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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如洗

2010-12-31 00:00:00范國寧
當代小說 2010年12期

家人一直催他結婚,連續五年,他拒絕了父母一次次苦心安排的相親,為此,他們的關系非常糟糕,已經到了無話可說的地步。原因很簡單,五年來他一直喜歡同一個姑娘,直到她明白無誤地說她不可能嫁給他,這一次比任何時候都說得徹底。他花了不少時間為這件事悲傷,然后跟母親說他想結婚。他成了相親市場上的暢銷貨,雖然他的年齡在鄉下有些偏大,但他呢,可以說是事業有成,這些年做生意賺了不少錢,家族的聲譽也不壞,他也不挑剔,仿佛只用了五天的時間就忘了五年的感情。就這樣,他認識了劉禾。

認識劉禾的那個下午是愉快的,他認為自己在她心中樹立了一個很好的形象,成熟,有錢,聰明,除了相貌,他找不出自己的缺點。當然,后來他發覺自己錯了。他迫切地想從五年的感情中走出來,他對自己說:“我已經努力五年了,我算是對感情有交待了。”他就這樣以為自己一勞永逸地解決了問題,開始新的生活。

“你覺得怎么樣?”第一次見面后,母親問劉禾。

劉禾從小就不喜歡母親,她也不喜歡父親。

“你覺得呢?”劉禾反問道。

“要我說嘛,”母親說話很大聲,“小伙子沒什么挑剔的,人能干,名聲又好,挑老公嘛,還是你說吧。”

“那你們說好了?”她說。

“怎么又是我們說好了呢?”母親很生氣,“你總不能每次都這樣。”

“那我就嫁給他,省得你煩。”

“別說賭氣的話。”

“絕不后悔!”劉禾說。

母親走后,她流淚了。她覺得母親急于要把自己嫁出去,心里很恨,但母親常說:你早晚要嫁一個人的。這幾年她拒絕了很多男人,可剛才她決定把自己交給一個男人,想到這點她便哭了。她想,能干和有錢,沒什么不好。她又努力回想起下午見面的情形,至少不像一個壞人吧,她很期待下一次見面。

第二次見面是在城里。隔著玻璃,她瞧見他矮小的身材爬過欄桿,接著從寬大的馬路對面跑過來,隨后她聽見熟悉的門鈴聲。

“原來你在這兒開店啊。”他說。她裝作不經意地抬起頭,是張陌生的臉,他身材短小,頭發稀松泛黃,稍有點禿,臉色滄桑。于是前些天的幻想頓時破滅了,但是她還沒有完全打敗,男人不都是一個樣嗎?她想著,別人的老公不也就是這樣嗎?他不說話,打量他的店,她給他倒水,他迫不及待地一飲而盡,又把空杯子遞還給她,眼睛卻看著別處,連句謝謝都沒說。她心生涼意,僅僅這個動作,她便斷定眼前這個男人是不會陪她喝咖啡、不會陪她逛街做頭發的,更別說生日禮物了。

“你經常進城吧。”她說。

“是啊,早幾年我去過廣州、溫州,我那時以為在鄉下是沒有出路的,但其實也沒賺什么錢,現在我在鄉下做木材生意,卻比較合適。人有時候并不知道自己適合做什么,”他抬頭看了看她,像是勸誡似的,“要經過很多才會……”

“木材生意?”她打斷了他。

“是。”他說。

她設想了他的生活:每天和一幫臟兮兮的工人打交道,喝酒抽煙,像猴子似的一頭鉆進深山老林,烈日驕陽。他們把木材送到城里某個加工場,甚至都舍不得住一晚旅館就連夜趕回鄉下。這就是他賺錢的方式吧,重要的是生活方式,對嗎?

“我只負責銷路,其他不管。”他苦于找不到最簡潔的方式說明自己的生活。

“不用進山?”

