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好想你

1

視線從一片花里胡哨的斑斕突然變成巨大磅礴的黑暗。右下角的QQ還顯示著幾條還沒來得及點開閱讀的信息。

“子昊，我們在3區，快過來啊。”“子昊，你這個臭小子跑哪里去了?”“子昊，該不會是被你老爸親自抓了個現成吧?”

本來就是網絡游戲的霸王，可以一只手就把鼠標點得風生水起也可以一邊喝著2塊錢一杯的廉價咖啡一邊把屏幕上的敵人廝殺得片甲不留一片美絕。可是現在是什么樣的狀況呢，一個穿著灰色長衣的男人一手拎起已經快要高過他半個頭的男生，看也不看他直接甩了一句話“跟我回家”就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強勢地把高子昊給拉走。

是出到來外面才知道原來已經那么晚了。父親蒼老的背在寂寞的夜色下看起來多么蕭索落拓。他微微弓著背，固執地走在前面，早就把拽著兒子衣領的手松了開來。高子昊臉色尷尬地整理了一下衣服，挎著一個并沒有裝上幾本書本的仿NIKE包包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面。兩個人駕輕就熟地鉆進一條老舊的胡同里，隨著胡同的越來越深入，呼呼的涼風直接吹打在裸露在外面的皮膚上，高子昊禁不住地哆嗦了一下。

“老高，又親自去把兒子給‘接’同來啊?”附近鄰里都知道他們一家的事情，每次見著都少不了兜著圈子的一番嘲諷。高郁文的眉頭一直緊皺著。也不是第一次把兒子從地下網吧那里抓回家里來。一開始還會發好幾天的脾氣還不讓兒子吃飯也斷了他的零用。可是高子昊除了喜歡打網游還有一個特長喜歡寫點酸酸的小文章發表在一些并不入流的雜志上，收稿費的銀行卡也是他自己申請的，所以高郁文也管不了他這些。

高子昊怎么不知道，父親這一生最引以為榮的事情，也許就是他小時候當過章星的事情。即使是現在他變成經常光顧網吧也無心向學的大男牛，也總能看見父親捧著自己小時候拍下的劇照發長久的呆。

于是，高子昊把筆扔掉，干脆趴在那里，眼睛看著窗外黑漆漆的天，也跟著嘆了一口氣。

如果時光能夠重新倒流，多好。

2

又是一個下著大雨的早晨。

高子昊跑步趕回學校的時候全身已經濕了個透。第一堂課鐘聲早早敲響，他就這樣全身濕淋淋地站在門口，迎接他的總會是班主任那一張百年都不會改變的生氣極了的臉。

“你給我站到外面，這個早上也不要指望進來上課了。”

班主任嘴巴上雖然是慣了的惡毒，可是也并沒有真的讓高子昊傻站在外面一整個上午。當男生不自然地撫摸著后腦勺回到座位上去的時候，桌洞里安然地擺放著一盒感冒藥和純牛奶。不用看也知道是哪個人所做的好事。

她好像總是很閑。她愿意把除去學習時間以外的所有活動都圍繞著高子昊轉。包括坐在自己座位上安靜地觀察他，包括每一天風雨不改地把從自家帶來的一個紅蘋果和一盒純牛奶塞進他桌洞里，也包括每天定時定點去報攤買走一切他有可能在上面發表文章的雜志。

有人說她迷高子昊迷得瘋狂，更有人說她一定是偶像劇看多了所以才會對像高子昊這種不安本分而又長得一臉痞子氣的男生產生興趣。如果安靜的乖乖女真的會對長得不安本分的男生產生興趣，那么高子昊不止一次心酸地想，也許她會更樂意暗戀陳冠希，而不會是自己。

“高子昊，你喜歡吃蛋糕嗎?我做給你吃好不好?”

