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是生命的陰面,是一重更麻煩的公民身份。
——蘇珊·桑塔格
陰影
坐在那里的是一位老人。矮小的個頭,花白的頭發。頭頸后的一縷頭發被稀疏地扎在了一起,向下斜垂到了后脖頸里,其余的部分則齊耳剪掉了,留著整整齊齊的發梢。我問過老人的年歲,老人張著嘴,露出光禿禿的牙齦,樂呵呵地告訴我:不大,七十八!
陰影是由一棵高大的楠木的樹枝砸在地上形成的。現在是夏天,樹枝上長滿了碧綠的葉片,那片陰影因此顯得寬大而且幽深。陽光熾熱的日子從樹下的小路上走過,總會感覺到絲絲涼意從陰影里橫溢過來,讓人禁不住抬起頭來,仰望它高大茂盛的枝干。這時候,我的雙眼就會撞上強烈的太陽光線,眼前頓時一片黑暗,世界仿佛變成了一整片巨大的陰影。楠木樹下是一些常青的綠樹和雜七雜八的花草,它們被四周沒膝的水泥臺子包圍著,屬于住院部前門花園的一個部分。
老人坐在水泥花臺上的時候通常是一個人,時間是在午后。此刻他的老伴正躺在病房里進行每天例行的午睡,老人于是乘機離開病房,出來透透外面的新鮮空氣。老人喜歡抽煙。老人坐在那里的時候,手里總握著一根拇指大小的竹制煙桿,吧嗒吧嗒地抽著。細細密密的煙霧裊娜著,無聲地在老人頭上升起,隨后四處彌漫,很快消失在楠木樹深重的陰影里。老人的頭總是微微仰著,大約是在看自己口中吐出的煙霧,如何在楠木樹的陰影里一點點升起,又一點點飄散。老人的煙癮似乎很大,我見到他坐在那里的時候他一直都端著煙桿,陶醉在葉子煙細密的煙霧里,仿佛他坐在那里為的就是抽煙,看那煙霧似的。
老人抽的是自己種植加工的葉子煙卷。它的色澤和氣味都是我熟悉的,在鄉村,我的父輩們就抽這種煙。它的色澤和普通的香煙絲沒有兩樣,都是晦暗的黃,氣味卻強烈得刺鼻。記得老人和他的老伴剛剛轉來的那天,我打老遠就聞到病房里傳出嗆人的葉子煙味,我走進去,看見他正在病房里端著煙桿,吧嗒吧嗒地抽著。我告訴他病房里不能抽煙,這對他老伴的肺病沒有任何好處。老人從裊繞的煙霧里抬起頭看著我,微笑著掐滅了手里的煙頭。從那天下午開始,我就再沒看到過老人在病房里抽煙。
老人是為了陪護自己的老伴出現在住院部的。他的老伴七十三歲,割豬草時摔到一個并不算高的土坎下,右側的大腿骨折。剛剛來院時她入住的是另外一個科室,準備行手術治療,三天后轉到了我所在的科室,成為我的病人。轉入的原因有二:肺病,咳嗽,不能進行手術;沒有足夠的手術費用。自打她成為我的病人起,我就一廂情愿地覺得主要原因在于后者。我問過她的病史,她的咳嗽是近兩個月才有的,用她自己的話說,以前難得傷風感冒一次。我一邊治療她的腿,一邊特別注意觀察了她的咳嗽。結果不出我所料:僅僅過了三天,她的咳嗽便消失了;又過了兩天,胸片上的片狀陰影也明顯的淡了,幾乎看不到了,如果只是讀她復查的胸片,我真會懷疑她是不是真的被“肺病”折磨了兩個月。
是,怎么會不是呢?面對我的疑問,老人驚奇著,義正詞嚴地告訴我。仿佛是在回擊來自對他人品的懷疑。但那是絕無僅有的一次。大多數時候,老人是沉默的,安靜的。他伺候老伴,為老伴接屎端尿,喂老伴飲食,給老伴洗臉擦澡……這一切,他一直無聲無息,心無旁騖地做著。就連在路上或者病房里和我相遇,他也只是微微地笑一下,或者點點頭,就繼續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他和老伴共有四個兒子,都已成家立業,也都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們似乎都完全秉承了老人沉默寡言的脾性。