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九月,長在校道兩旁的木槿花如火放肆地蔓延著,每走一寸,都能看到它們的影子。
陳生彎腰摘下一朵放到呂思洛手中,并柔聲說,在這要照顧好自己,一有長假我就會回來看你。說完,他輕輕攬她人懷,她點頭,半閉了眼,貪戀起他衣衫上的薄荷味。不是沒有埋怨的,她不懂,為什么他一定要考出去,難道外面的世界比家鄉和親人還有她更吸引嗎?
呂思洛小小的心里多了一根刺,撥不去,也沉不了,卡在中間。生生地疼。但她習慣了順從,在陳生面前,雖然偶爾會發發小脾氣,賭賭氣,吵吵嘴。不過整體來說,她還算淑女一族,懂事、溫順、識大體才是她應有的模樣,她不愿陳生看到她撒潑、小氣的一面。
這天是呂思洛進入大學的第一天,也是他離開的日子。她沒讓父母來送她,因為她希望最后再和陳生單獨待一段時間,晚上他就要坐火車去那座城市,去他的學校報到了。
他們牽手走在大學校園里,呂思洛沒有一點興奮,她望著陳生的側臉,不可抑止地難過起來。他握緊她的手,分離的悲傷。他又怎么會感受不到,只是男兒志在四方這句老話影響了他這么多年,他愿意用大學四年的拼搏和奮斗來換取他和她未來的生活,他會回來,再安心陪她走一輩子的路。
這一夜,她竟睡得很熟,夢中見到了穿白襯衣的他,哭了,也笑了。
木槿花被她夾在了攜帶的書里,逐漸成了干花。很久以后,她才知道它的花語:堅韌,永恒的美麗。
大學的生活對比高中是輕松且自由的,他們每個星期給彼此寫一封信,紙上那些熟悉的字跡是彼此的思念在跳舞。陳生是個心細如塵的男孩,每次都選擇不同的信紙,花哨的,可愛的,抑或是素雅的,他知道她會喜歡。那時他們都沒手機,也沒電腦,又很少打電話,寫信幾乎成了他們聯系的唯一方式。
她的室友們羨慕他們的感情,有人問她。如果在這有一個比陳生更好的男生出現,你會不會和他分手?她笑笑,然后抬頭瞇著眼望了望柔和的日光,緩緩地搖頭,不可置否。對于未來沒有定論的事,她從來不去考慮。
時光流走的速度比她想象得要快,一眨眼,就到了一月五號,是陳生的生日,呂思洛打算在電話里給他唱首歌。
于是,那晚的九點,呂思洛披了一件羽絨服、穿著絨毛拖鞋就走到了宿舍一樓的電話亭。在她前面還有四個人,而握著話筒的女孩已經眉飛色舞地講了二十多分鐘,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她咬了咬牙,就朝校門口的方向跑去了。呂思洛知道出了校門,向左走約三百米處有個公共電話亭,但是因為靠近一個陰森的胡同,所以晚上比較少人去。
小貓,我很想你。當陳生低柔的聲音從千里之外傳來,呂思洛對黑夜的恐慌就消失不見了。他在最后還是說了那句亙古不變的話,等我回來。等掛下電話時,她依稀覺得恍若在夢里,他還沒有離開,他還會用嘴含著她的小耳朵,喚她小貓。心就沒有防備地疼了一下。
正當呂思洛轉身要回校時,驀地,她瞧見一個人在馬路對面鬼鬼祟祟地在不遠處盯著自己,她看不清那人的樣貌,身體不自覺地一顫。她邁開步子,沒想到那人過了馬路,跟在她身后。她眼瞧他有越走越快的趨勢,就撒腿跑了起來。
最終,她頭也不回的跑到了宿舍樓下,彎腰靠在榕樹上,大口大口喘著氣,冰冷的空氣跑進了肺里,嗆得她流出了眼淚,滴滴汗珠掛在額頭上,抹不盡,也掉不下來。
這一刻,她赤著一只腳,只在想,陳生,為什么你不在我身邊。
第二天是周末,她近十點起床,下床找鞋子時,才再次猛然想起,一只拖鞋昨晚“逃跑”時丟在路上了。呂思洛抬頭瞧了瞧窗外的枯枝隨風強烈的搖擺著,輕嘆了一口氣,這么冷的天,竟要為了拖鞋而上街,真令人寒心。
當她穿戴整齊,扎起一個簡單的馬尾,背上包就匆匆下了樓。
“同學。”就在她小跑地經過一個男生的身旁時,一個溫和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呂思洛下意識地停下來,回過頭。那是個陌生的男孩,臉頰上有兩個淺淺的酒窩,使他原本堅毅的線條顯得柔和了很多。
此時,她左手邊水池向上噴射再落下的水正好濺在了她的臉上。男生拿出紙巾,自然地伸出右手,幫她擦干。她望著他,竟沒有躲避。許久,她開口,請問,有事嗎?