“不好?！?/p>

“高子昊，那你喜歡什么?我不會做……也可以買給你?！?/p>

“你不是我的粉嗎?”高子昊其實就會死裝冷漠和冰冷。他只是不想施加瑩越陷越深。她是班上公認的頭腦最聰明的好學生，就這么栽在自己的手里。

周末的傍晚，高子昊從窄窄的單人床上坐起來，他只是穿著一件背心和短褲，渾身汗濕地走出房間，剛想開口問“爸，可以吃飯了沒”才突然想起父母一早就翻箱倒柜找到一件還可以出席重要場合用的衣服，對還在睡覺的他說了聲要去參加哪個親戚擺的喜酒，今天一整天都不會在家。

老舊的木茶幾上放著一些錢。是高郁文特地留下來給他買吃的。高子昊拿著錢，就這樣興奮地沖出房子去。

“子昊，你是餓暈了是不是，手腳那么慢!”

是的，高子昊真的餓了?？墒撬麑幵葛I壞自己，也不愿意放過這難得沒有老爸會突然到來把他抓走可以讓他安心打上好一會兒游戲的機會。忽然感覺身邊有人可以把鼠標點擊得如此動聽美妙。果然是太餓所以出現幻聽了吧，高子昊自嘲地笑。過了一會兒，有人在QQ上發來一個抖動的窗口。

“KAO，有個紅毛怪物把我們都殺光了。”

如果高子昊此刻還沒有完全暈過去的話，那個紅毛怪物應該就是坐自己旁邊的這一位。同樣的一款網游，那個女生操縱一只紅色怪物所向披靡。高子昊略帶好奇地轉過眼睛，望向這個一頭爆炸卷發眼睛涂滿夸張的綠色眼影兩邊肩膀卻左右搖晃的女生。

一瞬間，高子昊的心就被她一連串漂亮極了的動作所征服掉了。

3

“你怎么老是跟著我?”那個女生從網吧出來拐進一條人聲鼎沸的小吃街吃上兩碗牛肉面和一大碗豆腐腦后，抬腳走了幾步，便沖身后一臉迷茫的高子昊笑嘻嘻地問了一句。

這個笑容跟別人平常的笑容不同。是一種類似于瘋瘋癲癲的傻笑容。高子昊明顯有點懵了。

“我也不知道?！备咦雨皇钦娴牟恢?。

“你喜歡我?”

“不是。只是覺得，你很像我從前認識的一個朋友?！?/p>

“嘿嘿嘿嘿?！迸@然被這句話弄得心情大好，咧開嘴露出明晃晃的白牙齒笑，就連涂著綠色眼影的大眼睛也好像會發光的螢火蟲一樣，小小地旋舞著。她走過去拉過高子昊長長的手臂，說，“走，陪我回去打游戲。”

高郁文想起剛才熱鬧喜慶的宴會上，幾個親戚輪番跟自己說過的話。都是當年曾經被自己嘲笑過的親戚。那時候高子昊還小，自己也還很年輕，看到可愛的兒子上了電視當上了童星當然會驕傲得不得了，于是便抱著兒子走訪每個親戚的家門炫耀一番。而現在呢，他隨便都可以從自己的頭發上扯下來一小撮銀絲，而那些親戚的兒子女兒，個個都腦袋聰明長大了之后不是以高分考上重點大學就是出國留學。

強烈的反差當然讓高郁文窩了一肚子的火。從宴會結束到回家的路上忍不住地跟妻子吵了兩句，回到家后更是不見高子昊。

不用想也知道他跑去哪里了。

本來也沒有反對過他用學習的時間寫一些自己看不懂的文章賺點錢，此刻看著他堆滿一個床頭的雜志，心頭的怒火直涌腦門，沖動地一把抓起幾本翻開就想撕碎。

“爸，你在做什么?”急促的腳步聲趕到。高子昊并不知道等待他的還有一場激烈的暴風雨。

雖然說一直都沒有機會出現在老師點名表揚的名單上自己的名字最多也只能出現在教學樓一樓的公共宣傳欄上的遲到早退的名單上，但平時也是個行為低調的人，不會像此刻那么難堪，好像展現在別人眼前的不是這明顯的青紫色的傷痕，而是自己忽然低到塵埃里的，尊嚴。

