個單位淘汰下來的舊中巴車,外殼有幾個地方漆皮早已脫落,露出銹跡斑斑的黑褐色,劃有一道道印痕的玻璃窗用手輕輕一搖就“咣當咣當”地響,好幾個座位靠背歪朝一邊,底坐裂開,露出黃軟的海綿,過道上落著一個個清晰的腳印,上面放著幾把四方小木凳。我想這是一輛常在鄉間土路上跑的班車,想干凈也很困難。車主是一個穿著白族服裝的中年婦女,她見我皺著眉頭望著一個個破舊的車座,連忙解釋說,阿大爹,農村路況差,要像城里那么講究就無法跑了。家里困難,新車買不起,這是丈夫前年在一個單位買的一輛舊車,讓人修了修,雇了個駕駛員,就在鄉下跑公交,她監車帶賣票。
到點了,駕駛員一啟動,格噔噔——撲突突——車子年齡太大了,又咳嗽又吐痰,屁股上冒出一股濃濃的黑煙,費了好大的勁,車子才慢慢動起來。有個女乘客忙說,再等一等,這是今天最后一班車了,我們一起進城的還有兩個伴沒有來呢,家里丟著奶娃娃,搭不上車就麻煩了。開車司機笑了笑說,是啊,我們農村的中巴車,不像城里的公共車,時間一到就走,一村一寨的,不等他們,今后相遇也不好意思。說著將發動機熄了火。大約等了十多分鐘,兩個三十多歲的媳婦終于氣喘吁吁地擠上車來,駕駛員才慢慢將車開出城。那個賣票的婦女,一見路上的行人就十分熱情地將頭探出車窗,問他們搭不搭車。就這樣車子一路走一路搭客,不多時間,不僅車座上,就連擺放在過道的小木凳上也坐滿了人。大家有說有笑,滿車都是熟悉的聲音。
車子磨磨蹭蹭,緩慢地在洱海邊的山路上爬行。太陽快要落山了,山下的海風呼呼吹來,山地上戴著紅纓的包谷和路邊的松樹柏樹竹子都發出颯颯的聲響,來到一個山崖下的拐彎處,見一個拄著拐杖的老奶招手搭車,老奶上了車后左看右看,見座位上過道上都擠滿了人,車子搖晃十分厲害,她只好抓住身邊座位上一個年輕伙子的肩膀,這小伙子立刻站起讓座,“大媽,你就坐我這個位吧!”老人十分感謝地向他點了點頭坐下后,對小伙子說,我孫囡在挖色小學教書,我要去找她閑兩天。
天漸漸黑了下來,路邊的行道樹變成了兩排黑長的影子,不遠處洱海邊上的挖色街閃爍著星星點點的燈火,時而傳來哞哞的牛叫聲和哇哇的狗吠聲。挖色終于到了。那個賣票的白族婦女向老人叫了一聲,大媽,我們車子要開到山腳下的那個村,這里就是挖色街,你下車吧!