在他們的母親轉入我管理的病區那天,他們都來了。后來我才知道,他們來醫院的目的,最先是打算把他們的母親接回家。在那之前,他們就曾經為了是否送她來醫院有過一次激烈的爭吵,后來是他們的父親下定了決心,他們才將她送來這里的。之后,在醫院門診部,他們的父親又一次下定決心,要為自己的老伴做手術。他們于是跟著自己的父親,將自己的母親送到了住院部三樓,那個專門收治手術病人的科室。然后他們就匆匆地離開了,仿佛他們來住院部就是為了離開似的。卻沒想到,他們的母親一入院就被宣判了無法進行手術——因為肺部的感染,使老人不停地咳嗽——在門診部醫生詢問病史時,恰巧他們的父親上廁所小解去了,他們幾個于是不約而同地“隱瞞”了母親的咳嗽史。因為他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母親罹患肺病,正被咳嗽折磨著,已經持續了兩個月。
那天,老人的四個兒子租了一輛面包車來。他們直接到了三樓,最小的一個拿著入院時預交費的單據,直接去了辦公室找醫生辦理手續,其余三個則去了病房收拾東西,然后搬動自己的母親。這樣的計劃算得上高效和完美。如果順利,他們將在最短的時間內將自己的母親抬上一直等在住院部門口的面包車。一切都準備停當,他們的雙手也已齊刷刷地伸向了自己的母親,就在這時,淚水像決堤的洪水從他們母親蒼老的臉上無聲地淌了下來。他們于是僵在那里,面面相覷。
又一次,是老人站了出來。老人看了看自己的老伴,又掃了一眼自己的四個兒子,隨后就說了一句話。老人說,她可是你們的母親。老人說完,就背過身去,再沒發一言。他的四個兒子于是放棄了他們的計劃,將他們的母親留在了醫院。他們惟一的要求,就是不再等咳嗽好了手術。老人同意了,因為他壓根就不知道,如果再一味地堅持,結果是否能如他所愿——老伴的咳嗽在短時間內痊愈,并且成功地耐受手術——像一場賭博,老人掂出了其中的不可預知性所占的巨大分量,老人選擇了放棄。
事實上,這樣的選擇從一開始就存在了。手術或者非手術,這幾乎是所有骨折都可選用的兩種方法,它們之間至少有兩點根本區別:治療需要的花費和住院的時間。對于她的大腿骨折而言,手術是當然的首選,它可以最大限度地縮短老人臥床的時間,也就是減少并發癥發生的時間和空間,但其花費卻起碼是非手術治療的五到十倍。這實在是一種兩難,像我們再熟悉不過的“魚和熊掌”。老人選擇了經濟上的節省,就必須要接受比手術長得多的住院時間:至少兩個月。
老人說,那沒問題,我們有的是時間。于是跟著自己的老伴從三樓轉到了一樓。
然后我就看到了老人的沉默寡言,和他似乎很大的煙癮。在那棵高大的楠木樹的陰影里,在每個陽光熾熱的下午,老人一個人坐在那里,安安靜靜地抽煙。
老人和他的老伴終于被他們的兒子帶回家,是在老人轉入我管理的病區不到一個月的時候。和剛剛轉入時一樣,老人的四個兒子都來了,依然開著那輛面包車。但這次,老人沒再說什么,只在兒子們為老伴辦理手續又抬著老伴上車的時候,默默地走出病房,坐在楠木樹下的陰影里,抽完了在這里的最后一口煙。
那天的陽光似乎比任何一天都要熱烈。看著老伴被兒子們七手八腳地抬上車,老人蜷縮著身子坐在楠木樹下的花臺上,吧嗒著嘴里的葉子煙卷,一陣陣濃密的煙霧籠罩在他的頭頂。這時候似乎起了風,那煙霧剎那間便消散得了無蹤影。
此后每天,當我從楠木樹旁邊的路上經過,總是止不住要扭過頭去,打量那片寬大而幽深的陰影,和楠木樹高大茂盛的枝干,恍惚覺得老人還坐在那里,吧嗒吧嗒地抽煙。現在我知道了,老人坐在那里,并不單單是為了抽煙和享受楠木樹制造的清涼。
