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浮萍

陶嬰是土生土長的上海女子，臉龐纖細，一笑起來薄薄的嘴唇還未伸展到位便急急收住，單眼皮笑起來仍然是媚的，尤其她喜歡笑的時候，四下轉動眼球，讓這分嬌媚流轉。只是低頭眉梢下垂時，你會覺得她好象很累了，這是唯一放下所有心計的時刻，由此容貌衰老。陶嬰今年40歲，有一個4歲的兒子，那是她36歲時去靈隱求來的，沒有兒子她怎么穩住老公，她嘴里有兒子無盡的調皮聰明的典故，因為這是她的兒子；自己是一家網絡公司的副總裁，丈夫是GE的董事，一切看起來都不錯的樣子，剛剛花1400萬買了一套公寓，夫妻兩個每人一部雙號車子，早七點出家門，晚十一點人家門，過著上海的高級白領生涯。她喜歡在酒桌上說，我們就是拿著賣白菜的錢。操著賣白粉的心來工作的。她喜歡細細的女士摩爾煙，因她有細長手指，在那煙霧繚繞間，她保養妥當的手，讓人注目，讓她自覺，她哪里是40歲的女人，她依然轉動手腕，是令人愛嬌又有社會地位的。

陶嬰也是一輩子不愿踏出上海半步，出國當然除外，她喜歡和別人交流假期去哪里玩，那有什么特色，迪拜、法國、瑞士、韓國。外面再好不過是風景，上海才是家，但她會對外地來的朋友說，上海也就是這個樣子了，最高的山才300米，沒什么玩的，就一個世博會，到時估計我家那段會封路，那就倒霉了。人家贊她的新房子，她會嬌柔的抱怨，唉呀，我們旁邊新開了一個別墅區，導致我們那里的菜價都上漲了50％，不合適的。她的丈夫是自己千挑萬選出來的，婆婆是北大荒知青。為了回上海，在安徽鞍鋼呆了15年，而丈夫也是長到18歲才從安徽回到上海，丈夫幾乎沒有上海口音。這曾是她不滿的一點，結婚多年，她在家里只和丈夫說上海話，她期望有一個標準的上海丈夫，讓自己媽媽出去拎得出，有體面。但她喜歡在私下聚會時帶上丈夫，丈夫有話題，幫她聊天，她是不耐和一大桌子人說話的，她亦不知和他們說什么好，其實有什么好說的，不過是應酬，但丈夫能把一場干澀的為吃而吃的聚會，變得輕松活潑，由此不停的有人當面夸獎她丈夫，而她亦喜歡在飯間側著頭和丈夫低語，那是別人聽不到卻可以看見她的姿態，這是她的丈夫，與她相得益彰，如一對璧人在大上海的舞臺上亮相。

陶嬰從小的功課自然是好的，那是一個人的臉面，怎么能不好?媽媽和自己都在家庭開支允許的情況下盡力裝扮著各自，美好是一個女子一生的追求，由此陶嬰覺得只有進入她這個層次的外地女人尚可交流美容心得，外地普通人家的女子，總是留給她一副邋遢潦草的生活印象。當初如果老公不是復旦大學的畢業生，她可能真的不會那么用心讓他來追她，因為有復旦的保證，自然老公會有一個不錯的前程，上海女子當然要享受勢利，這是這個城市的姿態，媽媽從小告訴自己，當然要愛錢，但姿態要好看。這些年，陶嬰對這句話是有體會和感慨的。與老公結婚時，他已是一個過了青澀年紀的男子，年長她5歲，她絕不要嫁一個與自己同歲更不要說年小的男子，及到她40歲，容顏已凋，而他正當壯年，她怎么可以看到自己那時被人棄。而年長于她，表明發展早于她，壯年時也許可以在事業上拉自己一把，這種種預想都被陶嬰——驗證。所以說一個女人怎能不精明，一個不精打細算的女子被人棄是理所應當的。萬幸的是，丈夫是一個對女色并無多大興趣的男子，曾經她苦苦追求職位的升遷，就是想給自己更好的保障，提高自己的籌碼，待知道丈夫全身心都在自己的技術領域，她真覺得自己像中了六合彩一般，上天是如此垂愛她。

