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歷十多年的迅速發展,中國法治在制度層面更趨成熟、在實踐層面更深嵌入社會現實。2010年,法學界關注的焦點明顯深入到中國法治發展的道路和方向上。在法治理想與法治現實、法律制度與法治實踐之間的磨合過程中,關于中國法治道路選擇及其可能存在的偏失或風險,成為理論思考的新主題。
就中國法治進程而言,2010年是尤為特殊的一年。在立法方面,這一年是經歷改革開放以來近三十年的努力,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終于得以形成的一年。在行政方面,這一年是國務院繼2004年《全面推進依法行政實施綱要》提出“十年左右……基本實現建設法治政府的目標”之后,再度推出《關于加強法治政府建設的意見》的重要一年。在司法方面,這一年是人民法院“三五”改革綱要實施一年后,法學界圍繞“能動司法”、“大調解”以及法律職業化議論熱烈的一年。這一年,法律體系、法治政府、能動司法、社會管理創新以及“嚴打”、“李莊案”、言論和網絡自由、看守所非正常死亡、群體性事件、“釘子戶”、強制拆遷等法律現象,無不進入法學家視野,理論界的分析評論具體、廣泛而銳利。
透過紛繁的理論研討,相比十幾年前依法治國方略的提出,總起來看,這一年的法學思潮還是有章可循、有新意可陳的。如果說,上世紀末法學界的著力點主要集中于論證中國實行法治(依法治國)的必要性和重要性,那么,經歷十多年的迅速發展,到中國法治在制度層面更趨成熟、而在實踐層面更深嵌入社會現實的2010年,法學界關注的焦點則明顯深入到中國法治發展的道路和方向上。在法治理想與法治現實、法律制度與法治實踐之間近乎潮起潮落的磨合過程中,關于中國法治道路選擇及其可能存在的偏失或風險,成為理論思考新的主題。而且,經過改革開放三十周年和國慶六十周年之際的歷史反思和經驗總結,關于中國法治發展道路思考和討論看上去具有更強的歷史感、現實感和使命感。
沿著近三十年乃至更久遠的歷史發展脈絡,更深層次地看清民主法治對于中國發展的歷史意義
在很大程度上,法治道路的選擇受制于對法治本身及其歷史意義的領悟和理解。如果僅僅把法治理解為一種形式意義上的治理民眾的方法,那么,現代法治可能始終走不出古代法家所設定的范圍。如果僅僅把法治理解為一套達致強制秩序的功利手段,那么,現代社會中的法治實踐也可能失掉其本該具有的基本價值內涵和道德意蘊。事實上,由于仍處在一種發展過程中,中國法治發展的樣式以及對法治的理解并不總是完全一致的。
2010年,學者們注意到,在民主與民生、法條與民意、程序與運動、職業化與大眾化、權利保護與社會控制、借鑒西方與自主發展之間,中國法治實踐表現出更大的張力并顯出對后者的側重。因此,中國法治發展的路向在這一年尤其受到理論關注,法治建設的民主和權利取向也在法學界得到了更多的強調。把握中國法治發展的方向,我們仍有必要在法治建設新的歷史起點上,結合中國的歷史經驗和教訓,去深層思考法治究竟是為了什么。
歷史地看,在國家層面,我國經歷了從建國初期的“無政府”到改革開放時期構建“法治國”的明顯轉型,“國家與法的理論”中的國家打碎論、國家消亡論在改革開放實踐中被否棄,國家建設實際成為重要發展目標。由此,明確作為國家權力機構的立法機關、司法機關與行政機關之間的權限,塑造作為國家構成單元的公民就顯得殊為基本。往更遠看,這也可以說是中國從傳統的文化民族轉變為現代的民族國家的重要步驟,具有深遠的政治意義。就此而言,強化立法機關的審議職能以及司法機關在國家層面的權力審查和公民權利保護職能,構建法治政府和法治國家,正表現為一種歷史需要。在政治層面,我國也經歷了從建國初期的“大民主”、政治運動到改革開放時期使政治活動法律化、規范化、程序化的明顯轉型。由此看,將政治活動嚴格納入法律軌道,在法治的框架下推進政治體制改革,在憲法法律的軌道上實現政治發展,使國家避免發生大的政治動蕩,進而獲得持續的秩序和發展,實為構建法治國家的政治動因之所在。
無論是民主政治實踐,還是公民自由權利的保障,都離不得憲法和法律,這是被歷史一再證明的,而構建政治的法律結構,其實也為現代政治權力據以安身立命提供了持久依托。應該說,隨著改革開放不斷取得新進展,法學界對法治的歷史解讀和學理分析明顯加深,民主法治在中國發展進程中的歷史意義也更顯厚重。
在現代潮流和全球背景下,開拓民主法治建設的中國道路
沿著中國歷史發展脈絡、中國文化內在邏輯以及中國社會現實發展,在現代潮流和全球背景下,開拓民主法治建設的中國道路。外來文化的強勢影響構成了近代以來中國發展的一個顯著特征。中國近一百多年的歷程都不難找到歐美、日本、蘇聯的影子,甚至幾度出現照搬外國的情形。
