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病房笑聲
前兩天,師兄來電告知,先生王盤聲因腹瀉住進了黃浦區中心醫院。聞之,我擱筆驅往。只見先生身著條紋病員服,側臥面朝端坐在床邊的師娘,正和弟子們講戲。我呼了聲“先生”“師娘”,先生輕捷轉身與我道安,見他臉色紅潤,氣色極佳。他笑問我最近到哪里唱唱?這是先生見到弟子第一句必問的話。我總不好意思地回答:“忙于畫畫,很少出去唱,即使唱也是在小場子里過過癮。”(小場子由主胡、揚琴、板組成小樂隊,再加上五六個票友,以練為主)趁先生深談滬劇之際,我細細環顧了這個“標房”,兩張床對著42英寸的掛壁式液晶電視機,窗臺下有冰箱,床邊有電話機,溫馨簡潔。不一會兒護士小姐進門親切熟練地為先生注上胰島素。先生的保姆立即將一塊無糖芝麻餅放進先生手中,雖說無糖,但先生吃得甜甜的。半小時后,護工送來一小碗粥外加一盤肉餅芋艿,師娘又從冰箱里取出自燒的油爆蝦,這是先生愛吃的酒菜,同時遞給先生一杯冷開水,戲說:“喏,拿好‘五糧液’。”先生是酒仙,又是“老膩頭”,無酒不成席,端住一杯冷開水權當一杯白酒,咪一口“酒”剝一只蝦倒也自在。待吃粥時,師兄夾著一大塊肉餅往先生嘴里塞,未等咽下又夾上一塊芋艿。先生著急地幽默了一下:“儂當我是食品箱啊?”師娘也幫腔:“噎煞高干,叫你們賠。”哈!病房里一陣笑聲。
這“高干”稱呼是有來歷的——88歲的王盤聲住進黃浦區中心醫院高干病房,“享受離休干部醫療待遇”,乃與眾多上海政協委員聯名提交的議案有關,與《新民晚報》對他的關注有關。
奮斗歲月
王盤聲先生是家喻戶曉的滬劇表演藝術家,在他七十多年的藝術生涯中,充滿了艱辛和戲劇化。15歲時從蘇州鄉下投奔已在上海申曲舞臺上唱紅了的胞姐小筱月珍(現已高齡91歲)。拜當時上海大名鼎鼎的“灘簧大亨”陳秀山為師,從而踏進“文濱劇團”開始了漫長的滬劇生涯。萬事始為難,一口蘇州話的王盤聲竟唱不像一句申曲,在眾目睽睽之下,琴師一遍又一遍起“過門”,只見王盤聲緊張得滿臉通紅,大汗淋漓,還是憋不出半個音。師傅揮手嘆息。童年的王盤聲顯得有點木訥,故而學藝時間長于許多晚他學藝的弟子。他是戲中的龍套專業戶,演的都是茶客、嫖客、看客、賀客、吊客、賭客、過路人等圈內所謂的“七客一過路”,一跑竟長達六年。難怪有人斷言,王盤聲要到民國88年(1999年)才能出道。為此,師傅涼心,他卻暗下決心:一定要在行業中出人頭地。
舊社會學藝人大多沒有文化,王盤聲憑著小學五年級的“高學歷”,對老戲的唱詞“去粗存精”。又根據自身條件選劇目,還認真觀摩前輩的演出,又讓姐姐添置了簡單的行頭。憑借這些,有王盤聲參演的老戲果真比別人更具文采。不久,王盤聲開始隨團跑起了碼頭,青浦是他終身難忘的第一站——他在那里從三四路角色一躍成頭牌,王盤聲的演技在“碼頭”中越發嫻熟,已可獨當一面。1945年,負有盛名的文濱劇團開始解體,許多著名演員紛紛離團組建自己的劇團,此時已成筱文濱女婿的王盤聲“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自然登上“正場小生”的位置,從此不可替代。
創建王派
1949年,全國解放,滬劇得以興盛,一貫勇于改革的王盤聲對傳統戲潛心揣摩,使兩出老戲《新李三娘》中的“劉智遠敲更”和《碧落黃泉》中的“志超讀信”脫胎換骨,煥然一新。他將“敲更”唱段的速度減慢,變4/4拍為8/4拍,在琴師的配合下,13拍半的“長過門”讓王盤聲得以盡情演繹劉智遠懷才不遇思故鄉的復雜心情。唱畢,全新的旋律,精湛的演技使觀眾掌聲如雷。
從此,大街小巷“更”聲不絕,尤到深夜,黃包車夫唱著“敲更”拉車,車輪在彈硌路上發出的聲音猶如配曲,十足“夜闌人靜,大小百家完全在床上睡”的上海風情。王盤聲沒沉醉在“更”聲中,不久他對“讀信”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變本來只有8句的幕后唱為76句的自己唱。這些唱詞被他唱得聲淚俱下,一氣呵成,觀眾泣聲不斷,掌聲不息。從此《碧落黃泉》轟動上海,欲觀此劇卻一票難求。在延安中路九星大戲院公演時,公安局曾出動80多名警力維持秩序,創造了滬劇界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奇跡。
