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影槳聲中的秦淮貢院街

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南京為東南形勝之區(qū)，自古繁華，因其為龍盤虎踞之地而屢屢成為多事之區(qū)，剛健中略顯幾分蒼涼；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金粉樓臺，鱗次櫛比，畫舫凌波，槳聲燈影，這如夢如幻的美景不知消磨了多少文人雅士、才子佳人，因而多難的金陵又不乏幾分柔媚之態(tài)，這金粉之地便以今日的夫子廟秦淮河畔為其縮影，貢院街和貢院西街則以丁字形的街區(qū)格局經(jīng)緯期間。站在夫子廟前，貢院街上，秦淮河畔，看亭臺樓閣，碧水悠悠，游人如織，今朝繁華更勝往昔。

天府策名由此地

貢院街上傳承金陵文脈的是兩座標志性建筑：一是這里有一座綿延近千年的中國古代最大的科舉考場——江南貢院；二是全國獨一無二的廟市合一的建筑格局——夫子廟。貢院街因江南貢院而得名，夫子廟則成了古代社會頗具悖論的“士商合一”的典范。

江南貢院歷史悠久，屢經(jīng)變遷。史書記載，東晉丞相王導建議“治國以培育人才為重”，故立太學于秦淮北岸，是為江南貢院的前身。《南窗紀談》記載：建康(南京)貢院始建于南宋孝宗乾道四年(1168年)，由知府史正志創(chuàng)建，起初為縣府學考試場所。1368年，明太祖朱元璋定都南京，集鄉(xiāng)試與會試于此。1421年，明成祖朱棣遷都北京，南京仍為“留都”，江南貢院改為鄉(xiāng)試考場。明清兩代，江南貢院不斷擴建，至清同治年間，形成一座占地30余萬平方米的中國最大科舉考場。另有主考、監(jiān)試、巡察以及同考、提調(diào)執(zhí)事等官員的官房千余間，再加上膳食、倉庫、雜役、禁衛(wèi)等用房，更有水池、花園、橋梁、通道、崗樓的用地，東接桃葉渡、南抵秦淮河、西鄰狀元境、北抵奇望街(今建康路)。江南貢院規(guī)模之大，占地之廣，房舍之多為全國考場之冠，是擁有9000多間號舍的北京順天貢院的兩倍。因清代初期，南京為江南省首府，這里的貢院一直沿用“江南貢院”之名。

從那一排排低矮號舍中走出了一批批社會精英，唐伯虎、鄭板橋、文天祥、吳敬梓、袁枚、林則徐、施耐庵、方苞、鄧延楨、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陳獨秀等，他們或為江南貢院的考生或為考官，江南貢院見證了我國科舉考試制度的興衰與終結(jié)。

清初著名詞人李笠翁曾為江南貢院撰寫楹聯(lián)一幅：上聯(lián)：“圣朝吁俊首斯邦，看志士彈冠而起。”下聯(lián)：“天府策名由此地，喜英才發(fā)軔而前。”概括了曾國藩特為江南貢院題寫的“明經(jīng)取士”、“為國求賢”匾額的宗旨。有清一代，科考共舉行112科；其中在江南貢院鄉(xiāng)試中舉后經(jīng)殿試考中狀元者，占全國狀元總數(shù)的51.78％。清光緒末年，科舉制度廢止，江南貢院終于走到了其歷史的盡頭。

民國政府在“拆貢院辟市場”的動議下，除保留下包括明遠樓、飛虹橋等在內(nèi)的約3萬平方米的中心建筑“供后人觀瞻”外，其余大部分建筑均被拆除成為夫子廟地區(qū)“商肆鬧市”，直至于今。

在江南貢院的左首便是聞名天下的夫子廟。廣場南有照壁、天下文樞坊，東西兩側(cè)有聚星亭、魁光閣，北有中軸線上主要建筑大成殿和分布于孔廟東西兩側(cè)的東、西二市，皆為20世紀80年代重建。如此建筑格局形成了夫子廟地區(qū)有別于其他城市孔廟的獨特氛圍，即廟市合一的建筑格局。其他城市的孔廟建筑及其文化氛圍通常與商業(yè)文明、市井文化相隔離。因此，上述格局充分體現(xiàn)了夫子廟的繁華和與眾不同。高雅的儒學文化與通俗的市井文化、商業(yè)文化相互兼容、共同發(fā)展，形成了頗富地域特色的秦淮文化。