父親好像已經很多年沒有出手這么重了，也不知道他到底吃錯了什么藥……藥?抬起頭，便真的看到施加瑩捧著一盒止痛藥和一小瓶紅藥水站在眼前。

“你很料事如神?”不知怎么鼻子竟然開始發酸。施加瑩只是小心翼翼地拉過他的手臂，細心地給他上藥水。兩人之間沒有什么言語，可是女生明明看到，男生好看的濃黑眉毛從擰成一團漸漸舒展開來。

高子昊看著施加瑩溫柔地給自己剛剛涂過藥水的傷口吹氣，臉頰忽然不自覺地燒起來。

然后，他看見了一張照片。

這張照片只看一眼便受不了。父親幾乎每一天都會捧著他細看很久很久，然后便是深深的嘆氣。足當年很火紅的一部電視劇的劇照，站在照片中央那個手舞足蹈笑得很傻的小男孩不正是自己嗎?

“準叫你把這張照片找出來的?”原來，連施加瑩也想奚落我。高子昊猛地站起來，惡狠狠地沖她說話。

“是你叫我查的。”好像，還有這么一回事。

施加瑩以為，她辛苦地把這張照片找出來高于昊一定會很高興的。她還以為，他缺少的就是別人對他的稱贊。那一句“高子昊你很棒!”沒有來得及出口，就已經被他討厭了。

她怎么會知道，高子昊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他小時候曾經是一個童星的事實。

如果可以，他當然不希望自己還記得那些假意奉承的笑臉還有不能睡眠的日日夜夜。那個時候，只有一個飾演比他大三歲的姐姐的女生陪他玩。高子昊只能隱約記得她十歲時候的模樣。他愿意記得的，卻只有這么一件事。

那個女生，感覺很像他之前在網吧遇到的那個用一只紅色怪物就已經把怪殺得干干凈凈的女生。別人都叫她做怪物，說她不僅長得像怪物，連行為都很像一只怪物，沒有讀書，就整天瘋瘋癲癲地大叫大笑，網游卻又打得很好。

高子昊偶爾可以在混亂的小吃街捕捉到她的身影。她好像很喜歡吃，每次見她都總是吃很多很多。

“我問你，你叫什么名字?”高子昊問還在專心對付牛肉面的怪物。

怪物嘿嘿嘿嘿地傻笑。

“你以前有拍過戲嗎?”

“拍戲?”怪物像個小女孩抬起天真的眼睛，搖晃著一顆腦袋，小心地問，“拍戲是什么東西?可以吃進肚子罩的嗎?”

高子昊嘆了一口氣。她怎么可能會是當年那個姐姐。

4

施加瑩揚手就攔截了一輛出租車。她像平時在校廣播臺念優美的廣播詞一樣，照著剛剛從班主任那里打聽過來的地址念了一遍。汽車立刻發動起來。

她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房子。它們隱藏在好像看不見盡頭的老胡同背后，它們連綿成一排排，就像是火柴盒的形狀。這里沒有高大嚴肅的保安，也沒有心曠神怡的綠化帶，就連汽車，也不能駛入窄窄的胡同口。于是最后只能下車，摸索著，步行著，希望可以有緣地遇上高子昊。

遠遠地，就看見一個穿著灰色長衣的中年男人在大聲責罵著什么。走近才知道，是他被一個十幾歲的女生搶了錢包，他跑了幾步就跑不動，于是只能無助地坐在地上沖著那個小偷跑遠了的方向大聲責罵。

是錯覺嗎?怎么感覺就連這里的天空也讓人心頭壓抑得厲害。地面堆滿了發出臭味的垃圾，這里的人就連說話也是特別粗魯大聲。施加瑩慢慢走到那個男人的面前，從包包里拿出一塊紙巾，彎下腰，親自遞到他手中。

