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提起羌笛,普通人都會憶起唐代詩人王之渙那句蒼涼的邊陲名詩;也許,這在通常意義上,也就完成了對一個古老民族——羌族的基本了解: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連一年一度的優柔漫綠的春風都不吹過這個名叫玉門的河西邊關,智慧的羌人吹奏的竹笛啊,你又何必一聲聲埋怨那依依飄動的青青楊柳呢?春風只在玉門以東,春天只在回憶之中。這便是一代代戍守邊關的將士們的苦樂年華。
著名的羌笛因之而命定了似的,充滿了沉郁、低婉,跌宕起伏,鍥而不舍,蒼涼、倔強、忠貞不渝的情懷,自古至今,如是不改。
#61562;初識羌笛
我是一個羌族人,童年與少年生活,更多地熟悉和觸摸了橫笛這種樂器。家鄉在岷江上游支流雜谷腦河北岸的天盆山。山腳東面有個今天被譽為“東方古堡”的桃坪羌寨,山腳正面、河的南岸是通化古鎮。顧名思義,以黃河中原文化為中心的漢文化已經滲入到此,且見功效——通化通化,至此氐羌之地已全然漢化,皇恩浩蕩可見一斑。而傳統的羌笛,詩歌中的羌笛,于“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的我,近似一個凄迷而悠遠的傳說。
真正聽見正宗的羌笛是在那個童話世界——九寨溝。因為作詞的歌曲《神奇的九寨》獲獎而被廣為流傳的背景下,我一家四口在21世紀第一個“五一”節受邀觀賞九寨美景之際,觀看了一出具有藏羌風情的歌舞晚會。我就是在這樣一個場景里,聽到了暗夜一樣撲面而來的濃釅的羌笛之音。雙眼陣陣潮潤,煙生云漫,險些大雨滂沱。饑渴之心暫且獲得一勺淺淺的滋潤。
在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建州五十周年慶典時,家鄉理縣文化體育局的楊平來到我家,我才第一次直面生命與情感中的謎團——羌笛,雙排豎笛,如駢體竹筷,內圓外方,哨口自由取放。夢筆山腳下,梭木河畔,羌笛之音韻低迷而婉約,如泣如訴,星轉云飛,波濤澎湃,啃我,嚙我,撞擊我——一個民族千古的情感將個體的我,沖洗得如此干凈,片甲不留。世間還有什么比此時此刻更加快慰與幸福的了呢?
#61562;學笛的故事
后來,我到岷江河畔“三山競秀,二水爭流”的威州古鎮從事《羌族文學》編輯工作。就在花香彌漫九鼎山下的季節,因為參與了州電視臺一個即將開播的欄目——《雪域.女人》采訪候選人,我走進了西蜀松茂古道上“有鳳來儀”的鳳儀古鎮。在那里,我見識了羌笛演制專家何旺泉先生一顆蓬勃赤誠的羌笛之心。
地點就在萬頃果樹掩映的一家農家樂。悠悠岷江靜靜淌過綠蔭花香,兩岸青山沐浴在溫馨的陽光中,大地展開了受孕的情懷,好一個名叫“羌笛”的農家樂。
終于等來了一樣偉岸一樣健美的兩個同族漢子——茂縣文工團資深的民間歌唱家何旺泉、民間舞蹈家陳清華。我們的談話圍繞著羌族的歌與舞現狀,一點點地撕開,現出生生深深的憂思。也許現實過分鋼硬,話題流于縹緲、散漫、奢侈,于是我單刀直入,挑開了何先生無悔的情懷,在陽光撫慰岷山山水的正午時分。
四十開外的何旺泉先生是茂縣黑虎羌寨人。高中畢業后,招考進入阿壩州民族歌舞團,從事專業聲樂工作。說到開始學習吹奏羌笛,何先生仿佛有些歉然,因為家鄉吹奏羌笛的人實在微乎其微,且水平一般。于是,他一個“老挑”(妻姐夫)介紹他去赤不蘇鄉雅都林管站專程拜師何克之。何老先生,羌族,雅都四寨人,當時很是不同意收納一般青年為徒,但說到彼此間有親戚關系時,就找來一根麥管,舀來一碗清水,勉強說道:“你先吹一下。”