如夢
電話鈴聲急促響起的時候,我正在酣睡。我的睡眠深入,我記得也沒有夢,如果沒有這個電話,這次睡眠將和以往大多數一樣,十分完美。因為這個電話,使得這個夜晚和以往所有夜晚發生了根本的區別。我在很深的睡眠里醒來,嘴里嘀咕著,迷迷糊糊地抓起聽筒。電話是值班的年輕同事打來的。同事說,二十一床出事了,他沒法處理,要我馬上去一下。我猛一下驚醒。放下聽筒的時候,我看了看電話上顯示的時間:凌晨兩點。
二十一床旁邊的過道里密密麻麻地圍滿了人,無一例外的睡眼惺忪的模樣。站在二十一床不遠的過道上,他們已經清楚響動來自哪里,但他們不知道響動為什么會發出,他們想弄個究竟。有人在人群中低聲宣布了我的到來,一雙雙眼睛于是紛紛投向我,像一朵朵在這個夜晚特意為我綻放的花。人群開始無聲地向后退,瞬間便在二十一床外的過道上亮出一條道,像在歡迎一位難得一見的尊貴賓客。我不記得是否沖人群微笑過,但房間內傳出的那濃烈的酒精味和嘔吐物的腐敗氣味,以及大便和尿液相互混合的刺鼻味道,都叫人過鼻難忘。我剛靠近門口,那幾種氣味相互混合的復雜氣味形成一股強烈的氣流便帷幕一般向我迎面撲來。我的頭霎時有些暈,腳步卻沒敢停下。我受到了足夠高的禮遇,我理應也必須做出與之相稱的回應。
我的頭先于腳步進入。循著那股特殊氣味傳來的方向,我的目光將房間內的一切悉數攝獲:二十一床沒在床上,而是蜷縮在床外由嘔吐物、尿液和大便相互摻和鋪就的地毯上,卻把自己的床留給了污濁不堪的排泄物——另外幾堆混合著濃烈酒精味的嘔吐物和大便;我的年輕同事滿頭大汗地在一旁面無表情地笑著,不時搖著頭,雜亂的頭發因他不斷地搖頭,明確地宣布了他的無可奈何——我的年輕同事是個認真的人,平常他的頭發總是梳理得很規范而且正式;不斷有嗯嗯啊啊的呻吟聲從二十一床的嘴里發出,間或還夾雜著他媽呀媽呀地念叨——一個年近四十的漢子,在凌晨兩點念叨自己已故的母親,如果換個時間和地點,如果這個人不是醉得不省人事,我一定會感動得不行。
我伸手去翻他的眼皮,在做出反應前,我必須弄清楚他現在的情況,而眼睛是最直接的途徑——滑溜溜的感覺下,我竟沒能一下將他的眼皮翻動,只得用力掐住他的上眼瞼,“嗯——”的一聲過后,我看到他的瞳孔在漸漸擴大,與此同時,他的嘴角動了一下,他一定是想說什么,卻終于沒有出聲。我笑了笑,也沒有出聲,從我出現在病房到現在,我一直沒有出聲。隨著我的微笑,他剛才不斷發出的嗯嗯啊啊聲和間或的媽呀媽呀聲也驟然消失,只那么一動不動地蜷縮著躺在地上。他幾近凝固的姿勢和他的默不作聲告訴我,他在等待,就像一場正在進行的演出,他已經站在舞臺的中央了,臺下眾目睽睽,他想溜下臺,但他在等待。我走出房間,沖人群揮了一下手,像一個報幕者:半夜三更的,還不趕快回去睡覺!我的話音一落,人群便紛紛散去,不大一會兒工夫,過道上便空無一人了。
檢查結果很快出來了,他兩個月前斷了的雙腿幾近愈合,現在他的第二腰椎就又因為“廁所的燈光太刺眼”,把他“晃倒”而折了(在X線片上,原本方方正正的第二腰椎變成了三角形)。廁所的燈太刺眼,他第二天早上是這樣對我說的。他這么對我說的時候,我剛剛走進他的病房,我連白大褂也沒穿,就迫不及待地去掀開了他的被子,然后兩記耳光將他從睡夢中弄醒。他一定沒想到我會給他兩記耳光,睜開布滿血絲的眼,驚奇地看著我,幾乎是在哀求:我以后再不這樣了!接著,他就說出了他昨晚摔倒在廁所里,以致他腰椎骨折的理由,他說:你們那廁所里的燈好晃眼!他說得很正經,很有些義正詞嚴。我剛剛熄下去的怒火又升騰起來,我再次向他揮起了手臂。他于是雙手抱頭,嘿嘿一笑:是我不對,以后再不這樣了!
