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勝利以后,文化人不再受朝廷或官僚的豢養(yǎng),成了自由職業(yè)者,逐漸獲得了經(jīng)濟獨立。書籍、報刊作為商品進入了文化市場,出版者發(fā)行書報可以賺錢;作者按勞取酬,獲得版稅或稿酬,更是理所當然。新中國成立后,我國實行了基本稿酬加印數(shù)稿酬的付酬制度,但其間幾經(jīng)反復,稿酬一降再降,到“文革”期間降到了零。
建國初期的“高薪階層”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20世紀50年代的稿酬并不算低。當時職工的平均月薪只有40元左右(新幣),而一部長篇小說卻能得稿費數(shù)千元。就是萬字左右的論文亦能得200元(合今2000元)。當時有個口號——“一本書主義”;無論這口號來自老前輩丁玲還是初生牛犢劉紹棠,總之他們當時都屬于“高薪階層”而遭人眼紅。
老舍、張恨水、艾青、吳祖光等文化人,都在50年代初用稿酬在北京買下了自家的四合院(價格大約都為一萬多元新人民幣)。趙樹理是來自解放區(qū)的“土包子”文化人,進京后也頗具大家風度。他用稿費一萬多元買了一處挺大的四合院,后見中國文聯(lián)機關用房緊張,就把大院給公家用,換了一處小院;以后離開北京到山西工作,索性連小院也無償交公。上海的巴金等作家,完全或主要以自己的稿費收入解決衣食住行一切日用。
初定國營出版業(yè)的書籍稿酬支付辦法
1950年4月1日成立了新華書店總管理處,隸屬于出版總署(署長胡愈之),是一個綜合經(jīng)營出版、印刷、發(fā)行的業(yè)務機構(gòu)。
當時的出版總署副署長兼人民教育出版社社長是葉圣陶先生。1950年4月25日《葉圣陶日記》中載:“驅(qū)車至玉華臺。新華書店總管理處宴請文藝界同人,商談書稿報酬辦法。愈之、洛峰均主張報酬不全據(jù)書籍之銷數(shù),擬取消從前之版稅制,而易之以定期致酬制。雁冰、周揚、艾青諸位皆以為不甚妥。辦法還得重加擬議。9時散。”
可見,是否繼續(xù)采用版稅制,當時反復斟酌研討過。
1950年9月,在北京召開了第一屆全國出版會議。這次會議初步擬訂了新中國的稿酬制度。決議中指出:“稿酬辦法應在兼顧著作家、讀者及出版家三方面利益的原則下,與著作家協(xié)商決定;為尊重著作家的權(quán)益,原則上不應采取買斷著作權(quán)的辦法,計算稿酬的標準,原則上應根據(jù)著作物的性質(zhì)、質(zhì)量、字數(shù)及印數(shù)。”
當時,新華書店總管理處執(zhí)行的第一個國營出版業(yè)的書籍稿酬辦法,共11條。規(guī)定圖書稿酬分定期稿酬和定量稿酬兩種。書稿致酬,不論甲種乙種都按照千字計算(詩歌以每20行作為1000字)。
學習蘇聯(lián)“印數(shù)定額”制
從1953年起,中國新聞出版總署統(tǒng)一口徑,把蘇聯(lián)的稿酬制度照搬過來,明確不采用“版稅制”,而制訂了“印數(shù)定額制”的付酬標準。
當時規(guī)定的“基本稿酬”原則是這樣的:基本稿酬,是按作品的字數(shù)(或詩歌的行數(shù))或著作頁為計算單位,通常是以1000字或以若干詩行(如10行,20行)或一個著作頁為計算單位,付給作者若干報酬。通常計算標準如下:著作稿每千字老人民幣6萬-18萬元(新人民幣6-18元、合今60-180元),翻譯稿每千字4萬-13萬元(合今40-130元)。
當時老人民幣1萬元(新人民幣1元)的購買力,約合1997年人民幣10-12元;國家出版社按基本稿酬再加上相應的印數(shù)定額,向作者付酬。
什么是“印數(shù)定額”呢?圖書由國家出版時,根據(jù)不同作品的具體情況,訂出每印一萬(或二萬、三萬冊),作為一個“定額”。一般是發(fā)行面寬的作品,如小說散文類的暢銷書,“定額”就大;發(fā)行面窄的作品,如學術理論專著的“定額”就小。
