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在這座歷史舞臺上演過的悲歡離合、陰晴圓缺而言,一切都是瞬間
舊時代北京城的風(fēng)俗民情,在令人的回眸中仿若籠罩著濃重的煙云。難怪林語堂異鄉(xiāng)追懷北平生涯而創(chuàng)作的一部長篇小說要以《京華煙云》命名。
北京的名人故居多。首先是故宮,其次屬形形色色的王府,雍容華貴的程度確實(shí)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南池子有睿忠親王府,正義路有肅親王府,什剎后海有醇親王府(其西花園后來是宋慶齡故居)……
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
我在寬街的板廠胡同住過,某日黃昏散步,路過胡同深處一座破落的四合院,發(fā)現(xiàn)苔痕斑駁的灰墻上,鑲嵌一塊文物局立的牌子,走近一瞧,居然是僧格林沁王爺?shù)呐f宅,巧的是當(dāng)時我恰恰在讀這位驍勇善戰(zhàn)的蒙古王爺?shù)膫饔洝.?dāng)年這里肯定門庭若市、貴賓如織,而今蛛網(wǎng)密布,門可羅雀,隨便在街上問一個年輕倒?fàn)敚邪司挪恢郎跏钦l。
這對于我有時也難免。某次應(yīng)邀赴虎坊橋一家叫晉陽飯莊的老店聚餐,酒過三巡,多虧東道主介紹,我才知道這幢看上去并不起眼的樓即是紀(jì)曉嵐的閱微草堂——乾隆年問他在此地寫過著名的《閱微草堂筆記》。再飲酒時,覺得滋味似乎醇厚了許多。這杯酒的源頭可上溯到清朝,且有文化味。
香山腳下有個古樸的農(nóng)家院落,被認(rèn)定為曹雪芹故居。我買了門票進(jìn)去參觀,帶著將信將疑的態(tài)度,聽?wèi){導(dǎo)游講解得天花亂墜:石碾、棗樹、墻上模糊的字跡、一盞生銹的油燈,都是有來歷的。曹雪芹在這里嘔心瀝血給中國文學(xué)留下了一部殘局,而我佇立在《紅樓夢》誕生的地方,也算是沾了古人的光。以后再讀紅樓,我腦海里總浮現(xiàn)著那堵斷墻,墻頭沒心沒肺地瘋長的荒草……
八道灣的魯迅故居,有半個院落,是周作人的苦雨齋——著文時屢屢以苦雨齋主自命。與貴族政客、將軍巨商們的府第相比,我對文豪的故居更感興趣。畢竟,他們給后人留下了一部部百讀不厭的名著,甚至從某種意義上講,書本身也算他們靈魂的故居。
梅蘭芳故居在北京有多處。從出生之地的李鐵拐斜街、百順胡同、鞭子巷三條、蘆草園,到無量大人胡同、護(hù)國寺街、西舊簾子胡同,其中無量大人胡同的宅第最有名,瑞典皇太子以及印度詩人泰戈?duì)柕榷紒泶俗鲞^客。那個年代,一批又一批國外慕名者,都把“游故宮、登長城,到梅蘭芳家做客”列為活動日程向外交部提出。至于蘆草園的房子,是把兩所四合院打通內(nèi)墻合并起來的,梅蘭芳經(jīng)常邀齊白石、徐悲鴻等來這養(yǎng)有牽牛花的院落吟詩作畫。
在北京生活過的歷代名人太多了,大小名人故居也多得無法一一列出。大多數(shù)故居并未專門辟作參觀場所,而改作單位辦公地點(diǎn),或由平民居住,譬如張自忠的歐陽予倩故居。由多家市民合住,門洞里停有自行車,走廊堆有蜂窩煤,窗臺上晾曬儲存過冬的大白菜,如果不看臨街墻上所立的字牌,怎能想到原先的主人是誰?
有個朋友住在史家胡同的賽金花故居里。我去做客時跟他開玩笑:“小心。做夢時別沾上那濃得化不開的脂粉氣
”他詼諧一笑:“我在這兒住了幾年,越來越英雄氣短、兒女情長了。”
張中行在《畫夢集》中屢屢述及豪華的歷史舊跡:“限于人而有文名的,其故居,只是宣南,就可以找到幾十處吧?人而有艷名的就更容易引起思古之幽情,如鐵獅子胡同有明末田畹府,從門前過,我們就禁不住想到陳圓圓。想到陳圓圓,又會輾轉(zhuǎn)想到吳三桂、李自成乃至清兵入關(guān),想到“沖冠一怒為紅顏”的警句。更主要的是想到歷史,歷史居然是這樣演繹的。
中南海有毛主席故居,我進(jìn)去參觀過。極平常的院落,一代偉人在這里影響過中國的當(dāng)代史。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桌上、架上、半張床板上堆滿了書籍,這更像文豪的書房。寫字臺上一本翻開的書用鎮(zhèn)紙壓著,可能正讀到一半……
舊跡尚存,往事如煙。在這座3000年歷史的城市,冠蓋滿京華,我們也只能以憑吊的心情,抽蠶剝繭地借助歲月之手梳理這塊神奇的土地上的如煙往事。我們觸及到的永遠(yuǎn)是它歷經(jīng)歲月沖刷的部分,更多的已消散為紙張、傳說、記憶之外的煙云。作為城市,北京是不朽的;但對于在這座歷史舞臺上上演過的悲歡離舍、陰晴圓缺而言,一切都是瞬間,一切都是過客,無論什么聲名顯赫的人物,轟轟烈烈的事件。
所以,寫過《京華煙云》的林語堂要說:“巴黎和北京被公認(rèn)為世界上兩個最美的城市。幾乎所有到過北京的人都會漸漸喜歡上它。它難以抵御的魅力恰如其難以理解和描繪的奧秘……所有古老的城市都是經(jīng)歷若干世紀(jì)成長演變的產(chǎn)物。它們飽經(jīng)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蘊(yùn)舍歷史的積淀痕跡,它們是人們夢想的見證……一個城市絕不是某個人的創(chuàng)造。多少代人通過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創(chuàng)造成就給這個城市留下寶貴遺產(chǎn),并把自己的性格融入整個城市。朝代興替,江山易主,可北京老百姓的生活依然如故……城市永在,而他們的人生歲月轉(zhuǎn)瞬即逝。可見任何城市都要比一時主宰它的人偉大。”
他把這段文字命名為“老北京的精神”。的確,精神比物質(zhì)更能達(dá)到不朽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