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接到一封家信,信中有一番苦口婆心勸我莫再買書的話。她說:“南方既非我們久居之地,搬起家來,書籍最是粘手,舍又不得,不舍又累贅;還是少買一些書吧!”回想起來,買書成癖,有時也真好笑;有一回,我買了一部官堆紙局本《兩漢書》,花掉了半個月伙食費,拿了書以后,卻又偷偷摸摸地幾乎不敢抱回家中去,那時的心境,連我自己也想不清楚。大概戒賭、戒煙的朋友,也該有同樣的心境吧!這幾個月,我自己警戒自己,商務、中華都是“害人精”,最好過門而不入;可是走過大道中,接近了那一段,總有些使人戀戀不舍似的。幸而上海不時有書寄來,買書的狂熱欲望,可以從郵局取書那一刻獲得滿足的。
我的買書,有些小小的怪癖:甲、書面上要人題簽的不買;乙、開頭排列許多名人的序文的不買;丙、標明為“必讀書”的不買;丁、裝上花里斑斕的封面的不買。這些不成文法,連我自己也攪不十分清楚。好似我的第八覺,透過那書本,嗅得出那本書的氣味的。任憑你說得天花亂墜,還逃不出我的雙眼。有一回,在真如車站等車,從南新書店買到了房龍的《人類的故事》;這部書,一直就從真如看到了上海北站,又從北站看到了家中,從黃昏看到了天明,看完了才睡覺。這是我認識房龍之始,一直便成為這位自由主義者的信徒!這件小事,對于我的一生,影響非常之大;本來我立志要做康德,后來一變而有志于成為房龍了!
從商務印書館廉價部,買到了福利德爾(E.Friedell)的《現代文化史》,在我也是一件大事。那書前頁上,題著如次的話:“假如有任何人奇怪,為甚么在許多歷史家已經寫過以后,我仍浮起了再寫一次的觀念,請他先把以前所寫的全看一遍然后再看我的;如此而仍要奇怪,那就是他的自由了。”(F.Arricnos)這樣,這部書,就成為我手頭最好的朋友了。一部書,也和一位領袖,一個英雄,一個名人,或是一個美人一般要征服我是不十分容易的;必須我心甘意愿,愛好了它,這才可以抓住了我呢!
積數十年之經驗,對于買書成熟了——直覺的觀念:一部好書,必定是樸素的;有如浣紗溪上的西子,布裙荊釵,毫無脂粉氣的!
(選自《書林新話》/曹聚仁 著/生活#8226;讀書#8226;新知三聯書店/2010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