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王家衛對時間的精細雕琢、對空間的癡迷刻畫在香港電影商業創作與藝術表達中自成風格。當物理的時間無法從本質上加以固定的時候,王家衛所選擇的辦法就是將時間以某種形式固化,使時間的表達變成事件本身,因而時間就具有了被記憶的屬性對于空間,王家衛更多投射著觀念意味的表達,空間也與時間一樣成為被凝視的對象。時間與空間概念已經成為王家衛影片傳情達意的符碼,透顯出人物的精神狀態與生存狀態,成為香港階段性的文化寓言。
[關鍵詞]時間 空間 王家衛 文化寓言
安哲洛普洛斯在電影《永恒與一天》的開頭,設置了兩個小孩的對白:
“什么是時間?”
“時間是一個小孩在海邊玩沙包。”
物理時間永遠無法從本質上加以固定,就在你說話的這一刻,寫字的這一秒,時間就向前走了一步,你永遠無法看清某一個時間點,因為在你看它、感受它的時候,它已經不再是你欣賞的那一刻了。物理時間與生活中的每一處空間同構,要真正體會時間的意義,必須借助于物理空間方可實現。因而,把握時間就意味著把握事件,記住時間就意味著記住已成回憶的過去。
而電影恰恰具有超凡的掌控時間和空間的威力,借助影像,時空以各種各樣的方式被無限延展或壓縮,使人類自由的時空夢想之旅得以實現。時空意識在王家衛的電影世界中以恣肆的姿態彌漫成各色風景,在后現代的時空觀中,在物化的時間中,王家衛營構著獨特的個性寫作,類型模式被先破后立,天馬行空而又幾近完美地進行著自我表達。
對于時間與空間,杰姆遜的表達極具現代意味,“后現代主義是關于空間的,現代主義是關于時間的,但這兩樣東西并不是對象,并不是客觀存在的物質對象,你是找不到它們的。確切地說,作家之所以寫這兩樣東西正是因為它們不存在,是一個問題而不是客觀對象,必須用新的手法和技巧來表現后現代主義的全球性空間意識,后現代主義中的空間正是其神秘之處,但這種空間現實又正好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時間在現代主義中同樣也是一個謎,……時間是最重要的,可也并不存在,也是看不見的。”([美]杰姆遜《后現代主義與文化理論》,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243頁)王家衛正是將如此神秘的時間與空間概念作為傳情達意的符碼,因而,他的影片常常會觸動觀者心弦,令人產生余味悠長之感。
1、被凝視的時間
時間與空間,神秘而又令人無法規避。時間的漸進,既雕刻著我們的生活狀態,同時也在雕刻著人類的美與藝術。在時間的線性運動中,創作者以主觀的姿態站在時間之外,目視著相對客觀而穩定的現實時間與現實空間中的人物。王家衛就是一個站在時間之外的作者他窺視著他筆下的每一個人物。王家衛把特殊的記錄時間的方式,巧奪天工地轉化成每一個生命個體的人生風景的凝鏡。與其說他執迷于對時間的表達,勿寧說是他癡迷于對人類情感、生命、行為的速寫式的詩意觀照。
時間或者代表時間的“時鐘”總是存在于影片的線性發展過程中,成為影片行進過程,敘事發展的見證。王家衛喜歡使用精確的時間表達,因為物理時間的無法感知,時間常被他物化,每一時間點都與事物或事件相關。導演的用意,實際上并不旨在關涉時間本身,而是意在托起他筆下人物的精神狀態與生存狀態。
《阿飛正傳》中。時間以鐘表的形式被無數次顯示,下面以影片開場為例。
1、小店內日
(跟拍,中景)張國榮(背鏡)沿著樓內的狹窄過道走到小店,拿起冰箱中的可樂打開,走到張曼玉面前。
張國榮’多少錢?
張曼玉;兩毛錢,瓶子壓金五分。
張國榮抽了一口煙。
墻上的時鐘特定,時間:下午三點。
張國榮(特寫):你叫什么名字?
張曼玉近景,從錢匣中取錢的動作。
張曼玉(近景):我干嘛要告訴你?
(移,近景)張國榮輕笑。
(固定,小全)張曼玉收拾可樂瓶。
張國榮(入畫靠在墻邊):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固定,中近)張曼玉收拾可樂瓶。
張國榮(入畫):你應該叫,叫蘇麗珍。
(近景)張曼玉(走向張國榮):誰告訴你的?
