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直是哲學研究中的一個重要課題,在漫長的哲學史中,無數偉大的哲學家都在自覺或不自覺地響應著德爾菲神廟里那句神圣的號召———“認識你自己”,從來沒有停止過對人的哲學探討。正如卡西爾所言,“認識自我乃是哲學探究的最高目標——這看來是眾所公認的,在各種不同的哲學流派之間的一切爭論中,這個目標始終未被改變和動搖過,它己被證明是阿基米德點,是一切思潮的牢固不可動搖的中心。”
然而遺憾的是,在馬克思以前的關于人的思考中,往往陷入了兩個極端:一是把人主觀化,如理性主義的“理念人”(柏拉圖主義)、“知識人”(笛卡爾主義)等;另一是把人客觀化,包括拉美特利的“機器”人、費爾巴哈的“自然人”等。這兩種思路的一個共同的缺陷,就是把人歸結為某種無條件的“在”、當成一種非歷史的存在物來考察。真正把人放在社會歷史中加以探討的是馬克思。馬克思在創建唯物史觀的初期就對人的本質問題進行了大量的分析、論述,形成了豐富而深刻的人學理論。然而,正如辯證法所揭示的,馬克思關于人的本質思想的形成經歷了從不成熟到成熟,從抽象的“類存在”到“現實的個人”的發展歷程。本文以《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大概寫于1844年5月底至8月,以下簡稱《手稿》)、《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寫于1845年春天,以下簡稱《提綱》)和《德意志意識形態》(大概寫于1845年秋至1846年5月,以下簡稱《形態》)這三部在馬克思哲學思想形成和發展過程中具有里程碑意義的著作為視角,摸索馬克思在1844-1846這短短的三年間人的本質思想的發展軌跡,從而為管窺其人學思想的全貌提供一點淺薄之見。
一、《手稿》:作為抽象的“類存在”的人
《手稿》是馬克思第一次試圖對資本主義經濟制度和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進行批判性考察,并初步闡述自己新的經濟學、哲學觀點和共產主義思想的一部早期文稿。它的寫作,標志著馬克思從舊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中走將出來,可以說是馬克思哲學創新的邏輯起點和歷史起點。但是,這時的馬克思還不是一個純粹的辯證唯物主義者和歷史唯物主義者,在一定意義上,他更傾向于費爾巴哈式的人本主義,因而他所潛心研究的主要是人的本質異化及其揚棄的問題。
在《手稿》中,馬克思在全面批判黑格爾的同時,在不知不覺中跌進費爾巴哈的語境,對費爾巴哈雖有批判,但更多的則是贊揚,比如他在給費爾巴哈的一封信中就說:“在這些著作(指費爾巴哈的著作——筆者注)中,您(我不知道是否有意地)給社會主義提供了哲學基礎,而共產主義者也就立刻這樣地理解了您的著作。”馬克思此時對于自身思想和費爾巴哈思想的原則區別還沒有理論自覺,他還把自己當作哲學上的費爾巴哈主義者,還在用大量費氏言語來表達自己的思想觀點。基于此,馬克思在《手稿》中接受費爾巴哈關于人是一種類存在物以及人具有“類本質”的思想也就不足為怪了。他說:“人是類存在物,不僅因為人在實踐上和理論上都把類——他自身的類以及其他物的類——當作自己的對象……”。
但是,馬克思并不是不加批判地接受“類”這個概念,馬克思在借助費爾巴哈“類”概念的同時,又超越了費爾巴哈“類”思想:首先,在馬克思那里,“類”不再是簡單的抽象共同體,這個共同體被上升為社會,馬克思指出:“個體是社會存在物”,“他的生命表現,即使不采取共同的、同其他人一起完成的生命表現這種直接形式,也是社會生活的表現和確證。”可見,人作為類存在物,不僅是自然存在物,更是社會存在物;其次,在馬克思看來,“有意識的生命活動把人同動物的生命活動直接區別開來。正是由于這一點,人才是類存在物。”不難看出,此時的類存在物不但不同于,而且遠遠超越于費爾巴哈“類存在物”的概念。與此相應,馬克思拋棄了費爾巴哈把人的類本質歸結為愛情和意志等情感意識的觀點,他指出:“一個種的整體特性、種的類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動的性質,而自由的有意識的活動恰恰就是人的類特性”,“通過實踐創造對象世界,改造無機界,人證明自己是有意識的類存在物,就是說是這樣一種存在物,它把類看作自己的本質,或者說把自身看作類存在物”。可見,在馬克思視閾中,人的類本質就是一種“自由的有意識的活動”,即“改造對象”的物質生產勞動。在這里,馬克思已經開始把勞動作為人的本質了,這遠遠超越費爾巴哈對人的本質的理解。
