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截訪生意經(jīng)

對進京訪民來說，安元鼎的名字幾乎無人不知。他們的主要業(yè)務是幫助各地政府攔截上訪者，將上訪者關(guān)押起來或遣送回原藉，然后再向雇主收費。沒有人知道他們?yōu)槭裁茨軌蛟诒本╅L期駐扎，能夠輕松接走、關(guān)押訪民而無人過問。

軟禁

盡管天空下起了雨，趙桂榮還是起了個大早，匆匆趕到北京南站。她的背包里，塞滿了上訪材料，已經(jīng)提前裝進牛皮紙信封了，每個信封對應一個地址，是寄給國家領(lǐng)導人看的。

昨天，幾位經(jīng)常碰面的訪友，相約今天上午一起去府右街，那邊有個郵局，快遞比其他地方便宜，大伙兒都有很多信件急著發(fā)出去，仔細算下來，到那里，能省下不少錢。

趙桂榮知道，這段日子，別去天安門和三里屯轉(zhuǎn)悠了，那樣很容易被保安公司的特保捉走，關(guān)進隱秘的地點。最保險的方式是改用郵寄反映情況。

趙桂榮的丈夫邢世庫，已經(jīng)在精神病院里待了三年多，這位曾經(jīng)的哈爾濱的哥，直到今天還被關(guān)在醫(yī)院里，而在此之前，他是一位多次赴京反映單位領(lǐng)導問題的執(zhí)著上訪者。

為了力證丈夫沒有任何疾病，而是被當?shù)卣驌魣髲停驹诠枮I道外區(qū)開商店的趙桂榮，也走上了漫長的上訪道路，一旦談及丈夫蒙冤和這幾年來的奔波無果，趙桂榮就淚流滿面。

2009年9月30日，趙桂榮第一次乘坐火車出遠門，她帶著材料來到北京后，當天就去了國家信訪局，也就是在這一天，她知道，北京原來有家保安公司，叫做安元鼎。

那天下午，趙桂榮被民警仔細盤問了一遍，警車把她從國家信訪局門口，送到了豐臺區(qū)久敬莊接濟服務中心。

與馬家樓接濟服務中心一樣，久敬莊是個訪民集散地。現(xiàn)在，馬家樓的業(yè)務停了，久敬莊承擔了馬家樓的功能。

在久敬莊大院里頭，剛待了一會，一個自稱黑龍江駐京辦工作人員的人，找到了趙桂榮，在他的身后，是七八個體型魁梧的小伙子，他們身穿黑色制服，戴白色鋼盔，乍一看，完全是特警的樣子。

這名聲稱能幫助趙桂榮解決問題的人說，走吧，先出去，到車上談。趙桂榮有些猶疑，因為不認識，但看了看對方身后的幾個“特警”，她覺得，反抗大概是沒有用的。

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走出大院，上了一輛白色依維柯轎車，車窗玻璃是黑色的，這讓本來就昏暗的視線，變得更加模糊。

車子開了幾分鐘，停了，眼前是一座二層小樓，一樓大廳亮著燈，這時候的趙桂榮發(fā)現(xiàn)，這一隊穿著制服的年輕人，袖標上寫著的是“特保”，而不是“特警”，那個自稱官員的中年人，只是這個公司的一名員工。她知道，被騙了。

燈光映襯下，趙桂榮看到了樓頂?shù)募t色標牌，這個牌子，更加直接地告訴她，她來到的，是一個叫做“安元鼎保安公司”的地方。

拒絕和逃跑不再可能，趙桂榮只想問對方，他們有什么權(quán)力扣押她，他們到底是一群什么樣的人，準備扣押她到什么時候。

年輕的保安們只是朝她笑笑，除了告訴她這是奉上級領(lǐng)導命令行事以外，沒有回答她的其他任何問題。

趙桂榮被帶到了一樓大廳，她的錢包手機身份證全部被沒收了，跟進拘留所一樣。從這時起，她知道，自己被軟禁了。

過了七天，從票販子手里買到火車票的保安公司，把趙桂榮和另外一個老鄉(xiāng)兼訪友，送上了從北京開往哈爾濱的直達列車。

“招待”訪民的所有支出，顯然不是安元鼎埋單。

火車門關(guān)閉前，送行的特保走進車廂，跟列車員低聲說了幾分鐘后，列車員心領(lǐng)神會地點了點頭。之后每過一個小時，這節(jié)車廂的列車員都要接到一個電話，然后他總是回過頭來看一眼趙桂榮他們倆，對著電話說，還在呢。

