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為什么很多功成名就的職業經理人要在文憑上做手腳?這其實反映了人性的弱點,只是這種弱點在當下誠信危機的中國更容易滋長。唐駿“文憑門”的大辯論顯示,公眾開始把職業經理人的品行與企業的行為聯系在一起,這是中國商業環境國際化的可喜表現。隨著中國企業的國際化,職業經理人背景調查制度應當得到推廣,使對經理人的監督更多通過制度而不單是個人自律完成。
最近不少職業經理人遭遇危機,國外有因性丑聞離職的惠普首席執行官馬克·赫德(Mark Hurd),國內有深陷“學歷門”的唐駿。如同往常一樣,對于唐駿“學歷門”事件,人們眾說紛紜。可喜的是,網絡時代提供了一個強大的言論平臺;遺憾的是,各種評論泥沙俱下、就事論事,我們通過這樣的討論究竟能得到什么?為了慎重,我找來一本唐駿自傳《我的成功可以復制》通讀一遍,讀罷掩卷,作為一個跨國公司的職業經理人和老留學生,突然有了骨鯁在喉、必吐之而后快的感覺。
文憑造假:放之四海而皆準的人性弱點
其實,職業經理人夸大和捏造學歷是一個相當普遍的現象,在美國也不例外,因此,這不是中國人的劣根性,而是反映了人性的弱點。從心理學的角度去探尋,人們總是有意識或下意識地夸大好的東西,掩蓋壞的東西。
2002年,有著近160年歷史的眼保健用品巨頭博士倫公司(Bausch Lomb)的首席執行官羅納德·扎雷拉(Ronald L. Zarrella)被曝光在履歷上夸大事實。此公一直對外聲稱獲得了紐約大學斯特恩商學院的MBA學位,事實上,他雖然在那里攻讀MBA,但并沒有拿到學位。這一丑聞當時也是鬧得沸沸揚揚,最后因為董事會的力挺,羅納德保住了烏紗帽,但被罰去了當年的獎金,包括根據合同當年可以拿到的110萬美元保底獎金。
同樣著名的軟件公司Veritas的首席財務官肯尼斯·朗查(Kenneth Lonchar)就沒這么幸運了。此公聲稱,自己在亞利桑那州立大學獲取學士學位后又獲得斯坦福大學的MBA,事實上,他僅有一個愛德華大學的學士學位。事發之后,董事會逼迫肯尼斯立即辭職。當Veritas將此事在2003年10月公之于世時,其股票當天暴跌19%,華爾街的分析師們也紛紛將其降級,道理很簡單:首席財務官說謊,你公司的賬目還能相信嗎?由此可見,高級職業經理人的品行對公司市值的影響之大。
近年曝光的還有2006年美國電器連鎖店Radio Shack首席執行官大衛·埃德蒙森(David Edmondson)的文憑造假丑聞。此公根本就沒有文憑,他倒也沒有拿哈佛、斯坦福嚇唬人,只是編造了自己在一家神學名校—太平洋海岸浸禮會神學院(Pacific Coast Baptist College)獲得神學和心理學雙學位的故事。事實是,此公僅在該校學習過兩個學期,而且那里根本就沒有心理學的學位。丑聞曝光后,公司股票應聲下跌8%,5天后,大衛迫于壓力不得不辭職。
其實,作假或夸大學歷的不僅僅是高級管理人員,美國有調查表明,90%的畢業生表示,為了得到一份工作愿意在履歷表上作假。這雖然并不表明實際上有90%的人作假,但由此可見,人們在學歷作假這樣的不道德行為上的道德底線并不高。這種人性的弱點在中國“報喜不報憂”的文化中尤其容易得到滋長,在當今誠信危機的社會風氣中人們常常習以為常。而現下時髦的所謂“炒作”,更容易讓人性的弱點戰勝當事人的良知。正因為此,人們在把石頭砸向唐駿以前最好捫心自問:我曾經這樣做過嗎?面對誘惑,我會這樣做嗎?這當然不是為這種不道德的行為辯護,但是,改善社會風尚的第一步難道不是“各人自掃門前雪”嗎?