是的，高郁文他哭了。

他怎么能不難過呢。中午的時候他接到班主任的電話說高子昊和別人打架了一身傷痕回來學校，下午的時候又收到工作了十幾年的工廠老板一個毫不留情的大信封說他年紀大了手腳不利索就辭退了他，而剛剛，好不容易收到老板最后一次給自己支付好的工資，就這么突然被一個黃毛丫頭給搶走。

如果這一切悲傷的事情可以用眼淚來換同來，他真的愿意就這樣一直哭下去，沒有面子也不在乎了。他其實要的不是面子，只是希望兒子能爭氣一點，不用像他，把生活過得那么悲慘。

施加瑩一直蹲在旁邊，耐心地聽著這個悲慘男人的話。就連時間也變得特別緩慢。“叔叔，我扶你起來吧。”施加瑩眼看著還在流淚不止的中年男人，一顆心也跟著痛得揪起來。

“爸，你怎么了?”

施加瑩沒有想過會這么巧合。

這個男人的兒子竟然就是高子昊?

而高子昊，對眼前這么一個場景，無論站在旁邊的女生怎么說，自己的父親仍然坐在地上毫無儀態地大哭起來，那就只有一個解釋。是施加瑩害父親落得這么難堪的局面。

“施加瑩本來就是一個千金小姐，你以為她會真的喜歡你?省省吧，她只是無聊想要捉弄一下你而已。”這些別人口中充滿嫉妒和不屑的話，無論被重復過多少遍，他從來都沒有相信過。而現在，他寧愿相信這是真的。

“施加瑩，我只重復這最后一遍，我以后都不想要再見到你。”

5

凌晨的網吧格外清冷。除了還有小部分的人打算通宵打游戲以外，網吧陷入一片詭異的安靜。高子昊戴著耳機，傻傻地沖著17寸液晶顯示器笑。笑著笑著，就有晶瑩的眼淚順著眼角滾落下來。

他沒有想過自己竟然會再次找出這個老片子來看。他以為自己這一生都不會再看到它。

是十個年前很紅火的一部電視劇。他就在這部戲里面扮演男女主角的一個小兒子。他在戲里面還有一個大他三歲的姐姐。那個姐姐可漂亮了，梳著兩條黑亮的小辮子，眼睛大得不可思議，笑起來的時候一口牙齒就像美麗的貝殼被呈現在眼前一樣。那時候，他可迷她呢，天天都跟在她身后跑。

后來一別也過去了十年，不知道她現在怎么樣了。

當時年紀還小，不懂得那種天天想要看到她的心情是什么東西，現在終于懂了，自己卻覺得不可能。他高子昊難道有這么早熟嗎?才七歲就暗戀一個十歲的小女生?

“你怎么哭了?”不知何時怪物已經站在自己身后。她湊過來一張好奇萬分的臉，一雙有神卻迷糊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高子昊。

“沒有，我是在笑?！备咦雨挥檬种钢钢聊?，當時電視劇的畫面很粗糙不堪?！澳憧催@個小孩子跑起來的樣子，很可愛?！?/p>

“恩恩，我覺得他很像你啊?！惫治镞€是那副傻乎乎的嘴臉。高子昊也跟著她沒心沒肺地笑?！笆前?，大家都這么說?！敝挥兴约好髁耍械拿篮枚家呀浕夭蝗チ?。

他不再是父母可以用來跟其他親戚炫耀的寶貝兒子，也不再是披著滿身光環賺取大把大把金錢的工具。他只是跟每間學校總有那么些不入流老師也看不上眼任由白生自滅的男生一樣，注定不會成為天一上耀眼奪目的星星。

伴隨著高子昊幾天沒有上學，施加瑩也沒有回學校。自從那天沖動地跑去高子昊住的地方找他再被他誤會了之后，她就開始發起高燒來。本來就是父母的掌上明珠，這么一折騰當然是立刻把她送進最好的醫院接受治療。