遣送

吉林省舒蘭市水泥廠前職工趙桂香，今年47歲，上訪10年，她與安元鼎的第一次接觸發(fā)生在去年，當時，她從永定門長途汽車站經(jīng)過，被派出所民警攔住盤問，抓到了馬家樓。

按照訪民們的說法，拉到馬家樓的，都是通過非正常途徑上訪的，所謂非正常，就是訪民去了信訪部門之外的地方。

趙桂香在馬家樓待了幾個小時，舒蘭市駐京辦來了一個人，要接她回去，她拒絕了。晚上七點多，這個人又來了一趟，回答還是照舊。

來者拂袖而去，沒過多大一會，“帶來了一幫武警(其實是保安)”，鋼盔皮靴防彈衣。十幾個大漢圍成了一圈，其中一個人指著趙桂香問旁邊的人，就是她吧?幾個特保上前幾步，拖起她就往外走，“我大喊起來，‘你們干啥呢’，他們不停，就跟提溜只小雞一樣，把我拖出去了。”

這群人太像特警了，于是一路上，趙桂香高喊的是，“救命啊，警察打人了。”接濟中心的附近，的確有警察和保安在巡邏，他們向這邊看了看，沒有走過來。

一個高約一米九的胖保安，把趙桂香拖到車上，一搡，她便仰倒在了座椅上，這個重達兩百多斤的保安，照著趙桂香的胸口，就是幾拳。拳打腳踢四五分鐘后，趙桂香身上全青了，衣服上都是腳印子，腦袋上磕了好幾個包，本來腰部就有傷，這下就再也動彈不了了。

本來是到北京尋找“青天大老爺”的趙桂香，屈辱難當，哭成了一團。

事后趙桂香得知，這個動手的并不是警察，而是安元鼎一個姓趙的特保。

一名曾經(jīng)在安元鼎干過一年的張姓保安透露說，在安元鼎，制服有若干套，穿什么衣服是什么，特勤可以當特保，特保也可以當保安，不過要成為特保，必須“身體強壯，至少要1米75以上，上訪的鬧事者要制服得了”。

那一天，趙桂香和另外兩個舒蘭訪民，被裝進車子，在五個男特保、一個女特保押送下，于夜色之中，朝著吉林方向開去。

趙桂香說，她看到上車時，舒蘭市駐京辦負責人，在車門邊，給了收錢的保安2000塊，車子即將開進舒蘭境內(nèi)時，司機打了個電話，問，他們還差多少?電話里回答，7000。司機重復了一句，7000啊，行。

趙桂香聽到了。金錢與權(quán)力，在這一刻，水乳交融。

基地

趙桂榮回到當?shù)兀煞蛐鲜缼斓膯栴}還是沒能解決，趙桂榮又跑到了北京，之后幾乎常駐，這其間，她又有兩次被安元鼎收押遣返。上訪，關(guān)押，遣返，問題不解決，再上訪，再關(guān)押，再遣返，循環(huán)往復，這成了訪民的宿命。

漸漸地，趙桂榮了解到，當?shù)卣簧岬没ㄥX，所以安元鼎買火車票讓他們自己走，而她認識的一些被關(guān)押訪民，回原藉是由多名特保開車遣返的，這樣可以向?qū)俚毓賳T收取高達數(shù)萬元的費用。

多名曾被安元鼎秘密關(guān)押的訪民介紹說，除了位于南四環(huán)紅寺橋附近的總部，安元鼎關(guān)押訪民的地點有幾十個，有的是廢棄的倉庫，有的是郊區(qū)封閉的院子，還有的是山邊的養(yǎng)殖場，而這些訪民無一例外，進去就不能出來，長的被關(guān)押幾個月，短的三五天，只有當?shù)卣虬苍蛔懔速M用，訪民才有可能被接走。

先后三次，趙桂榮被安元鼎關(guān)押，地點不同，相同的是，這些地方，居住條件差，保安態(tài)度惡劣，由于訪民太多，房間不夠，經(jīng)常一張床睡兩個人，打地鋪也是普遍狀況，多數(shù)房間為上下鋪、男女混居。很多女訪民，睡覺不敢脫衣服。