1953年國家規(guī)定:1至4個定額,每個定額按全部“基本稿酬”付給。從第5、第6個定額以后,每個定額按基本稿酬的80%付給。遞減至第13個定額以下均按基本稿酬的40%計算,付給作者稿酬。
這種“按基本稿酬加印數(shù)定額付酬”的辦法,如一部20萬字的書稿,以每千字老人民幣15萬元的平均標準計算,基本稿酬為舊幣3000萬元(合今3萬元);通常以1萬冊為一個“定額”。若印2萬冊,作者可得稿酬6000萬元(合今6萬元);若印4萬冊,付酬12000萬元(合今12萬元),約相當于當時一級教授(月薪約300萬元)三年半的工資。
“印數(shù)定額”制不盡合理
1954年9月,出版總署撤消,這一攤工作并入文化部。胡愈之調(diào)到文化部,出版工作仍舊歸他主管。1957年又反復討論稿酬制度問題。
文化部出版事業(yè)管理局陳原副局長認為:“印數(shù)定額”制不盡合理。
例如曹禺出版了他生平的主要劇作,共60萬字,才得稿費11000元(合今11萬元),因為印得不太多。有一本小說《迎春曲》,僅20萬字,因為印得多,也得稿費11000元。
社會科學書籍也有同樣現(xiàn)象,如《怎樣學習經(jīng)濟建設常識讀本》一書,僅5萬多字,因為印了150萬冊,編者拿到稿費7400元。而卿汝楫著《美國侵華史》,兩卷共60萬字(為前者字數(shù)的12倍),但因為印數(shù)少,所得稿費不過7000元。
陳原認為:書籍印數(shù)多少不能完全說明作者所花的勞動力和書籍的質(zhì)量。但現(xiàn)行稿酬制度卻主要按印數(shù)定額計酬,雖有遞減率和每千字稿酬高低不同,結(jié)果仍造成極不合理的現(xiàn)象。
陳原在分析了現(xiàn)行稿酬之不合理處之后,他又說:“社會上有人認為現(xiàn)在的稿酬比不上從前,這是一種誤會或者是一種錯覺。拿現(xiàn)行的稿酬比抗戰(zhàn)前的買稿,現(xiàn)在稿費是高了(每圓=3元)。比抗戰(zhàn)的買稿,也高了(那時作家的口號是:爭取‘斗米千字’)許多。從前的抽版稅,付給作者的版稅率不超過10%-15%,但目前稿費占總定價往往在10%以上:人民出版社14.9%,文學出版社15.6%,科學出版社平均23%,解放后一般印數(shù)都超過戰(zhàn)前好多倍,因此作者所得比過去大為提高。”
按上述三個出版社不完全的統(tǒng)計,各社幾年來出過大約700位著譯者的書稿,其中,拿到稿費1萬元(合今人民幣10萬元)以上的:文學家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丁玲、田漢、曹禺、艾青等47人,占6.7%;社會科學家范文瀾、翦伯贊等2l人,占3%;自然科學家10人,占1.5%。這些是稿費特多的著譯者。
作家康濯,1954-1957年四年中,他在文學出版社出版四種作品,可得稿酬11822元,平均每年約3000元(合今人民幣3萬元),如果加上重印書籍及發(fā)表其他短文的收入,生活即可達到大學教授的水平。
但是若從書籍的版稅標準來看,30年代作者版稅率為15%-20%,40年代付給作者的版稅率不超過10%-15%;所以,按照版稅計算的50年代稿酬,略高于40年代,而低于30年代。巴金、冰心、艾青等老作家從自己親身的經(jīng)歷,當然是希望恢復“版稅制”的。
“為三萬元而奮斗”成了劉紹棠的罪狀
1952年,北京通縣16歲的劉紹棠發(fā)表小說《青枝綠葉》,不僅被《新華月報》文藝版轉(zhuǎn)載,還受到人民教育出版社社長葉圣陶先生推崇,編入高中語文教材第三冊;1953年入黨,出版了第一本短篇小說集《青枝綠葉》;1954年,劉紹棠剛滿18歲,就出版了第二本小說集《山楂村的歌聲》,同年被保送到北京大學中文系。真可謂春風得意!