(固定)張國榮(耳語):你今晚做夢會夢到我。(出畫)
(移)張曼玉望向張國榮離開的方向。
(平移)藍調的菲律賓椰林。(音樂起)
字幕:阿飛正傳
(平移)藍調的菲律賓椰林。(音樂起)
黑屏。
2、小店內日
張曼玉坐在小店窗口前(時鐘,差五分三點),打了一個哈欠。
(跟拍,中景)張國榮(背鏡)沿著樓內的狹窄過道走到小店,拿起冰箱中的可樂打開,走到張曼玉面前。看向張曼玉。
(近景)張曼玉(出畫一入畫):我昨天晚上根本沒做夢。
(近景)張國榮:是啊,你沒睡覺嗎。沒用的,你一定會夢見我。
(近景)張曼玉望向張國榮離開的方向。
時鐘:四點。
(近景)張曼玉趴在桌上睡著了,露出笑容。
(跟拍一固定)張國榮(背鏡,中景)沿著樓內的狹窄過道走到小店,看向正在擦東西的張曼玉。張曼玉轉過身繼續擦桌子。
張國榮:你今天有點不一樣。
張曼玉:沒有啊,怎么啦?
張國榮:沒什么,你耳朵怎么那么紅啊?
張曼玉(走向張國榮):你到底想干什么?
張國榮:啊,我想跟你交朋友。
張曼玉:我干嘛要跟你交朋友?
(推移,固定)張國榮:看著我的表。
張曼玉:看你的表干什么?
張國榮:一分鐘好嗎?
(拉移)張曼玉看表。
(搖,特寫)墻上的時鐘走向三點整。
張曼玉:一分鐘了,說吧。
張國榮(特寫):今天多少號?
張曼玉:十六號。
張國榮(特寫):十六號,四月十六號。一九六零年四月十六號下午三點之前的一分鐘你和我在一起,因為你我會記住那一分鐘,我們曾經是一分鐘的朋友,因為這是事實,你改變不了,因為已經過去了。我明天會再來。(做想親吻張曼玉的姿勢,隨即微笑著迎鏡離開)
[畫外音]張曼玉(獨白):他有沒有因為我而記得那一分鐘,我不知道。
張曼玉(站在小店門邊。看向張國榮離開的方向):但我卻記住這個人。以后他真的每天都來,我們就從一分鐘的朋友變成兩分鐘的朋友,沒多久,我們每天最少見一個小時。
張曼玉三次都以“看向張國榮離開的方向”的動作造型表達她對張國榮既害怕又迷戀的心境。一分鐘,在張曼玉飾演的蘇麗珍的情感世界里已經被凝固成了永恒。
張國榮則以三次中景,跟拍的方式走向張曼玉,同樣的景別,同樣的鏡頭,將張國榮的執著與情感表達得很完整,看似有些輕狂與輕浮,但卻可以讀出輕狂背后的些許摯情。結尾處,長國榮依舊記得他和她的“一分鐘”,而且以“該記住的我永遠不會忘的”呼應了張曼玉“他有沒有因為我而記得那一分鐘,我不知道”的內心問詢。被凝固的時間在此成為被凝固的情感,阿飛的內心世界是溫暖的,因為他終于承認了“一分鐘”確切并真實的存在。同時他的溫暖還來自于他終于真實地生活過了,不再羽蔽在養母的世界中,他的落地,也意味著他的回歸。
王家衛作品中的人物,多沉迷在時間的流變中,等待事件的發展與結局。時間在一點點漸進,也在一點點接近過期,等待,甚至錯過都是他們對待時間的方式。《阿飛正傳》中的劉德華一直在等張曼玉打來電話,“我從來也沒想過她真的會打電話給我,但每次經過電話亭的時候我總會停一陣子”(劉德華獨白),等電話成為他對待情感的唯一動作方式。1990年的“阿飛”是關于歸宿無著、關于飄泊、關于尋找的城市寓言,“期限”這個字眼對于《阿飛正傳》中的人物來說還只是行為的導因;到了1994年,金城武在《重慶森林》中,則開始注意“過期”的字眼,而且他會用看似輕松的辦法渡過“過期”的喻指,他會在“五月一日”之前吃光所有買到的即將過期的罐頭;而《重慶森林》中的梁朝偉則默守生活中的各種變更,不再如“阿飛”般執迷與徨惑,他可以靜靜等候某個日期的到來。
2、被凝視的空間
《阿飛正傳》“無腳鳥”的死,實際在影片開場時即有預敘,在片名出現前后,有一段橫移長鏡頭——藍調氤氳的熱帶雨林,迷離而虛幻。乍看很突兀,正是片末張國榮臨死前看到的最后景象。空間被王家衛看似任意地切割,時間也被他看似任意的提前,卻圓潤地暗喻出張國榮所飾演的角色局促而悲涼的生命軌跡。在被凝視的虛幻的熱帶雨林影像里,雕刻著他情感深處所渴望的永恒的真愛。