二、《提綱》:作為“社會關系總和”的人
《手稿》之后,馬克思在《神圣家族》和《提綱》兩部著作中繼續對人的本質思想進行闡釋和完善,其中尤其是《提綱》,可以說標志著馬克思初步實現了人的本質從抽象的類存在到現實的個人的轉變。在《神圣家族》中,馬克思指出:“歷史什么事情也沒有做……創造這一切、擁有這一切并為這一切而斗爭的,不是‘歷史’,而正是人,現實的、活生生的人。”“現實的人”的概念此時首次被提出。同時,這表明馬克思從生產的社會關系方面去考察人的唯物史觀思想已經萌芽。
《提綱》對人的本質的探討,在此基礎上更進了一步。它從考察人與環境的辯證關系入手,否定了人的抽象的類本質,提出了“人的本質并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這一嶄新的論斷。這一認識不僅使他在人的本質觀上與費爾巴哈劃清了界限,而且以一種全新的哲學思維方式取代了費爾巴哈的人本主義的思維方式。當然,馬克思的這句話,也不能單純地看做是人的本質的定義,我們更應看到其中所蘊含的通過社會關系、通過人的實踐活動去把握和揭示人的本質的途徑和方法。
正如很多學者所指出的,“實踐”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關鍵點和生長點,其實如果把這一主張運用到馬克思本人關于人的本質理論上,也是再合適不過的。因為,正是對實踐的科學把握,使馬克思人的本質的理論超越了以往的舊哲學,成為一個與時俱進的、開放式的科學理論。
從《提綱》提供的具體語境看,馬克思當時并不是著意于給出一個“人的本質”的現成定義,而主要是在于批判、糾正費爾巴哈在理解“人的本質”問題時的片面思維方式以及由此得出的唯心主義結論,所以馬克思對費爾巴哈的批判緊緊圍繞實踐而展開。費爾巴哈把人的本質理解為“類”,“理解為一種內在的、無聲的、把許多個人自然地聯系起來的普遍性”,舍棄了社會中個人、階級、集團之間的差別,而這種內在的無聲的類本質是文藝復興以來全部資產階級啟蒙思想的邏輯支點,是資本主義“市場社會”的現實本質,費爾巴哈的立足點自覺不自覺地只能是資本主義的“市民社會”,間接肯定了資本主義的合理性。由于這種態度,費爾巴哈在宗教批判上不可能找到宗教異化的現實根源。“費爾巴哈把宗教的本質歸結于人的本質”,把人的本質看成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不理解“他所分析的抽象的個人,是屬于一定的社會形式的”。馬克思認為費爾巴哈關于人的本質的觀點之所以錯誤,主要不在于他過分強調人的自然屬性,而在于他“對對象、現實、感性,只是從客體的或者直觀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們當作感性的人的活動,當作實踐去理解,不是從主體方面去理解。”
馬克思在批判費爾巴哈的同時闡明自己的立場。他在《提綱》中對實踐的規定是對社會物質活動的肯定,是歷史的、現實的、具體的、一定的人類社會的主體和活動。馬克思認為,由于人是社會存在物,因而探討人的本質的方法要從“社會關系”的角度去探討。又由于“全部社會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真正現實的實踐與社會關系是融為一體的,因此要以實踐為契機去理解人的本質,因為人的本質是在社會實踐的基礎上不斷生成的。馬克思強調人的社會關系,強調人的實踐,實際上就是強調人的本質的生成性質。
馬克思對費爾巴哈的人的本質觀的批判表明,他已經拋棄了以抽象的人、人性、人的本質作為理論的出發點的人本主義,找到了以現實的人的實踐生活及其社會關系為新的理論出發點。
三、《形態》:作為“現實的個人”的人
如果說在《提綱》中,馬克思關于人的本質的界定初步實現了從抽象的類存在到現實的個人的轉變,那么《形態》則標志著他關于“現實的個人”思想的真正確立。
在《形態》中,馬克思繼續對費爾巴哈“抽象的人”進行批判,并且對“現實的人”進行了詳盡的、深入的論述。他指出:“我們開始要談的前提不是任意提出的,……這是一些現實的個人,是他們的活動和他們的物質生活條件,包括他們已有的和由他們自己的活動創造出來的物質生活條件。”