但她陶嬰有今天，靠的是自己一步步的血淚打拼。她也曾是小職員，混跡在地鐵、公交車，小弄堂里混世界，但她從未放棄自己，即使每天要來回坐三個小時的公交車，她仍是穿著挺拔的高跟鞋，一個不穿高跟鞋的女子是一個自棄也應該被他棄的種類。當然她也迎來一些機會，陪客戶吃飯，陪客戶游玩上海，但這些只會獲得一些小禮品可以虛報的餐費打車費，并不能為她帶來職位的升遷。而身邊的上海女子哪一個不是三頭六臂，哪一個不是花盡了心思打扮停當出門，哪一個不是身經百戰才開口說話，由此陶嬰知道在上海這邊土地，想找到一個真心的友人是多么的不現實。她便放空此念頭，只與男人交朋友做生意吧，沒有個把女朋友死不了人，再說你就是當她是個朋友，不定哪天她就暗度陳倉偷了你老公呢。她唯一可選的路便是跳槽，不停的跳，倒真讓她跳到部門經理的位置上，當然她的丈夫此時幫了忙，更讓她喜出望外的是她能獲得進一步的提升，也因為丈夫當時的位置說得上話。這樣的老公也不是賠本的生意。

她下決心在這家網絡公司扎根了，自己已經30歲，再也跳不出什么名堂了，而這家網絡公司的老板正獲得一筆風投資金，正是花錢干事的時候，這對自己也是絕好的機會，怎能不審時度勢。她知道老老實實做一個部門經理是無意義的，重要的是站對位，并和同級部門形成同盟，打擊異己才是得勝之道。站隊就不要站在老總隊里了，要站在老板隊里，下了班當然是不走的，干點活獲得和同級部門溝通小道消息的機緣，讓老板看到自己的身影才是最重要的功課。部門經理大部分是男的，自己當然是討巧的，女部門經理便認作好姐妹，大家一起吃吃飯逛逛街，有限度有收獲的交換一些公司情報，大家都是聰明人，不必點破，人生難得糊涂，一團樂呵。在大家一派祥和氣氛里，她早早準備好刀劍藏好。裝做萬事不知情的樣子，當內部爭斗開始時，她巧妙站在中立立場，她險些被總經理逐出競技場，好在她及時獲知消息，并親自化解了這個危機。當她衣著停當從總經理在五星級酒店的包間里出來，她并不覺得委屈，哪個女人聞天下沒代價，她仍然是純潔的，丈夫永遠不會知道此事，況且她怎知丈夫沒有這樣做過以獲得立足，這個世道誰也不要笑話誰，誰留下誰就是勝利者。她不是第一個這樣做的人，也不會是最后一個，當政治斗爭結束，自己看著總經理被逐，她并沒有幸災樂禍，也沒有為自己不值，萬事瞬息而變，那當下的犧牲，是為了留存下來。一切都是必須和值得的。而給她的補償是，她升了總監，而幾年后再次內部爭斗，她仍用了相同的法子，升了副總裁。那時她是公司里的老人，升她名正言順，只有她與這家風雨飄搖的公司一同抗戰了10年，其他的人早早走掉另覓坦途。而事實證明，堅持一定會有好結果，工作如此，事業如此，老公亦如此。當她升到副總裁，她便如貓逗老鼠一般，與下級男子做著不動聲色的打情罵俏，以此保持女性魅力，但她永遠不會動心，她活了這把歲數，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現在的陶嬰，每一根頭發、每一片指甲、每一個衣服上的褶皺都是細心安排妥當的，一個有品味的女人絕不是披金掛銀的，但也絕不是毫無裝飾的。她常去的美容院里，有許多全職家庭主婦，陶嬰是用了心在裝飾上與她們分開的，她是一個身兼兩任，既要管理一個事業有成的丈夫，又要經營自己的地位不被丟失的雙重身份，怎么會如這些女子一樣，只簡單的管好自己的男人便罷。現在在金錢上。她不再需要依靠任何人，雖然也許單憑自己，她住不了那么好的房子，開不了這么好的車。但她值得這一切，這一切都是她努力保住的。在公司里她不喜歡用女員工，但不可能全用男員工，她招聘時是必要自己面試一次的，她找來的都是看起來笨笨的，土土的外地人，她說這樣的人踏實肯干，可是用不了幾年，這些笨笨的土土的踏實肯干的女孩子，都有了一張標準的上海人面孔與行事習慣。所以她也會和其他副總裁感嘆，現在的女孩子太精了，心思全在怎么打扮怎么哄男人身上，放一點在工作上，怎么會干不好?雖然她知道，真將心思放在工作上的女人，其實根本不會出頭，即使不小心出頭了，亦不會有哪個貴人相助，哪個男人會白幫一個毫無風情又不解風情的女人，說到底這還是一個男權社會。