老人站在車門旁不敢下去,一再打聽小學在什么地方。是啊,天黑了,讓老人上哪個地方去找呢?賣票的大嫂微微一笑對車里的人說,大家等我五六分鐘,學校離這兒不遠,我把老人送到那里后馬上回來。
這事讓我感觸很深,望著車主扶著老奶逐漸消失在深深的巷道,我眼眶開始濕潤了。城里開公交車的人爭分奪秒,每到一個站駕駛員嘩啦一聲開門,迅速吐出去一部分人又吸進來一部分人,吱扭一聲關門,車輪就轟隆隆地滾動了。若是哪個開車的半路將車停下,將乘客丟在車上去送人,大家不告發你,把你罵死才怪。
在鄉下,一村一寨的人,無論哪家種了幾棵菜、幾根蔥,遇著了都十分熱情地你拔給我一把,我拔給你一把。哪家如若做了幾瓶鹵腐豆豉或腌菜,自覺好吃,往往都是給左鄰右舍這家送一碗,那家送一碗,讓你嘗個新鮮。如若誰家生了個娃娃,附近的姑娘媳婦都十分熱情地到這家幫他們煮雞蛋湯圓,每家一大碗,熱熱情情地送到親戚朋友家去報喜……對這一切,大家都認為是十分正常的理應該做的事。
農村人有一副好脾氣,彼此親密融洽,和睦相處。一旦走進了鄉村,人們那清純無邪的笑臉一下子就貼在了你的心窩上,這撲面而來的清新純樸,俯拾皆是的溫馨友善,隨處可見的天真爛漫,無處不在的快樂和諧,如山茶花、杜鵑花、玫瑰花、玉蘭花、金銀花開遍大地,讓人想到一個時尚的用語——幸福美好。
在城里你要給哪家送點好吃的東西,就得慎重考慮,雖然不少人也會熱情接納,但也有一些人卻用異樣的目光望著你,好像在說,這東西衛生嗎?此人今天送給我來這點東西,會不會有啥事有求于我呢?這讓人十分自然地想起“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這句老話。
城里人說,農村經濟文化落后,大部分人生活困難,所以不少農民總是愛占小便宜。多年來,我對城鄉人進行過細致地觀察,其實說起愛占小便宜,有時候城里人比起農民也有過之而無不及。一日三餐,每天我都隨愛人到菜市場去買菜,賣菜的大部分是農民。他們每天迎著滿天的星星出門,把時鮮蔬菜運到城里賣,直到天黑才披著一身月光回家。一些城里人只要見蔬菜新鮮,一般不討價還價,你要多少給多少,這些人大多數都是那些財大氣粗的白領階層。而大多數小市民買菜卻十分摳門,有的人買一顆青白菜都要在市場上轉幾圈,來來回回跟菜農討價還價幾次。本來菜是新鮮的,她卻說這菜老了,硬要將外葉剔下幾片丟在腳下后才稱,稱好付了錢,她又悄悄將剔下的那幾片裝進菜籃才離去。有些人專門往擁擠處鉆,趁賣菜的不注意,偷兩棵就走。一天,我見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偷了偌大的一棵白菜剛剛離開不幾步,菜農便連忙將她叫住:“喂,那位大嫂,你拿的那棵大白菜心被蟲吃了,你要單另挑一棵稱一稱,付了錢再拿走。”說著賣菜的男人幾步跨到她身邊,將那棵大白菜從她提籮里拿出來,丟回到自己的菜攤上。這女人見當時買菜的好幾個都用各種各樣的眼神望著她,不僅不為自己不檢點的行為感到臉紅羞愧,反而在嘴里不干不凈地罵道:“你這個爛賣菜的有什么了不起!”
“是啊,我雖然是賣菜的農民,但我一不偷二不搶,靠自己的勞動力吃飯,不像有些人趁火打劫,良心被狗吃了。”賣菜人的話說得那婆娘臉一陣紅一陣白,悻悻地走了。
我記得有一篇文章這樣說過,城市自覺富裕進步有文化,見多識廣,環境優越,習慣了高傲地仰起頭,對遙遠的鄉村不肯保留一點謙虛和恭敬。其實在城市里人與人之間的疏遠、提防、病態敏感,不如說是一種現代文明的病癥。城市化帶來了興旺和發達的同時,也遺失了什么。我們到鄉村去看一看,瞧一瞧,就會找到那些在城里早已失傳的親近、熱心和真誠。
我是住在城里的一個農民的兒子,城市的喧囂和繁華,從不曾讓我忘記自己的來處。
■趙守值:男,白族,原《大理日報》編輯,系云南省作協會員、大理州作協會員,曾出版散文集《蒼洱戀歌》、《洱海月》,報告文學集《歲月如歌》、長篇敘事詩《趕馬調》等。
責任編輯 張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