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榮念曾創辦的“進念#8226;二十面體”曾經影響了一批香港年輕人,20多年過去了,他認為現在很多文化組織雖然越做越大,但其實都是企業組織,而不是一個能影響文化發展的機構。如今被邀請合作執導世博會日本館演出活動的他,正醞釀一個計劃—向日本方面提出請日本演員去南京作一次演出。他認為,南京也好廣島也好東京也好,都要有個反思的文化中心,而不是文化消費中心。
交談中,榮念曾時常開懷大笑,一副樂天派模樣。他的戲劇里,中國傳統的文化元素與當下的社會問題緊密結合。在榮念曾等人推動下,“進念”成為香港前衛戲劇的代表,匯集了一批香港文化精英,影響了香港的文化藝術。
借用“天天向上”這句話,榮念曾創造了可愛的漫畫人物“天天”,以三格、四格、九格的形式,將活潑可愛的“天天”的思考過程生動地表現出來。上個月,他的個人漫畫展“天天向上”在北京舉行。
這些以“氣泡漫畫”著稱的作品,與普通漫畫最大的不同是,榮念曾在創作時只畫出人物以及頭頂上方的氣泡,氣泡中留白的地方由讀者去填寫對白。這種在互動中完成的漫畫創作,更接近于一種藝術表現形式,不時指涉日常語言、人際互動、知識分子習性和社會中的種種盲點,借此對整個社會提問。
2010年世博會上,日本館上演的昆劇《夜奔》引人注目。
世博展館是一個國家展現自我文化的場所,而在日本的場館里演出中國的傳統戲劇,這源自一個叫“榮念曾”的香港文化人。日本館邀請榮念曾與日本導演佐藤信合作,一起執導上海世博會日本館的文化演出活動。
榮念曾,一個在內地可能多數人不知道但在香港很多人知道的名字。梁文道稱,“我們這一代的香港年輕人都受到榮念曾先生的極大影響”,他之所以走上寫政治評論的道路是出于榮氏的引導;林奕華在初出茅廬時遇到榮念曾,帶著無比的興奮和出奇的好感成了榮氏的“小跟班”,“榮念曾是我開啟智慧的明燈”,他在舞臺上信奉的極簡主義都源于榮氏的啟發;楊德昌也曾感慨剛開始拍電影時,榮念曾給過他很多幫助……
榮念曾是“進念#8226;二十面體”的創辦人,這個創辦于1982年的香港實驗藝術團體被孟京輝視作“代表了香港戲劇界的最高水平”。林奕華、黃耀明、劉以達、邁克、歐陽應霽、周耀輝……香港藝術界名流幾乎都與這個團體有過緊密關聯,也正因此榮念曾被一些人譽為“香港文化教父”。有一個可參考的段子是,在某次歐洲的高峰文化論壇上,榮念曾坐在主席臺上與其他各國的部長談笑風生,而一同去的香港方面的局長只能坐在臺下。
讓人躲著走
7月22日,香港跑馬地某居民樓一層,在“進念#8226;二十面體”辦公地點的餐廳,這個被太多人回顧并尊敬的教父級人物坐在了記者對面,他穿著印有自己漫畫logo的黑色文化衫,兩鬢已經斑白,一副樂呵呵的樂天派模樣。
交談中,他時常哈哈大笑,但在和藹可親中給人一種認真執著的壓力感,不容你松懈。比如談到與官員打交道,他會突然冒出個建議叫你去采訪唐英年,然后主動給你列出一堆名單,誰誰誰可以采訪,可以問他什么問題……
這印證了梁文道形容的:“很多時候我們都想躲著他”。比如一群人在閑聊,聊著聊著,榮念曾便會突然打斷說,好,我們來總結一下剛才我們說了什么,可以藉此做點什么呢,如果你隨意附和幾句,可能過了兩個星期你都忘了,但會意外接到他的電話,詢問你做得怎么樣了。他就是這樣一個行動派。
1985年開始,榮念曾擔任“進念#8226;二十面體”的藝術總監,主導創作方向?!斑M念#8226;二十面體”這名字有多個意象:“藍與綠之間”、“擅長手工藝創作的印第安少數民族”以及“傳播力強的細菌”,這些都包含著不受框框束縛的藝術理念。榮念曾認為,“進念#8226;二十面體”的出現,是要實驗在這個空間之外做不到的事。
榮念曾是一個非常喜歡且善于發問的人,采訪中,他會常常停頓下來反問你,或者在解釋什么東西時,他會不自覺地提出一連串的問題。
這種不斷發問的方式源自對外界的批判,在榮念曾的成長經歷中是有跡可循的。榮念曾1943年生于上海,五歲就隨父母移居香港,后來又到美國念書,行走各國,“作為新移民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語言不一樣,見識不一樣,一有比較就有批評了吧?!彼f,小時候就有很強的批判意識,不喜歡那種玩弄情緒的伎倆,比如說媽媽常常給他買兒童雜志《新兒童》,因為覺得這本雜志越做越“左”,他也從喜歡轉變到厭惡。