空間,實際上就是一處地點。香港一度處于“殖民社會”,脫離母體的事實,必然使香港人產生飄泊的無根心態,而就在“九七回歸”前香港人的心結里,歸鄉之地卻始終浮在空中,被期待卻又無處著落。王家衛在作品中經由“飛行”意象點破謎題,對空間進行觀念把握。
“飛行”本身就意味著空間上的懸浮,脫離地面象征著無處為家,最典型的就是《阿飛正傳》中的“無腳鳥”意象——“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他只能夠一直的飛呀飛呀,飛累了就在風里面睡覺,這種鳥一輩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時候”。“阿飛”執意尋訪生母的情結,明顯是對香港處境的擬寫,“無腳鳥”的飛行,就是無家、無根的香港社會的寫照《重慶森林》中,梁朝偉原女友的身份以及王菲隨后選擇的職業都是“空姐”,與寄托無著相互關聯。飛行喻指著空間的空白與時間的過渡,當王菲從空中最后一次降落的時候,她的時間成了永恒,因為她得到了美麗的愛情;當“無腳鳥”停飛的時候,阿飛的時間凝固成了一點,因為他失去了時間意義上的生命。
“房子”與“家”都是讓人停靠的地方,而王家衛作品中的人物大多游離于“家”外,喻指個體的生存景況與飄萍般的生命狀態。《阿飛正傳》中,張曼玉因表姐要結婚而沒有了住處,為了及時落腳,她對阿飛說。“我想搬到這里和你一起住”;劉德華不當警察而跑船的原因是“沒多久,我媽死了,我就去跑船了”,跑船是與孤獨、寂寞的飄蕩生活直接互指的,透露出失去母親之后的無家與無助感。王家衛借此所要講述的重心是“關于離開或留在香港的各種感受”,片尾梁朝偉的“家”更顯突兀。如果說“阿飛”過著的是衣食無憂的貴族式生活,那么梁朝偉的生活景況則是屬于大眾的平民甚至貧民生活。梁朝偉的那個家只有半身之高,所有行動,無論穿衣還是梳洗,唯有弓身方可實現。
阿飛寧肯租用公寓也不愿意與她的養母住在一起,因為他覺得那個家不是真正屬于他的家:而終于找到親生母親的時候,他卻離開了,因為他無法肯定相見相認之后會是怎樣的局面。阿飛對待家園的夢想之旅實際上正是1990年前后香港人普遍的認知狀態,不過是導演將這種心理進行了巧妙的影像化的處理,含蓄卻并不矜持。《重慶森林》中“家”的意象也很有意味,金城武帶著殺手林青霞休息的地方是旅店,旅店則是飄泊者的家園;梁朝偉所飾演的小警察是一個有居所的人,但他的居所卻與電梯相臨,每一個電梯上的人。只要愿意都可以輕松地窺視他的一舉一動。在《花樣年華》與《2046》中,所謂的“家”都是臨時租用的住處而已,也已經失去了傳統意義上“家”的意義。
王家衛精心設計著的每一處細枝末節,都成為他主觀意念的外化工具,通過這些影像試圖傳達“關于現在人們的感受”,而這些感受皆與“九七”期限直接相關,因而他的很多作品都被打上了香港“九七”回歸階段性寓言的標簽。《春光乍泄》中,張震在世界盡頭所想的卻是“到了盡頭,我想回家”的感懷,而實現了看到瀑布心愿的梁朝偉,也同樣有回家的欲念,一如香港,也在期待——“九七”——回家。因為“There's No Place Like Home”(《綠野仙蹤》多蘿茜語,“世界上再沒有地方像家一樣”)。影像中所表現的香港都市青年的狀態恰恰就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中期香港人面對“九七回歸”的心路歷程。歸家與歸鄉之旅充滿“鄉愁”,是渴望,是尋找。當然還有尋找前的片刻的拒絕,片刻的徨惑與不安,卻令九曲愁腸,聚積起更多的相思與盼望。
“家”作為空間成為被凝視的對象,“九七情結”同樣召喚著所有香港人開始回視內心久存的家園夢想。當“家”的殘缺與不完整成為事實,而情感又焦灼地渴望“家”的圓融與溫暖的時候,影像所含藏的文化寓言就有了指向性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