他笑笑,一邊將左手的袋子遞到她手上,一邊說,我叫秦陽,昨天本是擔心你一個女孩晚上在外有什么危險,沒想到卻嚇到了你,對不起。他還是那副笑容,始終沒有褪去過。
沒關系,謝謝你。她的表情開始有點不自然,這樣的靠近,這樣的神情,這樣的說辭,再傻的人也該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能請你吃飯嗎,就當是賠罪?他依舊是不緩不急的語調,眼神里既沒有緊張,也沒有絲毫輕浮。
她皺眉,心里已經打了成千個死結,拒絕的話到了嘴邊,在看到他唇邊的弧度后,叉咽了回去,變成了一個單音節“嗯”。然后他們并肩走出了校園。
后來,呂思洛回憶起這一段,幽幽地說,如果笑真能顛倒眾生,那陳生和秦陽必定都有這樣的能力,讓人無法抗拒。
秦陽就這樣有預謀的闖進了呂思洛的生活里,她看得出來,想逃得遠遠的,卻反而一次次被拉得更近。
他幾乎每日都等在圓形的水池邊,有時雙手環在胸前,有時背在身后,有時低著頭,看腳邊的塵,被鞋劃成了一個個圈。
每每呂思洛走過去,他都會露出那般風輕云淡的笑,看得她一陣恍惚。他走在她身旁,不露聲色地接過她手中的書,然后將買來的礦泉水放在她的掌心里。秦陽不止一次地說,你應該多喝點水。他好看的臉讓人心生溫暖。呂思洛默默地接受著他對她的好,心里是矛盾,是掙扎。
無論是戀愛還是單戀都沒有不透風的,她的室友對她說,如果你喜歡秦陽,就和他在一起吧。她坐在陽臺的護欄上默然,背后是滾燙滾燙的熱。她想,那陳生怎么辦。
終于有一日,他們坐在熟悉的小餐館里。周圍是嘈雜的人群聲,秦陽忽然對她說,思洛,我能喜歡你嗎?
一剎那,她夾在筷子里的花生米掉了下來,滾了幾滾,落在地上。他用勺子重新在盤子里挖起幾粒,放到她碗里,輕輕嘆息。她抬頭,心已經亂成了一團,他的表白或者說他的問題讓她無所適從,能又如何,不能又如何。
秦陽,我……
沒關系,我可以等。他抿嘴,繼續往她碗中夾菜,不一會就堆積成了小山,他方停手,沖她一笑。她其實心疼了,他這樣的舉措證明了他的失落和傷心。
這個晚上,她給陳生打了一個電話,電話剛通,剛聽到他的喂,她又給掛了。都說女人是優柔寡斷的動物,她不否認,她舍不得和陳生這么多年的感情,但又不忍心看秦陽難過。她甚至不清楚,對秦陽是什么感情。
往后的日子,秦陽依舊待她很好,還親手給她做過菜,紅燒肉和橄欖菜炒四季豆,他知道她喜歡吃。又在空閑的時間陪她去海洋館,實現她小時候未能實現的心愿。卻從來沒有曖昧的動作,比如牽手,比如擁抱,最過分的也不過是幫她夾菜和擦汗。
彼時,她已經買了手機,而她卡里存入的第一個號碼,是秦陽的手機號,她看著那一串數字,怔怔地發呆。她室友忍不住對她說,你再這樣下去,遲早他們都會離開你的。說完,轉身離開。
她苦笑,何嘗不懂,人活一世,舍取舍取,舍難,取也難。她說,如果一定要有一個被放棄的人,她寧愿那個人是她自己。
而誰又知,她一語成讖。
這樣糾結的關系一直持續到大二那年的五一,呂思洛決定去陳生所在的城市找他。
她一個人拖著行李,瞞著家人和秦陽,偷偷搭上火車。坐在骯臟且有怪味的車廂內,看著車窗外一閃即逝的風景,呂思洛心中感慨萬千,她和陳生,是否也會如一道風景,看過后,然后被遺忘呢?她徹底的合上了雙眼。