英俊的穿著一身西裝的中年男人困惑地望著女兒因高燒而通紅不止的臉，只能聽見她重復了一次又一次卻都是同一個名字的聲音。

“高子昊，高子昊……”

6

仰頭便可以看見清澈得沒有一絲雜質的湛藍天空。

好不容易回去學校一趟，卻聽見施加瑩生病住院的消息。其實當初也是一時生氣才會說出傷人的話，后來父親也跟他解釋過事情的經過始末，原來并不是施加瑩的錯。如果要責怪的話，那么應該算在自己頭上才行。

上過兩堂課便從后門貓著腰逃跑。高子昊用盡全身力氣地跑，不停地跑。路過報攤的時候還買來一本有他小說的最新一期的雜志，算是一份小小的禮物，要送給施加瑩。他想，如果時間允許的話，他還欠她一句“對不起”，他一定要找機會說出來。

卻在途中看見被兩個高大的黑衣男人架著的怪物。

“你們做什么?放開她!”

“臭小子沒事湊什么熱鬧?”其中一個男人用力地把高子昊推倒在地，他坐在地上，看著怪物哭得可憐的模樣，腦海里立刻回想起多年前的一個畫面。

“姐姐，你不要哭，我去找爸爸媽媽吧。”

“姐姐，你笑一個好不好?你笑的時候是最漂亮了?！?/p>

聽說，當年也是這么一個情節惹哭了電視機前千百萬觀眾的眼淚。

如果之前只是一直覺得怪物像當年那個女生而已，那么此刻高子昊終于可以肯定，她真的是她。盡管，她也許已經不記得自己曾經跟自己一樣，當過童星狠狠地火過一把在幾年之后已經被全世界的人遺忘掉。

于是，他不要命地向那兩個男人撲了過去。

施加瑩出院的那一天天空竟然下起了磅礴大雨。她明明知道已經沒有可能的了，她已經等了那么多天，他還是沒有來看望過自己一眼。所以才會不敢相信撐著一把黑色大傘還牽著一個未曾謀面的女生的手的那個人，是高子昊。

“高子昊，你終于來了?！焙谏I車上，施加瑩的父親悶悶地點燃了一根雪茄。

“恩?！备咦雨荒灸镜攸c了點頭，然后接過話茬把臉轉向一臉懵懂的怪物?！笆┘蝇?，給你介紹，這是我女朋友。”

“HI，你好?！惫治锖俸俚厣敌χ?，還張開一只手朝施加瑩揮手。

“上次的事——對不起，”然后便從怪物手中拿過那本雜志，塞到眼眶迅速泛紅的女生的手中。上面還有另外一個女生的溫熱觸感。那是高子昊的女朋友的。

“如果可以的話，以后，就真的不要再找我，看到我也不要再打招呼了?！?/p>

“因為你這樣，會打擾到我的生活?！?/p>

“再見了?！?/p>

從前，每一次想要對他好的時候總會受到無數的白眼，她也依然如故，咬咬牙，還是忍不住想要對他好。因為她總是相信著，別的人都看不見他的好，只有自己懂得欣賞，長此以往他也會慢慢打開心扉，接受自己。

而這一次，她終于明白自己徹底地輸掉了。原來不是他故意這么冷淡地對待自己，而是他的心里面早就住進了另外一個女生。施加瑩看著逐漸遠去的兩人，男生小心翼翼地牽著女生柔軟的手指，眼淚一瞬間就模糊了視線。

從來都是自信滿滿不曾在人前流露過脆弱一面的施加瑩，第一次，哭得多么狼狽凄涼。

7

搬離居住了十八年的火柴盒房子的那一天，高郁文難得地穿上了平時去喝別人喜酒才會派上用場的好衣服。他笑得一臉燦爛，和妻子熱烈地商討著新房子的裝潢問題。

高子昊慢慢地走在最后。

他最后轉身回望著老胡同盡頭的那小小一塊的天空。以前總想著快點長大可以快點離開這個充斥著骯臟和混亂的鬼地方?，F在終于心愿達成，卻感覺心頭涌上濃濃的不舍。

視線盡頭，是怪物氣喘吁吁跑過來的傻樣子。

“你要走了嗎?不再回來嗎?”

