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花

那時候，我只是道路邊的一朵百合花，自生自滅，母親說，我的生命只有一季。我是在石頭的縫隙中生長出來的，出生的一天，下了一夜的傾盆大雨，我細細的枝丫和花蕊幾乎被狂風吹散，但是母親用她的瘦弱身體擋住了我。第二天，母親美麗的頭發凋謝了，她像一只蝴蝶一樣被吹走，不知所蹤。她們說母親是死了，這就是一朵花的一生，從開始到結束，總是悄無聲息、無人問津，卻自有自的幸福與快樂。

在我十五歲那一年，山路上來了一個男子。他的皮膚黝黑，十分健碩。他赤裸著上身，腰間圍著一條白色寬寬的帶子，赤著腳。男子長得英俊，濃密的黑色頭發濕漉漉地粘在他的額頭上，有寬寬的黑色眉，眉頭因為一直皺著，有細細的紋路，他的眼神是堅毅的，銳利的目光掃上山上的每一塊巖石、每一片葉。他總是緊緊抿著嘴唇，汗水從鼻尖流到下顎，他一拂手，輕輕擦過。汗水是晶瑩的，灑在我的身體上，于是我一日日長大，長得格外美和鮮艷。我是這般欣賞我的美，我遠離我的姐妹，那些色彩普通的百合，我放棄我的家族，每天只看著他，聽著他的呼吸聲。我相信，我同別的百合不一樣，我將有更輝煌的一生，而不是落葉歸根。

后來我知道他叫西西弗斯，俊朗并且充滿智慧，聽說是觸犯了眾神，被懲罰到這個山頭。他每天都要不停地從山腳下把石頭推到山頂。那個石頭很大，比西西弗斯的身體要大出三倍，石頭又重，每次未推到山頂就又滾落下去，于是他再努力將石頭往上推，每每如此，不能停歇，據說這是諸神對他最嚴厲的處罰。我心疼我的西西弗斯王子，每天當其他花朵睡著的時候，我便在月光下低低地唱歌給他聽，給他講百合花的故事。可是西西弗斯聽不見，他聽到的只是草叢里的沙沙聲，每過一晚，他的頭便越來越低，肩膀越來越重，他的眼睛已經漸漸地看不清，他的面前永遠只有那塊大石頭，看不見盡頭，徒勞無功。

我二十歲的時候，已經出落得非常美，花瓣秀麗清雅，花蕊通透明亮，在陽光下，我的皮膚會閃閃發亮。母親說，百合花應是靜靜地開，靜靜地凋謝的，就像她的生命一樣，不奪目，獨自發光。可是我開得太過艷麗。那時候，諸神已經選定我作為禮物獻給宙斯大人。在我最美麗的時候，我的西西弗斯卻在已加倍的速度老去，他的肢體開始退化，常常走到半路，石頭就往下滾落，他的腳步越來越慢并且沉重。頭發長而雜亂地披散在肩頭，弓著背的樣子就像一個老人。他的眼神早已失去了斗志，在不斷地重復和消耗中，他猶如我的母親在那一場大風大雨中，彎下了枝丫，垂下了腦袋。我和西西弗斯在一起的日子已經有五年了，盡管他從來不知道我的存在，聽不懂我的話，可是我卻每夜對他訴說，他成了我最大的陪伴與安慰，而我，也早在十五歲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就愛上了他。我看著他的痛苦、他的磨難，他漸漸被磨光和消耗掉的意志，也許死亡對我的愛人會是最美麗的結局，可是他被迫行尸走肉地活著，我卻無能為力，我只是一朵依舊靜靜開著、無人在意的百合。

那天，我將要被進獻給宙斯王：我將要離開我的西西弗斯王子了。他已經蒼老，他已經看不見前方的路，他的靈魂已經死去，他的身體卻依舊在受苦。我總是回想剛見到他的時候，他強壯、堅定，勢不可擋。那年我十五歲，還是一朵不起眼小小的百合，那年他還身強力壯，我依靠他的汗水滋養我的美麗，而他已經枯萎。宙斯大人即將將我帶入他的城堡，城堡很高，我將會如同一幅畫、一杯酒，被進獻在那里。宙斯大人聳著高高的額頭。他用手捧著我，高傲地告訴我：“百合，我將囑你一個心愿。”我低下頭，看到那個我生長了二十年的山頭，花朵錦簇地開放，微微地低著頭，她們依舊無聲無息，雜草在里面叢生，一片青蔥的綠，山腳下站著我的愛人，西西弗斯，他的腿已經站不穩，卻依然推著那塊巨大的石頭。曾經高大威猛的愛人現在卻變得如此渺小，如同一朵花，一棵草，輕輕一折，便斷了腰。“讓西西弗斯死去吧，這便是我的愿望。”我卑微地看著宙斯大人，眼睛里有深深的淚光。宙斯看著我，靜靜嘆了口氣，“好。從此以后，你的身體再也不會死去，你將永遠在我的城堡里。”宙斯大人輕輕一揮手，山腳下的西西弗斯便輕輕躺了下去，就像一朵花一樣，無聲無息的，那塊石頭終于穩穩落到了山腳下，從此再也不會變遷。我成全了愛人的死，我完成了我的紀念。而從此以后，我將失去靈魂，將永無止境，將永遠不會死去，將眼看著受盡這時間的苦難。

母親臨終的時候同我說：“我們只是百合花，應該靜靜地開。靜靜地凋謝，切忌喧鬧、切忌艷麗。否則將為此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