2010年過年的時候，東北沈陽代理商來上海拜會她，這個代理商是每年都會趁春節來上貢的，是個沒什么言談內涵但人很實在的一個東北男子，鑒于他每年上貢她是要招待一下的，而且用的是公司招待費，她不過出席一下，她當然拉了老公來，要不她與他有何可說的。好在，這次這個代理商來，是與朋友一道去杭州上香途經上海返回沈陽。呼啦啦進來七八個人，倒是熱鬧，她穿著全套的GUUCI皮靴、背包、圍巾、大衣，Chand耳環、戒指端莊的站在餐廳門口迎接這些客人。除了她丈夫，她當然帶了一個總監來，總監的老婆也來了，她突然覺得她那么不喜歡上海女人，那處處拿捏出來的矜持讓人那么不舒服。她想，是什么培養了上海女子這樣的腔調，是這個勢利實用的社會風氣，這也是一種自我保護吧。每個人都勢利都實際，但也最怕別人勢利和實際，這是心最柔軟處也是最痛處吧。大家慢慢坐定，代理商帶了老婆來，一個典型的北方女子，眉眼開闊，并不是精心保養的那種類型，上海女人的眉毛一定是修過的，細細的長長的，而這個女子仍然是自然的未經任何修剪過的又粗又黑的眉毛，笑起來露出整排的牙齒，仿佛瞬間綻放的大朵牡丹。

大家寒暄著，說著天氣，說著杭州一行的吃食，說著上海的富裕與機會，代理商的妻子始終比較安靜，代理商會常常為妻子夾菜，陶嬰細細品著，那是自然的丈夫常常做出的行為，并不是為來見她而擺出的姿態。她想丈夫仿佛從未為自己夾過菜，未曾為自己端過一杯酒。上海的獨立女子都是被陌生男子讓路開門，搬椅子、披大衣、布菜，哪里用到自家男人來做這些?其實公司這幾年業務下滑，風雨飄搖了好幾年，她亦不過是沒有更好的公司給她提供副總裁的位置，否則她怎么會還在此打轉。而即使這樣，別的代理商上貢明顯抽了條，倒是這家沈陽代理商，不減反增讓她有點弄不懂，倒也真有了一點認同與感謝的心意。公司已經不怎么賺錢，代理商還在為她花著數目不小的錢，亦讓她好奇不已。她問代理商，你夫人做什么的?代理商說，老師。陶嬰拉長音噢的一聲。然后慢慢問，教什么?小學還是高中?代理商說，在大學教畫畫。陶嬰又噢了一聲，追問下去，自己開過畫展嗎?代理商說，開過幾場，她是沒什么名氣的，不過開著自己樂呵罷了。陶嬰還是有些吃驚一個賣網絡點卡的代理商可以娶一個畫家，而這個畫家又是如此的低調，骨子里充滿了北方沉默不語的安寧。

飯吃得有些不咸不淡，但總還是按著一個主弦律在進行，代理商的妻子始終微笑著不言不語，只與丈夫一同敬了一杯酒，便安靜吃飯聽大家說話。但自己總監的妻子明顯不服她的主位，頻頻用上海話與丈夫自言自語，陶嬰必須保持儀容儀表但不表明她內心認可，她覺得總監的妻子太不牢靠，不知道她丈夫在自己手里，而處處張揚著一個小上海女人的得意與不知分寸。突然下屬總監的妻子來敬她酒，與她聊天，聊著就說到自己老公愛自己什么?總監妻子說，我在政府工作，老公現在得我罩著，我來往的都是處長、局長的級別，老公當然聽我的了。陶嬰突然想，是啊，以上海女人的精明，為什么沒有問過自己老公愛自己什么呢?過了這么多年的日子，他們已經不再談論這個問題，仿佛老夫老妻說這樣的話題太老掉牙，但這樣不等于問題不存在。陶嬰轉身問代理商妻子這個問題，你老公愛你什么?代理商妻子慢慢笑，還真不知道呢，沒問過，大概就是愛著，什么也不為吧。陶嬰聽了這話，點燃一支煙，側身看著自己的丈夫，45歲的丈夫愛40歲的自己什么呢?她想了許久，是的，老公愛的是自己的保養妥當。不是每個40歲的女人都可以如她一樣，穿最好的，吃最好的，出入各種美容場館，處處透著精致高尚。老公帶自己出去，是不丟份的。

陶嬰問代理商妻子，喜歡上海嗎?沒想過來上海發展嗎?代理商妻子溫和的笑，上海很好，但我的根不在上海，我們家鄉很好。大概人上了歲數，就不愿輕易移根了吧。陶嬰想，那自己在上海的根是什么呢?父母家嗎?不是。丈夫嗎?怕也不是。情人嗎?更不是。自己嗎?不知道。這一刻這樣的問題，還真不敢給自己一個肯定的答復。陶嬰望著下屬總監妻子那漲滿自得的鄉下人面孔，才慢慢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