劉紹棠的朋友從維熙后來回憶說:“在北京的青年作家中,只有劉和我不拿工資靠稿費生活。有一次在閑談中,我和他都深感一邊寫作,一邊還要考慮飯碗,心神很不安定。劉說如果能有三萬元的存款當后盾,利息夠吃飯穿衣的,心就能踏實下來,有條件去長期深入生活了。不然,心里總有后顧之憂,影響寫作的精雕細刻。”當時報道這個會議的記者,以《從神童作家到右派分子》為題,把劉紹棠談及有三萬元存款就能安心生活、安心寫作之說,聳人聽聞地變成了“劉紹棠揚言要為三萬元而奮斗”。1957年10月17日,《人民日報》更發(fā)表評論員文章《從劉紹棠的墮落吸取教訓》,還說:“他在北京買了房子住下來做專業(yè)作家。”
事情是這樣的:1956年春,劉紹棠的妻子生了孩子,他就用稿費在中南海附近買了座小三合院。在“反右派運動”前,作家的稿費標準與當時的物價相比,還算高的。
劉紹棠說,他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青枝綠葉》,4萬字,每千字15元基本稿酬,印了6.3萬冊,3個定額,(相當于每千字45元),收入人民幣1800元(合今1萬8千元)。
加上短篇小說集《山楂村的歌聲》、中篇小說《運河的槳聲》、中篇小說《夏天》、短篇《瓜棚記》,僅僅這5本不厚的書,劉紹棠的收入達到18500元,合今18萬多元。那時北京的房子不貴。劉紹棠買的“三合院”,住房五間,廚房一間,廁所一間,堆房二間,并有五棵棗樹、五棵槐樹,也不過2000元(合今人民幣2萬元)。這就是說,劉紹棠的一篇11萬字的中篇小說《夏天》,就可以買4座這樣的三合院。
當時,劉紹棠的長篇小說《金色的運河》已在《人民日報》上刊登廣告,定于國慶節(jié)出版,印數(shù)10萬冊,此書如果出版,可得稿費3.5萬元,合今35萬元。
這就是所謂“要為三萬元而奮斗”!
上海文藝界的意見
當時文化人對于國家的新聞出版管理制度并不滿意。1957年4月底,中共上海市委召開了作家座談會。傅雷說,現(xiàn)在出版局認為稿費太高。這是出版業(yè)與作家的一個尖銳矛盾。解放前,是銷一本書,扣一份版稅。最近是根據(jù)固定印數(shù)拿錢。10萬字一本書一版定額為一萬冊,每千字10元,印一版,版稅是1000元。拿了1000元后,要出到一萬零一冊時,再有錢。一般創(chuàng)作,一年可二、三版,古典文學名著銷一萬冊要三、五年。再版無期,這種定額數(shù)是不合理的。
他又說,稿費標準也不能一般而定。編寫一本通俗讀物和花一二十年功夫才能完成的巨作,稿酬不能相差太近。作家再生產(chǎn)的過程是漫長的,不可能一本接一本地寫,有時候,一二十天寫不出一個字。同時,作家自己要有一定的特殊參考資料。所以現(xiàn)在稿費遞減率要改變,創(chuàng)作稿費到七版時稿酬打八折,翻譯第三版時打七折,這對花費過多勞動的人是不公平的。
“左傾”思潮影響,稿酬一降再降
但是,傅雷等作家的意見,絲毫沒有被接受。反而變本加厲地降低了稿酬。
在“社會主義改造”時期,特別是1957年反右派斗爭前后,對文化人開展“拔白旗”及批判“一本書主義”等政治運動,認為印數(shù)定額稿酬制度是形成高薪階層的基礎。到1958年9月,就停止使用這種付酬辦法。
1958年7月,文化部頒發(fā)《書籍稿酬暫行規(guī)定草案》才算是正式制定了統(tǒng)一的稿酬標準。當時的稿酬標準是:著作稿每千字為4元、6元、8元、10元、12元、15元。翻譯稿為每千字3元、4元、5元、6元、8元、10元。比1953年的標準有所降低。