陳生來車站接她,他依然穿著干凈的白襯衣,眉眼快瞇成了一條線,笑里是萬千的寵愛。他牽過她的手,說,我們走吧。在這個燈火通明的夜晚,他們攜手穿過了繁榮而雜亂的街道。她想,原來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也好,起碼不會寂寞。
他帶她來到學校。陳生問她,最近很忙嗎,給你寫信都沒回呢。她有點心虛,說,嗯,最近有點忙。兩人就不再說話。
游蕩在校園里,一路上,幾次遇見了他的兄弟和朋友,她聽見他們在他耳邊低聲稱贊她,夸她漂亮,有氣質,說他好眼光。時隔多年,她小小的虛榮心又浮了起來。
后來,走了一囤之后,他送她回招待所,囑咐她晚上要小心。她點點頭。
關上了燈,借著月光,她趴在床上,在日記本中寫了一句話,陳生,對不起,是我們相遇得太早。
接連三日,他陪著她四處游逛,給她介紹這座城市的歷史,她也極其認真聽著,不時拿出紙筆記下并拍照。他站在一旁,泛起淺淺的笑意。他喜歡這樣專注且認真的她,一直都是。
那是最后一晚,狹窄的單人床上,他摟著她,和衣而睡,她的要求。黑暗里,她輕聲說,生,你要了我吧。他身體明顯的一震,隨后放松,邊搖頭邊回答,小貓,我想等我們結婚時再……后面的話沒有再說下去,因為他已經感覺到她的淚水濕了他的胸膛,她小聲抽泣著,他就將她摟得更緊了。
他們一夜無夢。
回校的第三天,呂思洛剛下課走回宿舍門前,一個不認識的女孩忽然沖了出來,二話不說,揚起手就一巴掌揮了下來。她被打蒙了,連火氣都沒來得及發,秦陽就風風火火地從后面跑了上來,他那么心疼地望著她,摸著她的臉,再一個轉身,就將巴掌還給了那女孩。女孩捂著臉沖呂思洛大吼,你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在外面有一個,還來勾引秦陽,你根本就不知道這幾天他喝了多少酒,為你流了多少淚!“啪”的一聲,一個反手,女孩另一邊臉也紅了,她不可置信地望著秦陽,終于哭著跑開了。
疼嗎?他輕輕揉她略微紅腫了的地方。她搖頭,她不知道該怎么跟他說,她不想和陳生分手了,她希望他別再找她了。可這樣的話,她說不出口。
一個出神,她已經被他拉人了溫暖的懷抱中,她呆了,忘了掙扎,也忘了周邊看戲的人。
等她回過神時,她推開了秦陽,并瞧見了站在秦陽身后不遠的人,一身白衣,陽光下很刺眼。
生……
呵呵,小貓,沒想到我給你的驚喜,永遠不及你給我的大。話畢,一個精美的小袋子從陳生的手里滑落,就在她看向它的瞬間,他轉了身,再沒回頭地離她而去。
忽然,一陣涼風從北方襲來,吹散了袋子里灑出來的花,還有一個紅色的小盒子。她不自覺地伸手去接花瓣,木槿,堅韌,永恒的美麗。
但是,十月的木槿已經謝了,枯萎了,再不美麗。
后來,呂思洛也沒和秦陽在一起,大四校園的操場上,走過的是秦陽和那個女孩的身影。
呂思洛是被另一個自己放棄了,她覺得自己對不起陳生,也配不上秦陽。她的美麗在這樣的悔恨中漸漸被磨去,直至變為平凡。
很多年以后,她嫁給了一個平凡的男人。聽說同年,陳生娶了一個很有靈氣的女子,他們是一見鐘情。
其實。愛情的天平在陳生離開的那一天起,就已經偏了,是她心底時浮時沉的小氣和報復毀了她的幸福,她不知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