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所指的“海外學者”主要是指這樣一批人:他們在中國出生和接受大學教育,于20世紀70年代末改革開放后走出國門,前往西方國家留學,學成之后直接進入了國外大學任教或研究機構任職,至今身居海外,并活躍在國際學術界的各個領域內。我們從習慣上仍將這些人稱為“留學生”(“overseas students”或如同“歐美同學會”的會名所稱的“returned students”)。但實際上他們的身份已經從“留學生”轉換成了“教授”或“研究員”,相當一部分人也已加入了外國籍,成為了名副其實的“海外學者”。自19世紀中葉起,中國學子赴海外求學的活動便一直沒有停止過。晚清和民國時期都出現過數次留學浪潮。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曾一度面臨西方國家的封鎖和孤立,即便如此,中國也沒有完全停止向外派遣留學生。但伴隨著1978年改革開放而開始的新留學潮,在規模、發展速度、持續時間和覆蓋面等方面都遠遠超過歷史上的留學活動。在過去30年里,有上百萬學子走出國門,到海外幾十個國家和地區求學,構成了中外文化和教育交流史上一道奇觀,不僅在中國歷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在世界歷史上也是極為罕見的。“海外學者”正是這場至今仍方興未艾的“新留學運動”的產物。
與已經歸國的留學生一樣,對于中國在全球化時代實現民族復一興的事業來說,海外學者群體也是一種極為寶貴的人才資源。“海外學者”的群體有多大,人數有多少,分布在哪些國家,在哪些大學任教或在哪些研究機構任職,在哪些領域內從事研究和教學,各自都有何種成就,目前尚未看到準確、翔實和全面的統計材料。從建設人才資源大國的角度來看,相關部門也許應該對這些問題進行研究,包括研究這個群體未來發展的趨勢。
海外學者應該是中國留學史上的“新生事物”,在海外華人社會中,也是一嶄新的群體。盡管在20世紀早期也有中國學人在學成之后直接進入西方學界,但他們在人數規模、進入速度和學科覆蓋面等方面是無法與當代海外學者群體相比的。“海外學者”與“留學生”(無論是尚在海外求學的或學成之后歸國的)相比有一些明顯的特征。他們首先不再是“學生”,而是“學者”,一字之差,表現了兩者在海外學界占據的位置的不同。“學者”的身份意味著海外學者的學術成就獲得了西方學界的認可,并擁有與這種承認相伴隨的機會、資源、話語平臺和影響力,包括在大學任教,出版學術專著,發表論文,在世界范圍內參加各種學術會議,以及通過媒體參與對公共事務的討論等。作為西方學界的一員,海外學者也獲得了參與構建西方知識和話語的資格和機會。為了在西方學界立足,他們必須始終保持對本專業知識的融會貫通,必須不斷進行知識創新。此外,海外學者也是“體制內”的人,他們在西方學界拼搏,必須完全融入到國外的學術和社會體制中,熟悉和了解其運作的程序與規范,并學會做到進退自如,游刃有余。因此,比起留學生來,他們之融入西方社會不是在一個有限環境之中進行的,也不是一種蜻蜓點水和走馬觀花式的權宜之計,而是一種實實在在、天天面臨的生活現實,應該說,是一種人生經驗的深度轉換。比起留學生來,海外學者的知識結構更為豐富,海外生活的經驗更為厚重,對國外的體制、政治、社會、習俗文化的了解更為深入,發揮影響力的渠道更為多元。
在一個關鍵問題上,海外學者與留學生是一致的,這就是對祖國命運的深深關切和對中華民族的認同感。這種關切感和認同感是一種揮之不去的情感,在海外的時間越久,這種感隋也就越加清晰和濃烈。海外學者在中國出生、成長和接受教育,受過中國文化的浸染和熏陶,無論是否承認,中國和中華文化是他們自我意識和身份認同中的一種根本內容。許多人出國留學時所抱的初衷是為振興中華民族而學習外部文明,這種初衷并沒有因為身份的變化而消失。所以,即便身在海外,許多海外學者始終關注著祖國的發展,他們為祖國取得的每一個成就感到高興,也為發展中出現的各種問題充滿憂慮。換言之,他們身上仍然保留了傳統中國知識分子的使命感和責任感。與此同時,海外學者又擁有一種所渭“混雜性的”(mixed)人生經歷。他們在國外求學、治學和生活多年,站在一個超出中國文化、體制和語境之外的角度來觀察中國和世界的發展,加上多年的專業訓練,也使他們獲得了一種具有比較的視野和“世界性”眼光。他們是中國人,但可能會從“非中國式”的角度來看問題,他們是西方學界的一員,但會從“非西方式的”角度來討論問題。這種跨文化、跨國界的雙重認同和雙重意識也許是海外學者最深切的個人和集體經驗的寫照。
