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勇詩歌

作者簡介*王志勇，河北豐潤人，1968年生于唐山，1976年大地震中截去右臂。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河北省書法家協會會員。1983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在《人民文學》、《詩刊》等報刊發表各類作品60余萬字。曾獲《人民文學》與中國殘疾人聯合會舉辦的“愛與和平”征文三等獎。有作品被選入《中外散文選萃》等書。著有《曾經風流——40位民國女性的命運沉浮》(團結出版社)。

浣花溪

四年來，一直打探它的芳名，耿耿于

轉身休憩的剎那，仿佛有更深的

澄澈，預設在污穢破敗的肉身

它潛伏于一座城市

正如城市潛伏于一座盆地

上溯群芳譜，它毗鄰煉丹的唐朝

誦經者遠遁，白云流水兩依依

修竹蕭蕭，不改蜀韻

垂釣的女子，散挽發髻

她不喜歡用力，連垂釣這樣的事情

也做不到專一

她布下的餌，更容易讓臨摹魏晉之人上鉤

讓我在一棵花樹下喝茶，將閱讀

當成幌子，輕咂一口竹葉青

看微微燒燎的焦灼

能否化成一股輕煙

果然，時光的美人比我更缺乏定力

她站起來，借此看清她微微發福的腰身

她隨意蹓達，光著腳，趿著鞋

借此踩亂了一闋詞的平仄

散淡之人懶于言語，只是坐著

聽任陽光濺落

斤斤于一兩一兩地秤

眼前的千金麗日

比劊子手更有權力屠宰光陰

比地震局更有資格放松警惕

男人們集體玩物喪志

女人們齊心消磨春色

用慢和沉溺

制衡世界的偏執

幸福猶如悼詞中的贊語

因期待過久而不值一哂

活著為了虛擲

苦惱之人，只是苦惱于找不到

虛擲的理由

一場過境的寒潮

給北方刮來棉絮一樣的早雪

我送別友人，再次擔憂

花無塵可浣，溪往何處流

此前，坐在你身邊，放松那一刻

同樣需要舉全宇宙之力

觀賞魚

應該保存視覺中的水分

關掉耳朵，思維中的雜草

面對微瀾中絢爛的游弋

拒絕古訓，對所謂的禪機

棄之如敝屣

你可以看到，被砌進墻體里的自由

仍是自由的，夾在體制一樣堅固的玻

璃墻內

盡可舒展，獨自起舞

對透明的局限，茫然無視

火苗在冷卻中燃燒，而落葉

已克服了下墜之引力

不在江湖中也可以相忘

你永遠不會看到魚的淚水

以及相關的窒息，枯萎，和莽撞的碰壁

堪比長袖善舞之優伶，精致與磨練無關

舒緩的節奏與生俱來，更像一首安魂曲

在水中反復播放

五色使人目盲，這片被裝飾的水域

已遠離漂泊，它秘密的通道

通往休閑階層的審美疲勞

最唯美的結局，不是缺氧

而是來自假想中的一擊

伴隨著洶涌而泄的、破碎的

快意

夜談歸來

傾聽，有時是波浪洗刷記憶

打開彼此，世事從此刻變得荒涼

說出來是為了遺忘

言辭之外的氣息，猶如松香

在緩慢地燃燒，幽人也貪婪

吸破了鼻子

城池在古老的睡眠中陷落

腳下的積雪吱吱作響

如此徹骨的一晚

既不忍醉，也不愿醒，

回味鋒銳的痛，痛中的蕩氣回腸

與時間逆行，向著初逢的方向

一直走，重返出生之前的虛無

像一條魚，不知大旱將至，赤野千里

在混沌中游向

絲緞一樣爽滑的熹光

寫給彈鋼琴的女兒

日復一日，這是追尋

不是天賦藏匿的挖掘

一條解凍溪流的開端

美不過琴童指尖的淙淙流淌

你成為春天的解釋者

置身于萬物欣榮的春天

不要欺騙陰影下的盲者

欺騙無辜的耳朵

不要放縱壞脾氣，像玻璃球子

灑滿一地

一支曲子需要反復練習

如果天性中缺乏耐心

就要靠在后天慢慢習得

日復一日，作為聽眾

我靜靜地坐著，與你一墻之隔

猶如國王派遣的監軍

有時沉浸，有時一心二用

渴望你彈出心靈的征兆

在大地上濺出淚水

比起人生，音樂是奢侈的

擁有音樂的人生值得一過

你旋律中的疾風暴雨

讓我來不及躲避

卻往往能在一泓春水中

映見自己日漸蒼老的面容

驚蟄

清晨，一只喜鵲

在簡約的樹杈上棲留

東瞧瞧，西瞅瞅

像穿著燕尾服的音樂指揮家

“嘎巴”一聲，它用尖喙擰斷一截樹枝

銜著飛向遠方

它無法再報喜，但一定是喜悅的

因為它把指揮棒

銜在了嘴里

它一定比我更掌握物候的演替

它知道再過幾天，枝條將變得柔軟

筑巢取材

就不會發出清脆的“嘎巴”聲

“嘎巴”一聲

萬物從白日夢中醒來

詩瘋子

——致張凡修兄

你把博客種成了畝產萬斤的示范田

一天不寫詩，一對大眼珠子

便蒙上一層揭不開鍋的憂煩

見你時，你報了大號

卻壓根兒沒提是呆香菱的姨表兄

曾在我的五層辦公樓里大口談詩

你喝著我的茶 我抽著你的煙

那天你剛領獎歸來

我站起身摸摸你的新西裝

哦，淋過蘇東坡的眉山雨

果然潮乎乎，還沒有干

你說當年一腳把詩踹進十八層地獄

以鴉鴻橋為圓心

摸爬滾打十八年

“呵呵，《敵營十八年》!”

出水才看兩腿泥

你只輕輕，撣撣十八年的塵土

你寫糧食，也寫糧食的三親六故

你寫莊稼，也寫莊稼的生老病死

你像嚼黃瓜一樣，頂花帶刺的

俚語、諺語、歇后語嘎蹦蹦脆

你把《火車開進了高粱地》

在沒轍的地方

大嗓門喊破了一把子年歲

那高音，鏤刻你三千口人的故鄉

如此大的村莊卻少有人知道

你鼓搗的，這是哪門子手藝

好飯不怕晚

大伙圍一桌吃等了十八年的好飯

平原毗連著丘陵

冀東延展向遼西

上天要成全誰誰擋得住?

你看他多么瘋狂

一直瘋狂到敬畏。還未止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