“我會回來看你的?！?/p>

“是真的嗎?不會反悔嗎?”

“當然……我們挖鉤鉤吧。”輕輕地伸出尾指，一鉤，便看見怪物純粹的笑容閃出鉆石般好看的光芒。

高子昊最后趕著跳上了搬運公司貨車的尾部。他站在那里遙遙地沖她揮手，怪物忽然用盡全身力氣沖他吼，“告訴你一個秘密，我的名字叫安琪?！?/p>

安琪，安琪……高子昊怎么會忘記，十年前遇上的那個女生，就是叫安琪。

離子昊，再見了。背轉身，沒有人發覺平時總是瘋瘋癲癲的女牛一張臉爬滿了悲傷的神色，額前過長的劉海遮住了她飽滿的額頭，還有瘋狂洶涌出來的眼淚。

如果不足十歲那年逃了幾個戲約欠下電視臺一屁股的債，高利貸就不會整天上門跟父母要錢

如果不是心疼父母這幾年來被這種無底洞的日子折磨得幾乎發瘋，她也不會在自己十六歲生日那天操起一把水果刀刺向那些追債的人：

如果不是她害怕和心虛，她也不會想到要裝瘋賣傻來逃過法律責任。

卻在她二十歲的這一年，遇到一個男生，他問她從前有沒有拍過戲，她還看到他在網吧通宵看那個電視劇。笑著哭哭著笑。她也哭了，他卻以為她看不明白。

搬運汽車還在繼續行駛著。高子昊望著越來越遠的景色，直到已經看不見了，還是收不回目光。

他想起了曾經有那么一個女生。她家境富有成績也好，可是她卻毫無理由地對自己著迷；

她除了課本，讀得最多的就是他寫的小說，還有她有意無意投射過來的熱切眼光；

她每天固定的一個蘋果和一盒純牛奶，偶爾他闖禍了，她還會送自己藥膏和藥水。

而她，卻有一個很好很好的父親。高子昊想到那一天，自己幾乎被兩個黑衣男人打死，就是施加瑩的父親解救了自己。后來從怪物斷斷續續的哭訴中他知道了他們一家欠下別人很多很多的錢，每隔一段時間就有不同的人上門追債。

那個男人——英俊的施加瑩的父親二話不說就掏出一張支票，說他可以幫助怪物一家從此擺脫噩夢。

但他也有可以個要求。便是高子昊要讓自己女兒對他徹底死心。

“我看你剛才為了這位女牛那么拼命，我想，你也一定很希望她可以從此脫離苦海吧。”施加瑩的父親志在必得地笑，動作輕緩地遞過來一張支票。

高子昊怎么可能不答應。

只要他的大姐姐能繼續這樣心無城府沒心沒肺地笑，就算要他賠上性命，他也在所不辭。

更何況是一個施加瑩。

那時候，他是這么想的。

8

后來。

很久很久以后。

施加瑩踩著一雙細高跟走進一家網吧。她的男朋友剛剛承包了這家網吧成為新老板。她無意地四處溜達著。便忽然看見一個女生把自己的一張臉埋在顯示屏的下面，哭得聲嘶力竭。

她好奇地走過去。便看見是那’一部戲。那一部她同樣在家里看了不下百遍的戲。那里，有她這輩子第一個愛上的男孩子。他叫做高子昊。后來他搬走了原來居住的地方，從此杳無音信。

如果你剛好也是在這個時候踏進這家網吧，你就會不難看見，在煙霧繚繞的某個角落里，有兩個女生，一個坐著一個站著，同樣都是哭得凄涼美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