榮念曾的家庭對他從小的視野與見識影響很大。父親這邊是書香世家,母親那邊則是那種講究時髦派頭的老派人家。榮念曾小時候學習畫畫就師從過香港文化名人陳冠中的岳父周士心、畫家丁衍庸以及西洋畫師;母親家的親戚更是讓他見識到老上海生活的一面,他從小就跟著親戚去夜總會,而親戚又是冷冷地坐在一旁點評人家的舞姿裝扮,完了回家再自己跳給自己看的那種。榮念曾便是在這樣自由開放的環境下成長的。
上個月,榮念曾的個人漫畫展“天天向上”在北京舉行,這些以“氣泡漫畫”著稱的作品,與普通漫畫最大的不同是,榮念曾在創作時只畫出人物以及頭頂上方的氣泡,氣泡中留白的地方由讀者去填寫對白。這種在互動中完成的漫畫創作,更接近于一種藝術表現形式,不時指涉日常語言、人際互動、知識分子習性和政治意識中的種種盲點,借此對整個社會提問。
漫畫家的身份只是榮念曾諸多身份中的一種。在1979年回到香港前,榮念曾懷著“改變世界”的夢想做了一些事情?!拔覀冇懻撨^advocacy(倡導)的意義,認為一個講倡導的作家或政治家,就是要令人人都寫作或者從政;那么講倡導的建筑師,就是要人人明白建筑的意義,以及與空間互動的關系了。”后來,他到紐約參與組織美國華人的田野調查,并創辦了第一份以唐人街為主題的雜志《Bridge》(《橋梁》)。
回香港后,當時香港思想文化界非?;钴S,但“改變世界”的抱負暫時縮小為“改變香港”。
無處不在
榮念曾的名片上印著一長串的頭銜:香港當代文化中心主席、“進念#8226;二十面體”藝術總監、香港兆基創意書院校董、西九龍文化區管理局董事局成員、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國際顧問、香港藝術發展局創始成員……
“Danny(榮念曾英文名)太可怕了,我們在香港想躲著他都不行,什么時候什么場合你都會遇見他的身影。要么是有人提起他做過什么事,要么是有人提起他說過的某個觀念?!毕愀鬯囆g發展局行政總裁茹國烈開玩笑地感慨說,有一回,他去馬來西亞開會,覺得總算可以逃離他了吧,但沒想到進了酒店,拿起放在床邊的旅游雜志,封面竟然是榮念曾。
回憶從小學繪畫到大學念數學到建筑,再到后來從事的戲劇創作,榮念曾說,其實自己對職業沒有興趣,“比如說我對攝影有興趣,但如果成為一種職業,整天為雜志報刊拍照,我肯定會悶死的”,好奇心才是他能持久的興致。他現在最想做的是旅游和搞發明,以及在胡思亂想之后去整理自己。
在藝術創作上,榮念曾喜歡不停地問問題,比如說一個劇場的邊界在哪里?他會把整個劇場后臺逃生的門口坦露出來給觀眾。他不斷地問劇場上每個元素有什么用,連舞臺上下的燈具都要問,似乎它們是有生命的演員一樣。
他還喜歡做劇場上的跨界。比如,今年3月底在香港藝術節首演的榮氏新劇《夜奔》,以明代李開先名作《寶劍記》僅存的兩折戲之一“林沖夜奔”為題材,由“進念”與江蘇昆劇院合作排演。
在外界諸多對榮念曾的描述中,榮念曾是一個在人際場上很厲害的人,他能與各種人群交朋結友,尤其是善于跟官方打交道。
梁文道在以前非常反叛的年代,曾經覺得一輩子都不要跟任何一個政府官員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除非那是最后審判??墒菢s念曾讓他發現,“我完全可以跟一些最激進的搞社會運動的人是朋友,也可以跟富豪巨商和官員坐在一起。因為他讓我知道,這些人并不像表面看起來那么好或者壞或者不可溝通”,梁文道說,許多次他見到榮念曾當面嘲諷官階非常大的官員。
在榮念曾看來,這都是非常簡單的事情,“因為我覺得如果我們都在關心正在做的事情,這就有一個清晰的平臺在這里,跟官員打交道其實只是在做最基本的溝通。我覺得沒有必要討好他們,也沒有需要讓他們來討好我”,榮念曾坐在從政府機關淘汰掉的木椅上說,“進念”很多椅子都是這樣來的,這些被扔掉的椅子,被他們撿回來,因為它們是有故事的,他很注重每一種事物及人本身的故事。