“造神”的誘惑:為什么功成名就的經理人
要在文憑上做手腳?
網上對唐駿“學歷門”的很多討論集中在他的文憑是真是假上,其實,唐駿提供的加利福尼亞的西太平洋大學(Pacific Western University)的文憑本身倒是貨真價實,不過,在留學生圈子里,這樣花錢買文憑的學校被戲稱為“野雞大學”,它們有的純粹是買賣根本沒有任何教育內容的一張紙,有的則是提供“拆爛污”的速成教育,但兩者都得不到專業機構的認證。而美國的雇主尤其是大公司,對學歷的要求無一例外是必須來自經過認證的大學。以唐駿當年在日本留學和導師鬧翻、棄學赴美的落魄窘境來看,他是這種野雞大學的完美生源,買賣雙方童叟無欺,無假可打。我認識的華人里有不少買了這樣的文憑,大多是為了回國時在親友面前裝一裝門臉,雖然無傷大雅,卻也是人性弱點之表現。
唐駿和胡騰合著的《我的成功可以復制》(2008年12月第一版,2009年3月第5次印刷)的封面內側是這樣介紹作者的:
唐駿
1962年,出生于江蘇常州
1980年,考入北京郵電學院
1985年,赴日本名古屋大學留學五年
1990年,赴美國繼續留學生涯,獲得計算機博士學位。
我們可以注意到,作者有意無意地沒有按照慣例將校名和學位聯系起來,即使其中并沒有忘記提到北京郵電學院和名古屋大學的校名。至于作者究竟是在哪所大學獲得的博士學位,卻被巧妙、似乎是漫不經心卻極不合常理地略去了。然而,在書中第58頁有這樣一段話描述他從日本到美國選擇學校的經歷:“乘‘灰狗’我又回到芝加哥玩了一圈。接下來依次去了底特律、波士頓、紐約、華盛頓、邁阿密、休斯敦、丹佛等,然后又回到洛杉磯。這趟環美長途旅行花了我一個月的時間,最后確定在加州理工學院繼續學業。”無論怎樣看,這段文字都有誤導讀者的實際效果:既然作者“放棄在日本的博士學位,兩手空空來到美國”,繼而“確定在加州理工學院繼續學業”,書中又反復強調作者有博士學位,人們只能自然而然地認為作者的博士學位由加州理工學院頒發。
創建于1891年的加州理工學院盡管是個超小型大學(2009年在校的只有本科生951名和研究生1175名),但它的校友和教師中竟然有31名諾貝爾獎得主。引導讀者把作者的博士學位和這樣的名校聯系起來去聯想推理,恰恰就是人性弱點的一個典型表現。
《我的成功可以復制》的出版商雖然聲明,唐駿曾要求刪除他獲得加州理工大學博士學位的句子,出版方于2009年1月第一版第二次印刷時進行了更正,可是,這樣的說法用來解釋我在讀該書第五版后得到的誤導,就顯得蒼白無力了。雖然這一誤導可能是一群吹鼓手們的策劃,但唐駿卻不可能不知情。
很多人都不理解,為什么很多功成名就的職業經理人要在文憑上做手腳。這些人的能力往往已經得到業界的認可,有什么樣的學位根本無關緊要。但是,幾乎每個人在生活中都會遇到人性弱點的誘惑,有時候是情不自禁,有時候是身不由己,明知是錯,聽起來受用所以半推半就。此時,真正受到挑戰的其實是當事者人生價值的最高境界而不是最低底線。
我自己最近就遇到這樣一種誘惑:一個熟人在聽過我的一場演講并得知我即將出版兩本關于人生成功和職場成功的書后,興奮地提出要幫我搞一個“造神”運動。我是經歷過文革的人,對“造神”意味著什么不但清楚而且厭惡,便一口回絕了。在今天的中國,這樣的誘惑實在是太多了,克服人性的弱點變得異常困難。
寄語唐駿:職業經理人的品牌危機管理對策
唐駿現在的日子肯定很不好過,他正在經歷一場像BP石油泄漏、豐田汽車召回那樣的品牌危機。職業經理人一無固定資產,二無雄兵百萬,有的就是一個好名聲,名聲代表了他的閱歷、能力和成就,所以,職業經理人的聲譽更像是一個公司的品牌,品牌的建立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的長久功夫,其毀塌卻可能源于一個小小的不慎。