“哦,不用。根本不用。”

她松了口氣,心想:還不完全太糟。

“城里你熟悉吧。”她說。

“熟悉,”他微微皺眉,好像不喜歡城里似的。三里城是個很小的城市,但城鄉觀念卻很強。劉禾在城里生活了兩年,兩年前她從一個親戚手里盤來了這個商店,迅速擺脫了父母。從此她就想盡辦法減少回鄉下的時間,一晃就是兩年,她結識了不少朋友。她明白自己變得有些放浪,眼下這樣和一個男人正兒八經地說話還是幾年前的事,這幾年她常和令人討厭的男人們說低俗的玩笑,可并沒有什么過分的事,有人給她送過花,有人跟她提過非分的要求,她都拒絕了。她真正的朋友,日日夜夜陪伴著她的卻是門前這條喧囂寬闊的大馬路,白天陪她一起忙碌,夜晚和她一起沉睡,不離不棄!她哭過,為著自己的命運。然而只要天空泛白,店門敞開,她就永遠微笑著,永不妥協。

“我們去吃飯吧。”他說。中午十二點了。

“我們就在店里吃吧,我打電話叫外賣。”劉禾說。

“不,不,不麻煩你,我請你到外面吃吧。”他說。

“不行,”她突然粗暴地說,“商店不能關的。”

“就一頓飯的時間,沒小偷吧。”他很堅持。

“不,古海,不,商店真的不能關。”這種情況下她竟然第一次喊出他的名字,他們都驚愕不已,兩人站著不知所措。

“好吧,”他妥協了,“在這也挺好。”

兩年來她從來沒有中途關閉商店,她不想因為一個陌生的男人而改變,更何況這個男人才剛剛闖入她的生活。經過一頓沉默謹慎的中午飯后,在那個冗長的下午,他們小心翼翼地重復著單調的問答游戲。他們首先談到了各自的生活經歷,他滔滔不絕,試圖保持年齡上的優勢,經常就人生和世事做論斷。當然,這使他滄桑的面容名副其實。陽光遲遲走不進黃昏,她問出了那個問題。

“你為什么這么晚結婚?”

“我一直做著生意就耽擱了。”他臉紅了,這個問題使他驚慌失措。他不打算說戀愛自由之類的話,做學生時他曾深深迷戀過類似的話,甚至一個月前他還如此,然而,能對眼前這個人講嗎?可能會換來一番嘲弄吧,何況他的行為已經和信仰背道而馳了。

“生意很忙的,你知道。”他笨拙地掩飾。他的笨拙為他贏得了同情,于是她釋然了,憑空有一種優越感。整個下午他們就是消磨在諸如此類的問題上,有時望著街上的汽車沉默不語。好幾次她都想傾訴一番,把每天坐在商店凝視天空時沉積出來的感觸告訴他,然而他蒼老呆滯的臉龐屢屢撲滅了她的沖動,直到最后,關于自己的感情和未來,她只字未提。

2

以后每次送貨進城,他都去見她。她慢慢推算出了他的收入,一年總該有八、九萬,在鄉下很不錯了。她接著推算他的存款,不會少于四十萬吧,這樣足夠在城里的樓盤買一所一百六十平米的大房子了。她便總試探他的口氣,有意無意說到房價,或者感嘆鄉下簡直不能住!再者說了,住在城里對他的生意肯定有好處,雖然她說不上好處到底在哪里,但她堅信,只要他在城里買房子,他的生意必定會蒸蒸日上。

“我們在城里買個房子吧。”劉禾說。

“為什么?”他的冷漠超出了她的預設程度。

“這樣多好啊,”她從來不覺得這件事還需要一個理由,所以她也沒準備一個,“對生意好啊。”