此時的何旺泉正值青春,年輕氣盛,接過閃著金色光芒的麥管,插入碗中的水里,一氣不斷地吹,頓時,碗中之水氣泡翻涌,仿佛大海波濤滾滾,澎湃不止。過了好幾分鐘,他才憋紅了臉膛,停息下來,著著實實表演了一番。克之先生不再推口,便收之為徒。之后,老先生為可愛的徒弟做了一支嶄新的羌笛。在何旺泉的生命中,第一次擁有了只屬于自己的羌笛。從此,在先生的指引下,慢慢地練,慢慢地學,終于沒有辜負先生對于民族的一片赤誠,一番苦心。
學成之后,在告別老先生的兩年里,何旺泉一邊參加演出,一邊領略羌笛的獨特韻味,并試制了一支羌笛,甚是好使,一直用了若許年。
#61562;創新與堅守
在制作羌笛時,何旺泉做了不少的改進工作。說到這一點,他滿臉春風蕩漾。以前師傅他們所使用的羌笛,古樸而簡易,將高山之上千里挑一的雪山箭竹砍來,只把打音孔的那一面削平,其余都為竹子本身的狀態,再用細線條將雙管捆扎為一體,最后插入精心制作的互為獨立的雙哨口。一支羌笛的音質、音色、音韻的優劣,更多取決于兄弟姐妹般情深的雙哨口。何旺泉完全借鑒了羌笛的傳統做法,但是,從笛形到笛音,再到整個笛子的外觀裝飾,作了許多創新。
通常,一支羌韻十足的羌笛,其音調、音質、音色、音韻,演奏者呼吸大小,以及定音,皆取決于雙哨口的質量。一支羌管,也可以有多個雙哨口相配合。雙哨口,即兩只哨口,與雙管一樣,也是箭竹制成,相對而言,要求更為苛刻,難度更為高險。它需要陽山上老齡的箭竹,可與雙管同身,然更多時需從另外的竹身上尋覓到如此短短的一截兩截,因為它要比管身小些,既要老辣,又得細膩柔韌,方可插進管口,絕非一般意義的接洽。它的金貴在于薄薄的簧片,肩負著羌笛的發聲與輸送氣流進入管身的重要使命。簧片的開啟,猶如醫生給心臟做手術,整個羌笛的韻味就由雙哨口來把握了。
羌笛啊羌笛,眾所周知的羌笛,負載一個民族象征意味的羌笛,除了上述特別之外,更在于其歷經千百年不同凡常的演奏方法——民間稱之為鼓腮換氣法,即鼓起雙腮,讓氣流從鼻孔自由出入于肺部,口腔鼓腮成了演奏羌笛時,所需氣流的倉庫與中轉站。何旺泉說,其實這種演奏技法,科學叫做循環換氣法。一曲音樂,無論長短,一氣吹成,演奏中絕不停頓換氣。仿佛羌族這個災難過分深重的遠古民族咬緊牙關,忍辱負重,輾轉南北,從歷史的那一端一路坎坷悠揚地走向歷史的這一端——今天。
#61562;沉郁音韻下的奢愿
友人們早有些迫不及待了,一致邀請何先生現場演奏一曲。只見他從牛仔褲右側的褲兜里,徐徐摸出那根眾盼已久的羌笛,將哨口用唇輕輕滋潤,然后,一首名叫《思念》的曲子把我們現時的情思,帶進了一個民族漫長復漫長的遷徙的路途。一會兒長空浩蕩,白云漂浮在碧綠的大地,牛羊遍地,牧歌聲聲;一會兒風起云涌,雪瀑肆虐,風雨凄凄,牛走馬嘶;一會兒雨過天晴,羊角花開,村莊閃爍,瓜果飄香,麥浪翻滾;一會兒汗流浹背,淚光飛濺,白骨森森,日月神傷;一會兒鼓聲咚咚,一壇壇咂酒圍著熊熊的篝火,跳起歡樂的鍋莊……
這時,天空如洗,岷江在陽光的沙灘上,愜意地翻動著健美的身軀。四周的蘋果樹、梨樹、李樹、桃樹、櫻桃樹,張望著一朵朵粉色而芳香的面容,沉浸在這支羌笛的沉郁的音韻之中。高大的黑桃樹也停止飄須,一如我們這般的無語。
之后,何先生還介紹了自己對傳統羌笛的傳承所做的一些努力。前前后后,他收了幾個愛好羌笛的青年為徒,有羌族,也有其他民族。忽然,深深地,何先生嘆出一口氣來,望著四野懷春的山巒,動情地說:“但是,我是多么希望羌笛能夠有更多人來傳承。這是困惑,也是我多年的痛苦。另外,我還希望,羌笛能夠與其他樂器合作,同臺演奏。”
聽了這一席話,大家仿佛讀懂了何先生不棄于世的羌笛之心,敞開胸懷,與時俱進,同戲潮頭。不知這是否只是他一人心底的奢望。
“在我演奏中,最快樂最幸福的,是看到觀眾眼里由衷的驚嘆,聽見他們被羌笛神韻所折服時,鼓來一陣陣潮水般的掌聲,將我完全淹沒。”何旺泉說。這時,不知誰輕聲念出了羌笛上何先生手書的詩句:羌笛音中楊柳韻,玉門關外度春風。(作者系《羌族文學》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