南曲靡麗之鄉(xiāng)

貢院街邊的秦淮河畔在明初并非歌舞之鄉(xiāng)，而是國家科舉取士重地。終明一代，南京的娛樂場所幾經(jīng)變化，最后落腳于夫子廟前，秦淮河畔。

明代開國皇帝朱元璋本是赤貧出生，定鼎金陵后，卻一改清貧作風，以一副對聯(lián)導引南京風俗迅速走向靡麗，該副對聯(lián)云：“此地有佳山佳水，佳風佳月，更兼有佳人佳事，添千秋佳話。世間多癡男癡女，癡心癡夢，況復多癡情癡意，是幾輩癡人。”蓋朱元璋欲表與民同樂之意吧。

明代萬歷年間，金陵名流顧起元就曾將從事娛樂色情服務的妓院稱之為“女肆”。按字面解釋就是“女店”。他在《客座贅語》中回顧說：“長橋煙水，清泚灣環(huán)，碧楊紅藥，參差映帶，最為歌舞勝處。時南院尚有十余家，西院亦有三四家，倚門待客。其后不十年，南西二院，遂鞠為茂草，舊院房屋，半行拆毀。近聞自葛祠部將回光寺改置后，益非其故矣。歌樓舞館，化為廢井荒池，俯仰不過二十余年間耳。”

從顧起元的記載來看，夫子廟秦淮河畔成為歌舞之場應在明代晚期。明末清初寓居南京的著名文人余懷在其《板橋雜記》中曾對夫子廟秦淮河旁的娛樂文化有過形象化的描述。他說：“金陵都會之地，南曲靡麗之鄉(xiāng)，紈茵浪子，瀟灑詞人，往來游戲，馬如游龍車相接也。其間，風月樓臺，尊罍絲管，以及孌童狎客，雜技名優(yōu)，獻媚爭妍，絡(luò)繹奔赴。”當時夫子廟娛樂業(yè)中集中了一些著名的演藝名家。有“張卯官笛，張魁官簫，管五官管子，吳章甫弦索，盛仲文打十番鼓，丁繼之、張燕筑、沈元甫、王公遠、宋維章串戲，柳敬亭說書，或集于=李家，或集于眉樓，每集必費百金。此亦銷金之窟也”。眉樓即秦淮八艷之一的李香君的媚香樓，今已修復。

活躍于此的演藝名人，其技藝之高超令人嘆為觀止。余懷感嘆說：“至頓老琵琶、妥娘詞曲，則只應天上，難得人間矣。”正如清代著名戲劇家孔尚任的《桃花扇》中所描繪的那樣：“梨花似雪草如煙，春在秦淮兩岸邊。一帶妝樓臨水蓋，家家粉影照嬋娟。”秦樓楚館，歌舞絲弦，與封建士子“洞房花燭，金榜題名”的美妙人生理想相吻合。

桃花扇底送南朝，從金粉六朝的醉生夢死到玉人鶯語的秦淮八艷，似乎注定這是個煙花風月之所。國破家亡的結(jié)局大出于朱元璋的意料之外，歷史卻總將亡國之恨推到女人身上。最具諷刺意味的是，就秉持民族氣節(jié)和通識大體而言，佳人卻遠勝于才子。不然哪有李香君、柳如是、馬湘蘭和寇白門等的艷名遠播呢。

夫子廟秦淮河畔、貢院街前并非才子佳人，達官顯宦的一統(tǒng)天下，普通市民也可在其中找到樂子。夫子廟貢院廣場，據(jù)捧花生《畫舫余譚》記載：“值晴明日，百戲具陳，如解馬、奇蟲透飛、梯打筋斗、吐火吞刀、掛跟旋腹、三捧鼓、十不閑、投狹相聲、鼻吹口歇、陶真撮弄，凡可以娛視聽者，翹首伸頸，圍如堵墻，評駁優(yōu)劣，嘖嘖有言。”雅俗文化交匯碰撞于夫子廟貢院街這一狹小的時空中，呈現(xiàn)出別具洞天的另一番景象。難怪有人感嘆，金陵賣菜傭也有幾分六朝煙水氣。