政府的禁忌、社會的禁忌、劇場的禁忌……“進念”不斷挑戰著各種禁忌。早期作品《長征》便是這樣一個產物。當時,香港政府約榮念曾做一個創作,他說想借長征的經驗去討論什么是長征,長征是逃還是追。做到一半的樣子,香港政府提出要看劇本,而且認為片名等過于敏感,榮念曾以實驗性創作沒有劇本拒絕了看劇本的要求,并且將對方提到的“三個不能”出現在劇中。
創作《鴉片戰爭》時,有個環節是將觀眾席跟舞臺位置對調。劇場技術經理認為危險不讓調換,他問什么是危險?經理說:“你不要跟我狡辯,觀眾絕不能上臺?!庇谑?,他在臺上邀請觀眾成為演員,上臺演出。
1985年左右,針對審查劇本的問題,“進念”與其他20個香港劇團組織了一個協會,“我們可以坐下來跟政府談,有什么問題你來跟我們討論,影響我們的創作程序嘛”,經過兩年跟政府的討價還價,這一程序被取消,劇本審查交給劇場。
后來很長一段時間,有事情發生時榮念曾都要召集所有成員在一起討論,“我們想給公眾一個形象,‘進念#8226;二十面體’不止是一個很前衛的藝術組織,而且有很強組織力去處理一些不公平的事情。我們不怕麻煩去了解這個制度,去改革這個制度”。
文化舞臺大過政治舞臺
今年的上海世博會,榮念曾接受日本館的邀請,和日本導演佐藤信合作執導日本館的文化演出活動,以日本能劇和中國昆劇結合創作了一個長20分鐘的音樂劇,講述中日兩國人民共同拯救珍稀動物朱鹮的故事。此外,《夜奔》也在日本館上演。
現在,榮念曾正在醞釀一個新的計劃—通過與日本館的合作平臺,他向日本方面提出請日本演員去南京作一次演出,并建議日本政府到南京去道歉。問他可行性在哪里,他說:“我從來都不去想可行性,覺得要做就做,不成功也不要緊,至少要做”,他認為從文化角度做要比從政治角度做更重要。
“南京也好廣島也好東京也好,都要有個反思的文化中心,而不是文化消費中心?!比毡救伺碌侥暇┤?,在他眼中,很多歷史遺留下來的問題需要反思,而不只是跳舞唱歌看表演看攝影這樣的文化消費?!氨硌菟囆g本身是一種儀式,我們是不是可以再創造一種儀式性的概念來每年反思一下”,榮念曾說,佐藤信也是個非常人文的導演,他也在討論反思的事情,但他的想法還停留在舞臺上,榮念曾希望能將舞臺再擴大點。
榮念曾主導的“進念”,雖然在上個世紀80年代,對香港的先鋒文化的發展有著重要影響,并且在與政府的對話中不斷取得了更大的自由,但這并未讓這個團體走到政府的對立面去。1993年,香港政府委任榮念曾創立香港藝術發展局,直到今天這個機構仍然負責著香港重要的文化藝術政策的制定。“進念”在1999年得到了香港藝術發展局的支助,榮念曾的身份也早從民間團體領袖向多元化發展。
如今的“進念”還是以前那個“進念”嗎?許多人向榮念曾問起這個問題。他說,其實比較少做這樣的自我檢討。不過,相比以前,做事的空間越來越大了,可能性也越來越多,自然就不會太多考慮過去了。他認為,“進念”這些年來做事情的大體思路并未有大的變化,但在具體事情上是有變化的,從2000年開始,更多去思考的是需要一個怎樣的文化交流機制。
現在的文化交流體制,在他眼中,基本上是政治體制,不是文化體制,“搞文化的人都不是很爭氣,向政治妥協,向經濟妥協,根本沒有一個繼承,你說我們應該怎么做。很多文化組織雖然越做越大,但其實都是企業組織,而不是一個能影響文化發展的機構,只是將文化變成經濟消費的因素?!彼J為,這是因為這些組織的領導人都慢慢失去了焦點,他們不去探討這些問題了,都在風花雪月。
說到這些,榮念曾的語氣變得很嚴肅,他甚至拿林奕華的戲劇作為例子?!啊栋ɡ蛉恕分v的全是消費,就應該到商場去演,在劇場演就成了文化消費”,在肯定之余,他還建議除了office lady(辦公族)之外,林奕華最好還要去找農民當他的觀眾,又有農民又有OL后作品就有跨度了。
依梁文道的說法,這么多年過去,大家也早已知道榮念曾是個什么樣的個性,即便他當面嘲笑或批評你,你會很容易去接受跟他相處這件事情,因為他心里面沒有一個什么界限在里面。而在早期,榮念曾一邊創作,一邊還會換個名字罵自己,在批評中觀察自己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