“我的生意在鄉下才有優勢,”他又開始不厭其煩地分析他的生意。她心里非常亂,看著他一張一合的深黑色嘴唇,一句話也沒聽進。她現在才明白了,哼,原來他早就打算好了,要我跟他回鄉下去,整天和一堆搬運工講交情。她的心真是說不出的涼,她又細細地推算了一番他的周轉資金,他做的本來就是無本生意,就算有賒賬有押金,也至少有30萬的存款吧。這樣一想她真是又氣又恨了。當天下午,她早早地關門,放縱自己在服裝街買衣服,一件接一件地試,他笨拙地跟在后面,她試穿一件雪紡裙子時,他黝黑的臉凝結在繽紛的色彩中,她嘆一口氣,說不出的憂郁。等晚上回到店里時,她蒙上了鏡子。

她生自己的悶氣,后悔中了別人的圈套,過于輕率地投入了感情,對他也冷淡了。古海從未來岳母那里獲悉了受冷落的原因,驚愕不已,憑空增添了一樁煩惱。又一次憑借年齡的優越感,他斷定這只不過是一個不懂世事的小女孩的撒嬌而已。他根本不需要在城里買房子!結果,他任由這些煩惱蔓延。直到有一天,曾經無數次的暗示變成了一句明白無誤的話:不買房就別結婚。糟糕的是,此時他們已經訂婚了,宴請過十來桌親戚和族人,禮金在當天就交給了女方,更重要的是,雙方父母就買房一事提也沒提呀。不,絕不,古海恍然大悟,覺得自己被愚弄了。這位在生意場上果斷決絕的商人痛苦不已,他以為劉禾已經愛(平時他都羞于提到這個字眼)上他了,他依然找不出事情到底在哪兒出了問題。最后,他把劉禾帶給他的苦惱歸罪于城里,他早就厭惡城里人的市儈和自以為是,生意上他多次吃虧,難道現在也要吃虧嗎?他心如刀絞,因為不知不覺中他已經愛上了劉禾,他無法給這段感情安上虛榮或者其他任何罪名,他必須尋找—個幕后黑手來代替自己、替代劉禾去受罰。

“我們不需要房子。”他保持微笑、平和的語調,好像整件事都在他的控制之下。

“哎,古海,你在這有生意,我在這開店,干嘛不需要呢?”

“你跟我回鄉下,用不著開店。”

“不,我不回鄉下,整天坐著能干什么?又不能賺錢。”

“你在這又能賺多少錢呢,”他依然保持微笑,但臉已經僵硬。

“確實沒你多,但那是我自己的,”她冷笑道,“是你太自私了。”

“什么?”

“就是自私,有幾十萬的存款也舍不得用!”

“沒有的事!”微笑消失了,她憑什么估算自己的存款,那可是他日日夜夜一點一滴賺來的。

“是你自己不想承認。”她說。

“你什么都不懂!”他氣急敗壞,臉上的器官扭曲錯位,她心生幾分惶恐。他是那種生氣就一言不發的人。他慢慢地尋思道:原來她還算計著我的那些錢。他臉色鐵青,墜入深淵,幾個月苦心營造的幸福煙消云散了,就在幾分鐘前他還以為能夠親手為幸福鋪平道路。憤怒后的自責情緒驅使他想說幾句緩和氣氛的話,他親和地看了劉禾一眼,她的嘴角依然掛著冷酷的嘲諷。原來我錯了,是我太敏感了嗎?他笨重的腦袋反思道,她那樣想也是難免的。他收拾起被糟踐的情感,恨自己過于軟弱和寬容,粗暴地推開了椅子,邁大步跨過窄小的馬路,消失在劉禾的視線外。