職業經理人品牌的危機管理和跨國公司的危機管理并無不同之處:一是現在就說;二是竹筒倒豆子,不藏不掖;三是自己來說,包括誠懇地道歉。這三點唐駿都沒有做到。他先是選擇沉默兩周,這是危機發生時的致命傷,尤其是在網絡時代,你不說,別人說;二是整個過程給人的感覺不是竹筒倒豆子而更像擠牙膏,先是為有沒有博士學位辯護,然后拋出個“野雞大學”的文憑,越擠越糟糕;三是始終沒有道歉,其實可以道歉的地方很多。
平心而論,以唐駿的閱歷和成就,你可以不認可他的風格和做派,卻不能否定他的能力。如果說現在很多“海歸”是中看不中用的銀樣镴槍頭,唐駿可以說是含金量很高的職業經理人,他的工作閱歷更是無可挑剔。如同豐田和BP一樣,唐駿的品牌抗危機的能力也很強。即使新華都集團最終不能容忍唐駿“學歷門”帶來的負面影響,也不意味著他職業經理人生涯的結束,關鍵是唐駿本人能否從這一事件中汲取教訓。從他的閱歷看,他是一個非常善于栽了跟頭后又爬起來,而且跑得更快的人,因此,我從心底里為他鼓勁。
寄語中國經理人:靠品德取勝,且慢稱“第一”
關于唐駿“文憑門”的大辯論給了我們什么樣的啟迪呢?
首先,是中國公眾開始把職業經理人的品行和素質提到了一個相當的高度,并把它們與企業的行為和前途直接聯系在一起。這是中國商業環境國際化的一個表現,非常可喜。這種關注無疑提高了社會對職業經理人,尤其是像自稱“中國第一職業經理人”的唐駿這樣的標桿人物的要求。社會輿論的監督將會越來越嚴,公眾的關注程度會越來越深,企業的要求也會越來越高。
另外,作為一個優秀的經理人,永遠不要忘記企業是自己成功的平臺。唐駿在職場的成功,其實在很大程度上依仗的是微軟這個超級品牌的光環效益。所以,職業經理人要有感恩的態度和知己的明智,切忌過分渲染個人的作用,更不要隨便用自己的名字來命名管理模式和理論,也不要妄稱“第一”。第一在哪里?是銷售第一,利潤第一,規模第一,薪金第一,還是學歷第一或做秀第一?名氣大固然好,但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就有了隱患。西方職場有個警句:離開誰都行(Everyone is dispensable),在中國,職業經理人中也是藏龍臥虎,還是慢稱“第一”為好。
在職場上我們常常看到,成功的職業經理人在如日中天時被其他的公司如獲至寶地高薪挖角,然而換了平臺卻水土不服,從此一蹶不振。最典型的該是當年杰克·韋爾奇手下的大將羅伯特·納德利(Robert Nardelli),他在繼任韋爾奇的三杰競爭中落選后憤然出走,先后在著名的家得寶(Home Depot)和克萊斯勒(Chrysler)公司任首席執行官,但都是業績平平,落荒而逃。我聽過他的一次演講,狂妄得不行,一切都是我我我。這樣的人充其量也只能是二流的商業領袖,真正卓越的領導人無一不是具有謙虛品德的智者。
寄語中國企業:推廣經理人背景調查制,靠制度取勝
在美國,跨國公司對哪怕是底層經理的學歷也都要通過人力資源部調查核對。就在前不久,我所在公司的世界貨源戰略部就發現一個從中國內地來的經理文憑造假。公司發給她的聘用合同中有明確的一條:“此份聘書的有效性將受制于關于申請人的背景調查結果”。這里的背景調查包括學歷、是否有過犯罪記錄和吸毒等不良記錄。這位女士可能低估了美國公司對背景調查的嚴肅性,欣然簽字受聘而且開始上班。關于她的學歷調查結果在她上班后兩周出來了,原來她只是在某校學習過兩年,并沒有如她所說的是四年學歷而且獲得學士學位,結果當然是立即走人。具有諷刺意義的是,她在短短的兩周內以勤奮、聰明和友善贏得了周邊人的一片贊譽,眾人得知這個消息無不扼腕嘆惜—她根本無需這樣做!