冠絕江南的秦淮小吃

貢院街上的秦淮小吃名揚天下，緣于科舉文化與商業(yè)文化的共生共榮。明清時代，各地舉子到南京赴考，按規(guī)定，其攜帶物件免于檢查，商人瞅準了這一商機，每逢大比之年，各地商販通同考生作弊，夾帶大量貨物，一路闖關(guān)過卡，奔赴金陵夫子廟而來。有人估計，當時每屆趕考舉子及其家人、仆傭、商人等不下20萬。于是，夫子廟前貢院街上攤販林立，為舉子服務的酒樓茶社、小吃店、旅館、客棧等應運而生。油炸干、豆腐澇、五香鹵干，五香蛋、煮干絲、油條、火燒、蛤蟆酥、蒸兒糕、水餃、小刀面、餛飩、湯圓、小籠包等，已成為當時價廉物美的風味小吃。清末，貢院街、貢院西街、東西市一帶，餐館、酒家、茶社、小吃店多達67家，京蘇、清真、上海、京津、浙紹、淮揚、四川、安徽、廣東、山東、河南等11個幫口風味，尤以小吃膾炙人口。大量流動人口的涌入，促成了秦淮小吃等南京飲食文化的發(fā)展。

秦淮小吃的發(fā)達還與秦樓楚館的推波助瀾有密切關(guān)系。還是據(jù)捧花生《畫舫余譚》記載，清代中葉，夫子廟秦淮河上畫舫主人的烹調(diào)技藝相當高超：“舟子烹調(diào)，亦皆適口，無論大小船皆諳之。火艙之地，僅容一人，踞蹲而焐鴨、燒魚、燜羹、炊飯，不聞聲息，以次而陳。小泛清游，行廚可免。再買菽乳皮，以沸湯瀹之，待瀹擠去其汁，加綠筍、干蝦米、米醋、醬油、芝麻拌之，最為素食之美品。家庖為之，皆不能及。”

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

貢院街下便是聞名中外的十里秦淮，秦淮河水并無特別之處，奇在其歷史悠久的泰淮燈船及其衍生出的娛樂文化。

南京作為明帝國兩京之一，歷來是達官貴人、富商大賈、文人雅士廲集之地。明后期的秦淮河房即已聞名天下。兩岸商業(yè)繁盛，歌舞升平，青樓艷妓招搖其間，張岱在《陶庵夢憶》中說：

“秦淮河房，便寓、便交際、便淫冶”，“畫船簫鼓，去去來來，周折其間”。每當端午節(jié)來臨，“京城士女填溢，競看燈船。好事者集小篷船百什艇，篷上掛羊角燈如聯(lián)珠。船首尾相銜，有聯(lián)至十余艇者。船如燭龍火蜃，屈曲連蜷，蟠委旋折，水火激射。舟中馓鈸星鐃，宴歌旋管，騰騰如沸。士女憑欄轟笑，聲光凌亂，耳目不能自主”。

秦淮河畫舫裝飾考究，陳設(shè)精工，

“上用篷廠，懸以角燈，下設(shè)回欄，中施幾榻，盤盂尊罍，色色皆精。船左右不設(shè)窗寮以便眺望”。

為迎合人們追新逐異、相互炫耀的心理，船主想方設(shè)法改進畫舫的裝飾技法，不僅式樣出奇制勝，而且在裝飾材料上爭相采用最新產(chǎn)品。

五口通商以后，外國商品開始傾銷中國市場，原先的本土手工制品已為消費者所不屑。甘熙的《白下瑣言》載：

“秦淮燈船昔人稱之，今則純用玻璃，四面照耀。舊時羊角久無用之者，其船大者曰‘走倉’，小者日‘藤棚’。近又有新式船，小于走倉而特大于藤棚者，謂之‘四不相’。出奇制勝，人爭雇之。”

“泰淮燈船甲天下”還因朱自清、俞平伯同題名文《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的精彩描述而聞名遐邇。曾幾何時，秦淮河繁華的風月慢慢蕩盡，白舫青簾、舞榭歌臺聲音漸遠。正如朱自清所言：“于是，我的船便變成了歷史的重栽了。我們終于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麗過于他處，而又有奇異吸引力的，實在是許多歷史的影象使然了。”

來自清是清醒的，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如今，歷史翻開新的一頁，秦淮河里又有了槳聲燈影，不過其娛樂主人卻成了普通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