直到她意識到他可能再也不會來了,她才把臉上嘲弄的表情取下來。隨后的很多天,她哀傷地回想著男人們。在她未進城之前,村里一個叫吉農的小伙子一直喜歡她。他熱情好動、天生樂觀,常逗得大家笑成一團。那時他們常去不遠的山頭散步,“吉吉,”她常這樣喊他,心里覺得親切,“你怎么不和大家一起去打工啊。”那時分村里的年輕人都出去了。吉農說:“劉禾,你去么?”“不去。”“為什么不去?”劉禾低頭不語,她不想去外地打工,去遠處打工總有一天要回來的,她想進城,去城里就不回來了。“我們一起去好不好?”吉吉熱切地看著她,他總是這樣瞪大眼睛看著她。劉禾說:“不,吉吉,我不想去。”“那你跟我結婚好不好?”吉吉總是這么說,說了兩年。“不,我不跟你,以后也不跟。”“禾兒,你是跟我開玩笑的,是嗎?”“不是開玩笑,是真的。”說完這樣的話他們還在一起,“不,我就要你跟我,現在就要。”“放手,吉吉你放手!”“你就是我的!”“放手,吉吉我永遠不會嫁給你。”吉吉松手,絕望地看著她,太陽剛落下去,山頭是血紅色,劉禾不敢看,一個人跑回了家。不久她就到城里了,一個不諳世事的女孩面對完全陌生的嘈雜環境,沒有人幫她。惟一的辦法就是把自己變成他們中的一個,面對粗俗的男人們,她變得輕佻起來,只是一點點。她守著自己的原則,在她生日那天,一個叫貓子的男人給她送花,在店里坐了一整天,扯東扯西,一聽就知道他說的全都是些沒有根據的瞎話。劉禾和他周旋著,也不趕他走,直到晚上。

“做我女人吧。”貓子站起來說。

“為什么呀?”劉禾撲哧一下笑了,等待他下面的話。

“怎么了?你不樂意!”他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平時他們偶爾也會這么做的。

“拿開你的臟手,滾。”

貓子就走了,再也不說那樣的話,后來貓子也常來店里,而她后來也知道貓子是有老婆的人。她知道城里人缺乏耐心,再也遇不到吉吉那樣的人了。她時常坐在店里發呆,養成了孤獨愛玄思的習慣,常幻想著一個高高瘦瘦的男人推開店門,戴著眼鏡文雅地注視著她,僅僅是望著她就挺滿足的了。可馬路對面從來也沒走進這樣一個男人。而今,就連生氣時像個大小人的古海也走了。不行,她想,不能退回到鄉下去,她需要房子只是需要一塊陣地,一片自己的空間,在鄉下這些都是空談,流言蜚語會滲透至村里的每個角落,沒有私人空間,更別談他們的生活方式。不行,情愿選擇冷漠的城市也不要熱情的鄉下,她不想再面對父母,好不容易逃了出來何必又要自投羅網呢。絕不做家庭主婦,她想開店,她沒時間洗衣做飯。愛,想到這個字她輕蔑地笑了,誰也沒有義務去愛一個人哪!她轉而憐憫古海,想象他過去三十年前的生活是如何枯燥無味死氣沉沉,只是為了證明自己能做些什么就錯過了很多美好的東西。他們都是生活的受害者,被一些莫名漂浮的信念驅趕著,一旦成了習慣,生活也就毀了。她不奢求愛,那是掏空人心的吸血鬼,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刻誘惑你,天亮時又殘酷無情地一走了之。可她需要一個城堡,而這個城堡她現在無法自己修筑,她多希望能夠決絕堅定地活著,然而孤獨寂寞時常使她孤立無援,某些時刻,她幻想著能有一條船把她帶走,遠離一切去遠航,什么都可以忘記。一天天地,這些想法折磨著她,時間的皺紋靜靜地爬上額頭、眼角,還有脖子,最后爬滿她的心。