一些男性訪民反映，他們本來是到北京申冤的，結(jié)果被扣下了，他們不能忍受這種沒有任何說法的秘密關(guān)押，覺得自己被綁架了，要求出去，與保安發(fā)生沖突。結(jié)果是，一群保安圍攻一個訪民，直到把訪民打得頭破血流屈服為止。訪民說，在安元鼎關(guān)押點，被打殘打傷的訪民并不鮮見，除了極少數(shù)人獲賠幾千塊醫(yī)療費，剩下的，很多不了了之了。

有一回，個頭不高的趙桂榮，打飯時多說了一句話，被一個牛姓主任叫到二樓辦公室，他使了個眼色，站在門邊的山西特保，狠狠地給了她一腳，她當場就哭了。

趙桂榮說，她最震驚的是，她第二次被安元鼎扣押時，被送到一個叫二號基地的地方，保安常常在晚上跑到女訪民的床前騷擾，暗示或者直接要求對方“陪他睡覺”。

趙桂榮記得，關(guān)押點上一個金姓主任常對女訪民說，他能把材料直接遞給高層領(lǐng)導。這樣充滿誘惑力的表達，使一些訪民信以為真。“有些女訪民，穿著睡衣，袒胸露背地去了主任辦公室。”

另一名訪民陳連清憑借著關(guān)押過十幾次的機會，曾經(jīng)觀察過二號基地。他說，院子是狹窄的一條過道，不足三五米，關(guān)押訪民的房間灰突突的，沒有朝外的窗戶，只有面向走廊的，所有床位，上下鋪加起來，有60多個，總是客滿，特殊日子，房間尤其緊張，一張床上擠兩個人并不少見。多數(shù)情況下，單這一個關(guān)押點，就維持著80個訪民的規(guī)模。

生意經(jīng)

陳連清說他剛被關(guān)進來時，“每天都有冒充國家信訪局領(lǐng)導的人來談話，說可代收訪民材料，幫他們解決問題，又說訪民一個月之內(nèi)在這里住滿四次，地方上還不給解決問題，中央肯定會出面。”

有些人當真，決定住下來不走了。陳連清認識兩個這樣的訪友，當時，其中一個已經(jīng)住了47天，另一個住了31天。在關(guān)押點，訪民吃住是不用自己掏錢的，但這部分開銷，安元鼎按照每人每天200元至300元的標準，向地方政府收取，訪民住的時間越長，安元鼎賺的也就越多。

陳連清后來了解到，這個冒充領(lǐng)導的人實際上是安元鼎的員工，他的說辭，無非欺騙訪民，讓他們長住，多住一天，能多賺200元，可這么破爛擁擠骯臟的地方，這么差的飯菜，“別說一天200元了，連20元都不值。”

陳連清觀察到，像他這樣從石家莊來北京的訪民，算是稍微近一點的，當訪民人數(shù)湊夠20個時，安元鼎就派一輛大巴，把訪民運回當?shù)兀允仪f為例，住一天，連同路費，是1000元。

“如果是云南貴州偏遠地區(qū)來京的訪民，可能一年也湊不夠一車，除非當?shù)赜绣X，愿意高價委托安元鼎特保遣送，否則訪民們就得這么一直在里頭待著，直到當?shù)貋砣税彦X交齊，再接他們出去。”

截訪，儼然成了這家保安公司最為重要的一項收入來源。不論是關(guān)押還是遣送訪民，安元鼎都要向地方政府收費。《財經(jīng)》記者的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安元鼎近幾年業(yè)務發(fā)展迅速，2007年全年營業(yè)收入僅為861.93萬元，2008年這一數(shù)字變?yōu)?100.42萬元。其主要業(yè)務之一即是幫助各地政府攔截上訪者，業(yè)務范圍甚至已進入上海、成都等地。但吊詭的是，截至2009年5月，安元鼎的許可經(jīng)營項目仍然為“無”。

在北京，安元鼎的名字在訪民中幾乎無人不知。他們能在馬家樓和久敬莊長期駐扎，能夠輕松接走、關(guān)押訪民而無人過問，這讓一直研究上訪問題的學者覺得十分可疑。“這還是法制社會嗎?為什么北京還有黑保安?誰批準他們關(guān)押我們的?”一名被安元鼎關(guān)過的女訪民說。她今年42歲，只有小學文化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