至于對高級職業經理人的背景調查,雇主常常不惜重金(常常要花4000-5000美元)以確保萬無一失。坦率地說,我很難相信,唐駿當年進微軟時敢說自己在加州理工大學拿到博士學位。恰恰相反,在比爾·蓋茨這個哈佛大學最有名的輟學生創辦的公司里,最重視的肯定是真才實學,所以可以斷定,唐駿的真才實學不容置疑。隨著中國企業的國際化,職業經理人背景調查制度肯定會在中國得到推廣,對經理人的監督將不再單單依靠個人的誠信和自律,更多將通過制度的不斷完善。
最后,中國的企業和媒體也要正確地認識職業經理人的作用,不要炒作,不要捧殺。國內媒體津津樂道的唐駿天文數字的轉會費,就是一種典型的浮躁。你聽韋爾奇說過自己是“世界第一首席執行官”嗎?讀過韋爾奇暢銷書《贏》的人都會記得,此公對明星式職業經理人的態度:你絕不要害怕你的明星大腕們;決不要姑息明星大腕們的錯誤行為,如果姑息,他們會變成極具破壞力的怪獸;絕不要讓他們拿公司當人質;更不能容忍他們漠視公司價值的言行。
唐駿在《我的成功可以復制》里用了大量的筆墨渲染了自己在微軟的業績和很多“唐駿式”管理高招,當然,大家也都非常熟悉他常常提到的由比爾·蓋茨親自批準授予的、微軟歷史上唯一的“終身榮譽總裁”稱號,他不但不諱言甚至常常公開談論自己在管理理念方面與美國總部的沖突和與大中華區在運營中日益激烈的矛盾。眾所周知,唐駿離開微軟的導火線是陳永正從摩托羅拉空降微軟,取代黃存義擔任大中華區總裁,并架空唐駿作為中國區總裁的實權。被人們忽略了的一個重要問題是:為什么擁有如此驕人業績而且如此被比爾·蓋茨和鮑爾默欣賞的唐駿,不但沒有被提升,反倒被架空呢?跨國公司都有很成熟的接班人制度(Succession Plan),從公司架構上講,唐駿至少應是接替大中華區總裁的內部候選人之一,以其常常炫耀的業績和中國區的重要性,他其實應該是大中華區的當然接班人。微軟挖角陳永正發出了一個毋庸置疑的信息:包括唐駿在內的內部候選人不能任此重擔。唐駿在書中也承認:“這種雙重架構(在大中華區下設置中國區)的安排本質上就是對中國區管理層的不信任。”
回頭看,我們不能不佩服微軟在用人方面的嚴謹慎重和跨國公司靠制度用人(法制)而不是用英雄造勢(人治)的高明之處。這種靠制度治理的經營之道,才是公司能夠基業長青、從優秀到卓越的靈魂所在,也是最值得中國企業學習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