但是,新標準剛剛實行了3個月后,到1958年大躍進,由曹禺等幾位作家聯(lián)名發(fā)表文章,主動提出降低稿酬。冰心等人則提出取消個人工資,只靠稿酬生活。中國作家中只有巴金是不拿工資,只靠稿酬維持生活的。于是,文化部就在1958年10月10日發(fā)出《關于降低稿酬標準的通報》,提出:鑒于“過高的稿酬標準,使一部分人的生活特殊化,脫離工農(nóng)群眾,對于繁榮創(chuàng)作并不有利”,所以希望各地報刊、出版社將稿酬按當時標準降低一半。
1958年10月,文化部頒發(fā)《關于文學和社會科學書籍稿酬的暫行規(guī)定》,正式采用“基本稿酬加印數(shù)稿酬”的付酬原則。
“基本稿酬”決定于稿件的質(zhì)量和篇幅(字數(shù)、行數(shù)或頁數(shù)),不受印數(shù)的影響;一般報刊上發(fā)表的作品,只計算基本稿酬。1958-1962年,基本稿酬的標準(以每千字計算):著作稿4-15元,翻譯稿3-10元。
“印數(shù)稿酬”專對書籍而言。在基本稿酬之外,再根據(jù)圖書的實際印數(shù),按基本稿酬總額的百分比支付給作者報酬。1958-1961年,印數(shù)稿酬以千冊為計算單位,實行累計遞減的辦法。印1-5千冊,每千冊按基本稿酬的8%付給;如一部20萬字的書稿,印4萬冊,每千字以15元計算,則作者可得稿酬減少40%,只有7350元(約合今人民幣7萬元)。
1958年采用新的付酬制度,一方面減少了基本稿酬(比1957年平均降低20-30%),又在印數(shù)稿酬方面,采用遞減的辦法。作者所得稿酬,比印數(shù)定額辦法,明顯減少。
到1960年,稿酬問題再度被提出來了。1960年10月,中央批轉(zhuǎn)了《文化部黨組、中國作家協(xié)會黨組關于廢除版稅制徹底改革稿酬制度的請示報告》,改革的基本思路是:首先廢除版稅制(指“印數(shù)稿酬”和“定額稿酬”),同時對當時一部分完全靠稿費維持生活的作家一律實行工資制,稿費只作為生活的補助和鼓勵創(chuàng)作的一種次要因素。于是,只付一次稿費,辦法極其簡單。
隨著政治形勢的不斷左傾,“印數(shù)稿酬”又多次下降。
1961年4月,國家下令取消了印數(shù)稿酬,只付基本稿酬,付酬標準與1958年10月相同。1962年5月,在“三年嚴重災害困難時期”后的恢復階段,一度恢復了印數(shù)稿酬。
1964年“四清”運動開始,當年7月,再度宣布停止實行印數(shù)稿酬,稿酬標準維持每千字著作稿4-15元,翻譯稿每千字3-10元。
1966年1月,國家認為雖然取消了印數(shù)稿酬,但稿酬標準依然過高,又決定降低基本稿酬標準,減少50%;著作稿降為每千字2-8元,翻譯稿每千字1-5元。同年5月,再度取消了印數(shù)稿酬,只付基本稿酬。
“十年浩劫”即所謂史無前例的“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期間,從1966年6月起,各出版單位自動取消稿酬。文章在報刊發(fā)表,或圖書出版,一律不付報酬。稿酬制度實際上被廢止。
(選自《知識分子與人民幣時代》/陳明遠 著/文匯出版社/2006年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