3

婚禮還有三天。劉禾愈發苦悶,她和古海的關系可以說到了冷若冰霜的地步,索性一切和婚禮有關的事都一股腦交給古海,諸如喜糖盒子的大小、新衣服的顏色等等,你根本想象不到會有這么多事情突然冒出來,而且每一件都得拿定主意。古海忙得團團轉,還得裝修房子,購買家具,什么都得細細地挑,窗簾的樣式、地板的色調、沙發的柔軟度,工人有沒有偷工減料,所有的一切都等著古海做決定。當初劉禾堅持買房子,如今又對它不聞不問,存心挽起袖子看著婚姻走向災難。他們在一次次的吵架中消磨了意志,心力交瘁,疲憊不堪,他們抑制情緒而氣氛緊張,從他們的眼神可以看出,誰都沒有力氣再挑起一次爭吵,他們只想平靜地過完每一天。他們竟還沒有去登記結婚,劉禾總是以生意忙搪塞過去,如今在婚禮前三天,古海又一次遭到了劉禾不能自圓其說的拒絕。

“這到底怎么啦!”古海痛苦地看著她。

“我說過沒時間,”劉禾一再重復她的殘缺不全的理由,接著又挑釁地說:“你怕什么呀?”

“我有什么好怕!是你不敢去。”古海矮小的身材從深大的椅子里蹦出這句話,箭似的射中了劉禾的心。

“哼哼,我怕什么……”劉禾干笑兩聲,臉色十分難堪。當初古海不愿買房子的時候,她可以拒絕,而當他買下房子把一件件家具搬進去時,她突然明白自己雖然不愛這個男人,但是再也找不到拒絕的理由,木已成舟,每搬進一件家具,都像是在她身上多加了一把鎖。剩下的問題不再是他們相不相愛,而是他們必須面對彼此了。一天天地,劉禾領悟到,除了冷若冰霜之外,沒有其他的方式可供采取。或許幾年后,他們會像多數家庭所采取的方式那樣解決問題:生一個孩子。之后她就徹底消失了,成了一個孩子的母親,一個男人的妻子,更糟的是,成了一個兒媳婦。她現在能自主選擇的事情幾乎一件都沒有,除了拒絕登記結婚,她幾乎感覺不到自己還活著。

古海沒和她爭吵下去,因為衣柜上的圖案還等著他拿主意。短短一個月他已經瘦了一圈,當初他說出買房計劃時,父母都很詫異,他們很快就明白了這是兒子向兒媳婦做出的第一次讓步,而且還僅僅是開始。雖然他們常對人說孩子的事他們不再干涉,然而一場遭遇戰打響的時候,他們還是會像聽到號角似的全副武裝起來。果然不出所料,他們眼睜睜地看著兒子一步步滑向兒媳婦的陣營,哀傷地想象著兒子倒戈相向的那天。像村里大部分老人那樣,也許他們的后半輩子也會沉浸在兩代人的糾纏中不能自拔。

古海不愿意在人面前提買房的事。他強迫自己去接受時間,接受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的正常境況,這與愛一點關系都沒有。一個有錢的男人如果不結婚,不便之處總是特別多。雖然他明白劉禾不愛他,而且還有那么多不圓滿的婚姻家庭警示著他,然而,他希望憑借一樁婚姻來結束自己的這幾十年,把它封存起來不再讓它漂泊,仿佛婚姻就是一面幌子,他一看見就明白自己的幾十年原來是有了著落。于是他妥協了,并說服自己買房只不過是以退為進的策略而已,如此之后她便無可挑剔而順從自己了。然而婚姻中的煩心事總是一件跟著一件,父母對未來兒媳婦的不滿溢于言表。母親更是直言不諱地說晚年生活將不得安寧。他們對劉禾買房的要求稱之為敲詐,想起古海創業之艱辛,母親數度落淚。這幾年古海與父親的鴻溝越來越深,他們在婚姻這塊戰場上鏖戰了數年,令人驚奇的是,如今他們都感到正在失去這塊領地。有些時刻,古海能體會到與父親和解后的濃濃暖意,然而,紙屑般大小的溫情無濟于填補巨大的窟窿。他們依然為著婚姻的各個細節無休止地爭執,要不要派車請舅公來?主席這頓抽什么煙?請誰主廚?上18個菜還是16個菜?