自上個世紀末以來,“文化自覺”在理論界興起,逐漸出現了將中國一個半世紀的近代歷程接上中國千年史、從中國文化理路和中國歷史脈絡來開拓中國的政道法理的學術努力。這樣一種努力在2010年得以延續。
從法治實踐看,與前些年致力于法律職業化和正規化相對照,近幾年出現了更加注重中國社會現實的轉向。這種轉向與“中國模式論”在近幾年的提出是一致的。奧運會的成功舉辦、汶川地震的積極應對、金融危機中的卓越表現等,促發了世界對中國獨特的政治經濟體制或“中國模式”的高度關注。2010年,世博會、自然災害救助以及亞運會等,繼續將這套體制的優勢突顯出來。與此大環境相聯系,近幾年對大調解、能動司法、大眾司法、聯動司法、“嚴打”等的強化,繼續出現在2010年的法治實踐中。有學者由此捕捉到中國法治發展的某種“轉型”,即從偏重于學習和借鑒西方法律制度為取向的追仿型法治進路,轉向以適應中國具體國情解決中國實際問題為基本目標、立足自身發展和自主創新的自主型法治進路。學者指出,在此“轉型”過程中,全球金融危機所激發的國家自信和民間的民族主義情緒,容易造成對域外法治理論、制度和經驗的情緒化排斥,乃至對過去某些實踐的否定。而自主型法治進路也可能意味著對法條主義和法律中心主義的揚棄,這又容易被錯誤地認知為對某些“人治”因素的肯定,或者對法律虛無主義的某種認同。因此,要高度重視法治推進過程中可能出現的偏失,避免局部性、階段性的始亂終棄。的確,在中國的發展離不開世界、世界的發展也需要中國這種新的條件下,中國既需要充分理解和傳承自己的優良文化傳統,也需要充分吸收和借鑒世界各國的有益法治經驗,立足中國的現實來融會古今中外的一切文明成果,開拓中國的民主法治建設道路。就近代以來的“大變局”而言,這構成了中國在二十一世紀實現文明重構和民族復興的歷史機遇。
沿著從全面建設小康社會到基本實現現代化的戰略部署,循序漸進地構建社會主義民主法治國家
建設社會主義民主法治國家,是黨領導人民治理國家的基本方略,也是中國近兩百年間的宏圖偉業。按照戰略部署,到黨成立一百周年時,我國將建成惠及十幾億人口的更高水平的小康社會,到新中國成立一百周年時,我國將基本實現現代化,建成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具體就民主法治而言,2010年,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形成;2014年左右,基本建成法治政府;2017年,香港特別行政區行政長官可以通過普選產生。而早在1987年,鄧小平先生就曾明確提到,“大陸在下個世紀,經過半個世紀以后可以實行普選?!庇纱丝?,形成法律體系的2010年,可以說是中國民主法治進程中奠定重要里程碑的一年。
立處二十一世紀的頭一個十年,法學界既有對法治歷史進程的回顧反思,也有對當下法治現實的理性審視,更有著對未來民主法治藍圖的憧憬和籌劃。應該說,在改革開放三十年來的發展中,相對于政治體制改革和民主進程而言,我國法治建設的步伐顯得更快。這反映了發展中國家在現代化建設特別是民主法治建設過程中,加快推進國家建設、穩步發展民主政治的經驗和特點。憲法和法律制度,是國家建設的基本內容和重要基礎,也是民主化得以順利展開的重要保證,因此,“法治要快,民主要穩”在現實條件下更適合作為建設社會主義民主法治國家的思路。2010年,這樣一種觀點被提了出來。
需要強調的是,建設社會主義民主法治國家,要始終堅持法治與民主的有機結合。拋開法治實行“大民主”,會導致政治動亂,而法治失去民主的支撐,政治權力也會因此喪失正當性而引發政治危機。同時,在民主化條件尚未足夠成熟之時,加快發展和完善國家的憲法和法律制度,不失為明智之舉,因為民主化可以因此獲得更加有力有效的制度保證,進而得以依法有序展開。加快發展法治,并不意味著忽視民主,更不意味著放棄政治體制改革,而是強調通過“變法”的方式,把政治體制和政治機制改革的問題轉變為法治建設問題,在推進依法治國的“建構主義”的歷史進程中,積極穩妥地實現政治體制改革的目標。如果說,我國以前在社會主義民主實踐中曾因忽視法治而帶來了政治動蕩,那么,在加快建設社會主義民主法治國家的下一個十年乃至四十年,特別需要強調社會主義民主對于社會主義法治的重要性。在未來的民主法治進程中,要努力把民主與法治結合起來,既避免只講民主而不講法治,也避免只講法治而不講民主。(作者分別為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所長;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