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走日,相(象)走田,炮打隔山(子),車走‘一溜煙’,兵卒只能行一步,過河橫走進向前。”又一次不自覺地念起了這首爛熟于心的棋謠。已不記得在這之前有多少個場合,它們像現在這樣毫無預兆地脫口而出。
我對此的解釋是,太熟了,或是因為它和某些重要的記憶聯系在一起。一旦念出口,緊隨而至的就是爺爺的音容笑貌。尤其是熱天里,他身著溻了汗的白背心,得意地喊出一聲“將”,手起棋落的那個模樣在我的記憶里是如此清晰。
那年暑假爺爺來我家住,爸爸見他閑極無聊,就半開玩笑半正經地讓我跟爺爺學象棋,和他對弈。雖然只是建議,我卻答應了下來。
如果不是因為爺爺,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去碰象棋這種東西。我一直覺得,它似乎和男孩子喜動喜勝的性格更適宜些。如果說當初我對象棋是被動接受,現在對它則是真的有點鐘情了。甚至有時候能在爺爺的誘導下從“作戰”中提煉一些思想碎片,關于為人處事,甚至是人生方面的感悟。
爺爺的棋技很高超,畢竟他和象棋的交情甚至都大于我的年齡。開始和他對弈,我并不奢望贏他,像我這樣的初學者,時常犯規或出謬招,有時因悔棋還獨自生悶氣。但是爺爺說,以棋會友,樂在其中。它雖是源于古代戰爭,兩陣對峙,爭斗激烈,卻畢竟是游戲。倘是實地作戰,那可真須審時度勢,步步謹慎了。
就如在生活中,在機會面前,每個人都應敢于爭先,當仁不讓,爭奪對局中的主動權應是象棋對局的首要意識,正所謂“寧舍一子,莫失一先”。如果能先發制人,使對方的棋子被迫跟隨,自己就占據了莫大的優勢。但是若沒有扎實的知識和足夠的經驗打底,一切都是妄談。盡管后來開局時爺爺都是讓我先出招,但進行的過程中,我的棋仍是不知不覺地被爺爺的棋牽制著。
“所有棋子中,最居安樂地位的當屬九宮城里的將(帥)。它們是最高領袖,根本不必出戰,因為有其他棋子拼盡性命來保護它們。”爺爺說出這一番話時,我對此還頗不以為然,認為戰爭里最該沖鋒陷陣作為表率的就是頭領,如今在棋盤上卻只求自保。也許有時候人們(包括我)都會像這些看似傻傻的、地位居次的棋子,或者出于責任使命,或者純粹是心甘情愿,拼其所有抗爭,為的竟是別人。
其實,將(帥)的寂寞也不少,它們終場只限在九宮城里活動,僅能憑欄遙望天邊和那無法觸及的楚河一線,也許這就是擁有至高權力者的悲哀。
每個棋子行進時并不是隨心所欲,而是被一些行棋步法界定的。譬如,士(仕)在九宮城內只能斜行,不能平移,又如相(象)只限在己方區域內(界河一側)活動不許過河。我時常因忘了步法而咒罵規矩。爺爺卻總是瞇眼笑著對我說:“規矩是少不得的,若非這樣,身份、職能、威力混淆,戰斗力勢必銳減。人無論走到哪里,也注定走不出‘規矩’二字。”
然而,行棋步法不是一成不變的,如兵(卒)在沒有過河界時,只能向前走,過河后行動的方向增加到三個,向前、向左、向右,但是始終不準后退。當我們向著一個既定的目標前進時,不可避免地要受到外界因素的阻撓,因此我們的行動是艱難的、迂緩的。一旦小有所謀,不利的因素隨之減少,重登征途時也勢必靈便隨意得多。當然爺爺也告訴我一個下棋的規則,那就是不放棄,繼續走。棋規定為不準后退,現實中也許沒有人會逼你回頭和停止,那時就是命運考驗我們意志力的時候了。它僅僅支配我們的一半行為,而另一半則留給我們自己。
開局時,炮的威力不容小看,通常可以戰勝空間之遠的缺陷,“隔子發炮”。至于“殘局馬盛炮還家”,則是說馬在中、殘局階段頗有力量,因而善于審時度勢,斟酌利弊,以用智為首,輔之以實際應變,才不會留下種種遺恨。
車是最強大的棋子,能一連控制十七個點,有“一車十子寒”之稱。它這種地位是與生俱來的,讓其他棋子羨慕,但往往本領還未施展,一不留神就會被小兵、小卒或馬給吃掉,可悲也已!
輸棋的次數雖漸多,勝利的欲望也隨之強烈。北宋大文豪蘇東坡說:“勝固可喜,敗亦欣然。”我雖然做到了欣然,但也恨自己棋藝不精。
從前老怪爺爺不讓我,不許我悔一著棋云云。如今轉念,慈愛如他,其實只是想借此提高我的棋技,磨煉我的脾性耐心,期待他的孫女憑真本事贏他的那一天。這一切分明是爺爺的意圖,只是即使后來他去了那個不可能回來的地方,我依舊是那個被他叫做“小笨”的手下敗將。
那個暑假,我和他的最后一盤棋下完,我清楚自己的人生觀有了良好的轉變。之后幾年,我極少去看他,不知道他的身體日漸糟糕。
也許爺爺風風光光地下完了他人生的一盤棋,然而我的心里卻永遠有了一個堵不上的漏風的缺口。
【作者系山東省東營市一中二月文學社社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