這場景以前上演過一次,后來上演過很多次。第一次是他在井下采煤,雙腿被礦車重重地碾了一下,雙小腿骨折住進這里后不到二十天,趁我不值班,他偷偷溜到外面去買酒喝,鬧得整個病房不得安寧。那一次,我同樣狠狠地給了他兩記耳光;后來的幾次,我只是舉了一下手臂,他就承認了自己的錯誤。我當時舉起的手就又放了下來。
李存剛,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劃破安靜的時空敲擊著我的耳膜,那語氣,像一個久別的故人,卻又分明充斥著問罪和挑釁的意味。我不知道是誰在喊,就下意識地抬起頭。我的目光和他的目光在空氣中交接,他箭一樣的眼神,惡狠狠的表情,讓我一下驚住。
李存剛,他又惡狠狠地喊。出院快兩個月了,我不清楚他為什么這么惡狠狠地喊我的名字,只得驚奇地望著他。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驚奇和沒言語給了他更充足的理由和勇氣,他繼續說道:“你收了我們老板多少錢?你給我開個‘酒后摔傷’!你整我!”他說得盡管直接,但明顯的有些底氣不足。為了配合自己的話,他一邊說著,一邊不停地揮舞著半月前我開具的那張出院證明。
我一下明白他因何對我怒目相向了。
我必須承認,在我不短的醫生生涯中,他是我惟一一個用武力也沒能完全治好的病人,也是惟一一個質問我“收了別人多少錢”的病人。我嗖一下站起身來(這一定出乎他的意料),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我此刻的目光也一定像箭。我一起身,他就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一邊退一邊嚷:“好啊,你來呀,我巴不得你打呢!”他的退卻和叫嚷阻止不了我已經握緊的拳頭,相反地變成更大的挑釁。我一個大步跨過座椅,再次向他揮起了手臂——不久前,這手臂還治療過他斷掉的腿和折了的腰椎,此刻卻變成了向他發起攻擊的武器。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我擲向他的,是我從未使用過的拳頭。就在我的拳頭即將和他正不住開合的下巴來個緊密接觸的時候,年輕同事的背大山一樣將他擋住。同事的兩只大手鉗子一樣把他死死卡住,在越聚越多的人群中劃出一道線,向著遠離我拳頭的方向,向著醫院大門拖去。老遠了,我還看到他的嘴唇在不停地翻動,同時,他的食指像一把裝滿子彈的手槍,隔著遠遠的距離沖我頭上的某個部位猛烈地開火。因為距離越來越遠,因為人群里驟然發出的一片議論聲,他不停翻動的嘴里發出的是什么樣的音節,我已無法聽清。
而他不停抖動的手槍一樣的食指,多日之后,仍不時地在我的夢境里出現。在夢中,它發出的子彈,每一發,都在我的胸膛里炸裂,炸裂引起的震動,堵在我的胸口,讓我很長時間不能順暢地呼吸。
責任編輯聶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