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處的光

門衛許

沒見過這么別扭的門衛!奔七十的人，性子火得一點就燃，不，是不點自燃。有次實在忍無可忍，與他口角——家里新換的阿姨把門口空奶瓶當垃圾扔了，這瓶子原本門衛要收回后交送奶人的。

晚上我才進院子，他劈頭蓋臉說我一通，在他震天動地的大嗓門中艱難解釋，是阿姨扔錯了，非我授意，我冤哪!他還嚷，我火了，賠你十個瓶子成吧!我不訂了行吧?!

潛意識里，門衛在我，以及許多人心中是被輕視的。我們是業主啊，他們理應溫良恭儉讓，將業主裝心上?？伤堑恢t讓，不低眉，還動輒火藥腔。車停歪了，晚歸大門忘鎖了，垃圾沒扔準，都得挨他訓。

撇去他的壞脾氣，他的恪盡職守沒話說。他像契訶夫的小說《第六病室》中的看守人尼基達，一個年老退伍的兵，“在人間萬物當中，他最喜愛的莫過于秩序”。尼基達喜歡打人，他相信要是不打人，這地方就不會有秩序。對門衛許，他可能相信要是不訓人，這地方就不會有秩序。

我去外地一段時日，回來后，門衛許不見了，換了新臉。原因不明。新臉抱怨工資低，活累，沒多久又換臉了。我的新電動車很快在單元樓道被盜。隔幾月，第二輛電動車在院內車棚被盜。

全院住戶會不會偶爾懷念門衛許?我是懷念的，在買第三輛電動車時。

刻字呂

他姓呂，開刻字店，就是制作招牌打印條幅的那種路邊小店，店里亂如狗窩，下腳都沒地兒。如用三字形容他:矮，瘦，丑，但他腦子好使，形容他做事也有三字:快，穩，準。他對客戶講話板是板，眼是眼，不拖泥帶水，全在點上。

他愛好古典音樂!是的，你簡直看不出這間邋遢小店會藏著音樂大師們的身影。從初中起他就迷無線電，組裝過晶體管收音機(店里的音響就是他用舊器材DIY的，兩千塊成本放出五千塊音效)，沒考上大學，打過工賣過VCD，他有許多碟，巴赫、柴可夫斯基、勛伯格……這些熠熠生輝的名字以及音符在他臟亂差的小店里到處閃亮。

小店響著莊嚴優美的音樂，他忙著刻字做招牌。第三樂章回響時，他可能刻的是“今日特價菜——干椒肥腸”;伴隨橫笛協奏曲，“泡腳 48元/小時”。

熟人都覺得他可笑，一個小刻字店，還當成圣殿了，成天放那些個破玩意兒;放些流行歌多好，客人聽著帶勁。

我買音響時曾咨詢過他，他一臉生意人的謹慎和緊張，聊到音樂，神色不由得驕傲起來，像音樂大師們是他家常出入的街坊。誰的音樂繃得緊，誰的音樂松弛，他都有數。不談這些時，他矬下去，一個潦倒操勞的小老板。

服務生

圣誕節，燈光迷離的舞廳，她在臺上表演民族舞，一支歌頌母愛的曲子，澎湃似海，情深斷腸——這歌，實在與圣誕夜的狂歡氣氛不搭，可她跳得投入，一跪三泣，仿佛，她的白發老母正在春露秋霜、寒來暑往的村口把她張望。

臺下嘈切，觀眾等待抽獎。

舞蹈在她下腰伏地的動作中結束。老實說，她跳得不很專業，可真摯、素樸。光影中，是位相貌與身段皆平常的年輕女子，沒有通常舞蹈演員的光艷。

有人送來茶水，抬頭，是她!換了服裝，換上了服務生的藍花布衫。

舞廳是熟人開的，問起，說當服務生招來的，但她喜歡跳舞，有時上去客串一下，可省點請舞蹈藝員的成本。

她端茶水的樣子，平靜，安于自己的雙重角色?；蛟S只是當音樂起時，她知道自己內心如何瞬間轉換，像一切有夢的人聽聞夢的召喚，那種將要浸染于中的驚喜，潮水一般涌來。

要開獎了!人語沸揚。她在吧臺旁，被陰影遮住面龐。

(孫菁云摘自《新華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