兩戲成功,奠定了王盤聲在觀眾心目中的地位,博得了業內行家的賞識和肯定,并賜予“王派”美譽。至今,王盤聲的“敲更”“讀信”仍在電臺電視臺頻頻唱響六十年未衰,更是檢驗滬劇男腔水準的經典唱段。
未競氣候
王盤聲演過百余出好戲,尤其走在現代戲的前列,《黃埔怒潮》《春到草原》《艱難的歲月》《紅燈記》是觀眾最愛看的王派戲。王盤聲配合形式,自編自演的小演唱《從農村寄來的信》《打起背包走天下》《一曲相思寄臺灣》在電臺教唱,已成膾炙人口的唱段。王盤聲成了大江南北家喻戶曉的著名滬劇演員,他從民間劇團調到國家劇團,任一號演員又任學館教員。后又服從組織安排回區籌建“新藝華滬劇團”,不久劇團因故解散,王盤聲被安排到文化館任創作員,1982年國家改革開放初期,王盤聲陰差陽錯作為館員在文化館退休,演了一輩子的滬劇,此刻他竟成了沒有職稱的民間藝人。
九十年代初政府給了他應有的藝術家稱號和國務院專家特殊津貼,不久,王盤聲又榮獲“金唱片獎”。遺憾的是加冕不加薪。隨著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入,國家對文藝團體實行職稱評定,升級升薪,700多元退休金的王盤聲漸漸顯得捉襟見肘,一些徒子徒孫輩的演員退休工資都數倍于他,看病住院也是多人一室的大病房。經常有仗義的病員為王盤聲境遇抱不平,說些過激的話,王盤聲連連擺手制止他們不可亂說,并讓夫人趕緊辦理手續自費轉入單人病房。這些高額支出,全由他晚年結緣的夫人自掏腰包!為此,王盤聲一直深深內疚。盡管這樣,耄耋之年的王盤聲仍孜孜不倦為滬劇事業作貢獻,大大小小的本子記錄著他對傳統的繼承保護,遠景的發展設計。2008年他在滬劇界開了先河,出版了《王盤聲滬劇唱腔藝術》。可嘆崇高聲譽平衡不了微薄待遇,郁悶常會使老人恍惚呆滯判若兩人。
師徒長談
王盤聲一生追求滬劇藝術卻從不善于經營自己的利益。在他84歲高齡時,在親友弟子們的建議下,王盤聲也只寫了八百多字的《我的心里話》,訴說有關人員執行政策不當導致他陷入窘迫之境,最后他懇切地寫道,“我希望能做些彌補和解說,讓人心服口服,更好地熱愛共產黨,從而更好地為黨工作”。
王盤聲多次把我招到他跟前,就像放錄音似的一字不差把他學藝從藝、創建王派、服從組織、直到退休講與我聽,說著說著便流下眼淚。他無限委屈地指著掛在墻上的金唱片說:“我無愧黨無愧組織,黨給了我藝術家稱號,有的人就沒有給我應得的藝術家待遇,這簡直就是給黨抹黑啊!”
臨別時,王盤聲給了我一份《我的心里話》復印件。老人的意圖我明白,于是作為弟子的我義不容辭,先后寫了兩篇有關先生藝術和生活的文章,帶上一點關心老藝術家切身利益的呼吁,在《生活指南》《新民晚報》上發表,很快中國滬劇網將文章發到網上,使其得到了更廣泛的傳播。
陽光轉機
觀眾十分鐘愛的著名滬劇演員馬莉莉是上海市政協委員。馬莉莉在她數十年的演藝生涯中和王盤聲演過《艱難的歷程》《紅燈記》《陸雅臣》《宋慶齡在上海》等大戲。“王派”是滬劇男生聲腔中最重要的派系,至今仍是“王派”戲為主。而和她長期搭戲的兩位男一號都唱“王派”。可以說馬莉莉的甜美的唱腔離不開“王派”旋律的映襯,正如牛奶加咖啡后才有的醇香。馬莉莉視王盤聲為父輩,對他的德藝一直敬仰有加。早在幾年前王盤聲住院換股骨時,馬莉莉就在心中醞釀著如何關心這位老藝術家的晚年生活。去年上海第十一屆政協會議上,馬莉莉和她所屬小組的三十多位政協委員聯名向政協遞交了《關于改善著名滬劇表演藝術家王盤聲晚年生活狀況的議案》,并在《上海政協報》得以報道,市政協領導很快與黃浦區政府有關部門達成共識,千方百計尋求解決辦法,為王盤聲正名,讓他堂堂正正登上國寶級的座位!
如今,這位“國寶”已是首批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滬劇傳承人”,享受比一級演員更高的退休金。今年春節前夕,黃浦區區政府向王盤聲送上了一張“黃浦區中心醫院就診卡”,此卡就身份證大小,外加塑封,看似平淡無奇,卻體現了政府對老藝術家的關愛,也反映了有關部門關注民生的切實真情。此刻,王盤聲持卡于手心,頓感一絲絲暖意涌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