那么,什么是現實的個人?《形態》認為,現實的個人就是“從事活動的,進行物質生產的,因而是在一定的物質的、不受他們任意支配的界限、前提和條件下活動著的”個人。由此可見,現實的個人作為唯物史觀的前提,他不是費爾巴哈所講的脫離歷史的“自然人”,他本身是在歷史活動和歷史遺傳中不斷生成的存在;同時,他又不是孤立的個體,而是必然與他人交往聯系中并因而不斷獲得表征的社會關系中的人;另外,他也不是費爾巴哈所講的“類存在物”,不是缺乏個體性的抽象的共同性的存在,而是個體性和共同性統一的存在。說到底,“現實的個人”就是處在一定的社會關系中,從事物質生產活動或勞動的人,是個體與社會、自然和歷史相統一的存在。具體言之,“現實的個人”就是具備以下規定性的人:
首先,它既是自然人,又是從事物質生產活動的人。馬克思在《形態》中開宗明義地說:“全部人類歷史的第一個前提無疑是有生命的個人的存在”。馬克思指出,人直接的是自然存在物,人的存在首先是人的個體生命的存在。人與自然的現實的歷史關系,是歷史性存在的第一個原初關系。因此,人和自然界之間的關系問題是首先應當關注的根本之點。馬克思確認人是一個自然人,接著指出,人是從事著物質生產活動的人。他說:“可以根據意識、宗教或隨便什么別的什么來區別人和動物。一當人開始生產自己的生活資料,即邁出由他們的肉體組織所決定的這一步的時候,人本身就開始把自己和動物區別開來。”馬克思指出,人與動物的最根本區別是實踐活動——即人進行自己的生活資料生產的時候,才真正地與動物區別開來,物質生產活動是人類存在與發展的基礎,人通過自己的生產勞動去改造自然,使自然展現出人的屬性,并同時展現自己的屬性。由此得出,人首先是自然人,同時也是從事物質生產活動的人。
其次,它還是處于一定社會關系中的人。馬克思說:“生命的生產,無論是通過勞動而達到的自己生命的生產,或是通過生育而達到的他人生命的生產,就立即表現為雙重關系:一方面是自然關系,另一方面是社會關系。”就是說,人在進行物質生產的同時,也生產出一定的社會關系。在馬克思看來,能夠生活是人的最先決要求,所以人首先必然需要吃、穿、住以及其他一些東西,這就要使人們通過物質生產向大自然索取而得,這必然發生人與自然的關系。而在這過程當中,人與人結成一定的生產關系,由此再形成其他各種政治的、精神文化等關系。人是社會性存在物,而社會存在的主體是以生產為核心形成的各種關系的歷史性活動,因而社會存在的本質就是關系。因此,馬克思說:“凡是有某種關系存在的地方,這種關系都是為我而存在的;動物不對什么東西發生‘關系’,而且根本沒有‘關系’;對于動物來說,它對他物的關系不是作為關系而存在的。”其實,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中的“物”,指的正是社會關系,一種由物質生產活動所建構出來的社會關系,而人就是處于這樣的社會關系中的人。
再次,它是歷史中的人。“現實的個人”并不是一個直觀的現象呈現體,而是同社會歷史生活結合在一起的人。馬克思指出人要進行物質生產,而物質生產實踐就是人與動物的最根本區別,人從脫離動物界的第一天起,也就開始進入了自己的歷史,因而,生產實踐就是人的一種歷史活動,人就是進行著歷史性生產實踐的人。人就是在生產實踐中創造歷史的。馬克思指出,每一個人都是處于這一定的社會歷史階段的人,并從事著一定的物質生產勞動,因此他說:“歷史不外是各個世代的依次交替”。馬克思指出,物質生產勞動是從某一個歷史性的基點為起始的,從這一點開始,人與時間性的物質生產勞動相聯系,使人之所以成為人,人的本質也同時在人的歷史性的物質生產活動中不斷創造并得以展現。這樣的人總是處于歷史性的存在之中,因而歷史性構成了人的存在規定性。
綜上,《形態》在把“現實的個人”作為唯物史觀的前提基礎上,進一步闡釋了《提綱》中把人的本質看作“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的思想,指出:“社會關系的含義在這里是指許多個人的共同活動,……由此可見,一開始就表明了人們之間是有物質聯系的。這種聯系是由需要和生產方式決定的,它和人本身有同樣長久的歷史。”不難看出,社會關系的內容在《形態》中獲得了比《提綱》中更具體的解讀,它是人們在生產過程中共同活動的物質交往和物質聯系。總之,人的本質問題在《形態》中得到真正解決。
(作者簡介:方兆斌(1986.11-)男,漢族,廈門大學2009級哲學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