在向西方學界(乃至更廣大的西方社會)傳播、介紹、解讀中國發展的信息和幫助構建中國的國際影響力方面,海外學者(尤其是人文和社會科學的學者)可以發揮重要的作用。他們在海外學術界占有一席之地,擁有思想和話語平臺,能夠與西方學者平等地討論問題,并擁有學術網絡和資源。學者最日常的工作是教學和寫作,兩者都會產生經久不息的影響力。就歷史學而言,幾乎所有的美國大學都要求本科生至少必須選一到兩門歷史課才能畢業,至于課程怎么教則基本上是由教授自己決定。同一門中國史或世界史的課,不同的教授會使用不同的教材,選取不同的視角,為學生提供不同的知識組合和分析方法。我們可以設想一下,如果一位教授一年開兩門中國史的基礎課,每次選課的學生為一百人,那么他一年至少可以將他的“中國歷史觀”傳遞給兩百個美國大學生。如果有一百所大學開這樣的課,每年聽課的學生可能就有兩萬人。實際上,許多美國大學生對中國的了解正是從大學的歷史課上開始的。但中國史的課由誰來講,如何講,則是一個極其敏感的問題。目前許多的中國歷史學人進入了美國的大學,大部分人也都是教中國史,我們不能說他們的中國史觀是完全一致的或是“中國式的”,但我們可以相信,他們的視野和知識結構一定比西方學者更具“中國特色”。
學術著述和出版也是海外學者在國際學術界發揮影響力的重要渠道。在這里,我仍然以歷史學者為例。參加《在美國發現歷史》一書寫作的31位留美歷史學者中大部分人是從事中國歷史、中國文化和中美關系研究的,大都在美國出版了至少一本英文專著(有的人出版了3本或更多)。美國的學術界相對開放,也十分尊重真實的原創性的研究成果,這為留美歷史學人進行獨立的學術創作提供了機會和空間,他們的寫作也因而能夠得到同行的承認,進入美國學界。許多人的著作被指定為研究生或本科生的必讀書,有的還被編入美國高校的教材。一些留美學者還直接主持和參與了大學通用歷史教材和史學百科全書的編寫。這些研究和寫作之所以能得到西方學界的承認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它們使用了新的研究材料、提出了新的觀點或創立了新的研究方法。這些新的研究也為西方的中國研究界貢獻了新知識和新觀點,并正在開始改變這一領域中的知識結構和對中國歷史的傳統認知。
若干年前,美國總統克林頓在接待中國國家領導人時曾提到過中國留學生對美國的影響。他說,無數的中國學生和學者到美國來留學,不光只是受到美國教育的影響,他們同時也通過在美國大學課堂上的教學,把中國文化的影響帶給了美國學生。克林頓的這番話是頗有見地、用意很深的。海外(中國)學者往講臺上一站,不用開口,就已經傳達了某種中國文化的信息。就中國研究而言,近年來,國際學術會議上出現了越來越多的海外(中國)學者的面孔,國際學術雜志上發表了越來越多的海外(中國)學者的文章,中國研究界出現了越來越多的由海外(中國)學者發出的既不同于傳統的西方中國觀也不同于“正統”中國自我認識觀的新觀點,所有這些都顯示了這個群體正在發揮的獨特的作用。
在將海外學者群體視為構建中國國際影響力的一種人才資源的同時,應該認識到,他們不是一個富有某種指定性使命的駐外“中國學者”使團,他們也不能被等同于或被視為是一種官方的“宣傳工具”,這是極不現實并會適得其反的思路,也是不了解海外學者心路歷程的做法。海外學者中許多人經過多年的奮斗才獲得如今的學術地位與成就,他們在個性和學術追求方面具有很強的獨立性。他們關切祖國的發展,希望利用自己在國外所處的位置,通過自己的學問,幫助外部世界真實客觀地了解和理解中國,同時他們也希望通過自己的學術活動,幫助中國真實客觀地了解和理解外部世界。如何將這個群體所蘊藏的巨大潛力最有效地發揮出來為中國的現代化事業服務,仍然是一個需要討論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