婚禮前兩天,劉禾回到了鄉下。劉家村只有二十來戶,像個大家庭,紅白喜事時,每戶人家都要出力。這兩天大家都在熱切地談劉禾的婚事,劉禾的冷漠被理解為出嫁前的羞澀。晚飯后,女人們在廚房洗碗筷,她們好不容易堵住了劉禾,問她要洗碗的喜錢,拿喜錢是鄉里的傳統習俗。

“大伯母。你饒了我吧。”劉禾說。

“給了我們喜錢再走,”大伯母可是村里女人的領袖。

“洗完了再給嘛。”劉禾說。

“那我們不做你一個人洗呀,”大伯母雙手叉腰笑著,斜身讓出八、九盤碗筷給劉禾看,其他婦女都笑了。“以后就不是劉家村的女人,是城里人了,還是禾禾會挑老公,以后什么也不用做,專門在家生孩子,管著賬,縣官太太也沒你這么舒服。哪像咱們這些老婆子啊,大家說說看,難道你對這樣的老公還不滿意?”大伯母哈哈大笑,

“你說呀。”

劉禾給了喜錢,跨過那些濕漉漉的碗筷去了大廳。父親和族里長輩坐在火爐邊,外面刮著冷冽的寒風,劉禾的出現頓時使他們鴉雀無聲,回家以來她一直躲著這種氣氛的見面,火爐里微弱的炭火喘息著。

“禾兒,”大伯父抬起他蠟黃的臉,“過去了可別丟劉家的臉。”

劉禾不說話,寒風呼呼地吹著。

“過去了就是人家的人,”大伯父慢條斯理繼續說,“代表的是我們劉家,什么事都要多想想,別落下話柄。古海這孩子不錯。”

“大伯父比我還了解他呢。”劉禾譏諷著說。

劉禾甩門而出,清冽的寒風吹散了她的頭發,她捂緊領口孤獨地走著,她走出破舊衰敗的一排排瓦房,朝村頭的山峰邁去。山頭靜靜地守候在原處,從前她和吉吉常在那兒散步,往往在陽光明媚的下午談談電視里的新聞和某個女演員,劉禾花了很長時間才把吉吉口中的“演戲的”糾正為“女明星”,為此她還笑話吉吉不懂時髦。多溫順啊,她看著朦朧的山頭,念道,無論如何都有你守著我。眼淚肆意地滾落在風中,她放開雙手縱情地哭喊,為幾十年的青春,幾十年的未來。

婚禮當天,一家人早早就起床了,昨天夜里幾乎沒人入睡,父母的喃喃低語聲持續了整晚,劉禾心亂如麻,記不得做了幾個夢,每個夢都很短。母親一起床就顯得焦躁不安,她一遍一遍地點數彩禮,來回詢問大伯母禮儀的程序,后來她還四處核對母雞的數量,她堅持認為少了一只。迎親隊還沒來,大伯母幫劉禾化妝打扮,通身紅衣服。

“你看,這么標致的姑娘就要出嫁了。”大伯母說。

“我好看嗎?”劉禾說。

“紅蓋頭掀一個角,半個石家村都迷倒了,不過可不敢自己掀蓋頭。”

“你跟大伯父過得好嗎?”

“我那時候看不上你大伯父,沒的挑,你爺爺威望高,我不敢說話,天天忍著,一忍就幾十年過去了,起初也不跟村里的女人說話,她們暗地里都罵過我,因為我長得漂亮,你奶奶也厲害,心狠……”大伯母突然不說話,兩滴眼淚掛在睫毛上。

“要是你婆婆為難你,你就念兩句經文,是我從一個算命瞎子那討來的,很靈,我等會兒給你。”

“不用了!大伯母。她要為難我我就頂回去!”劉禾說。

“傻孩子,女人別跟自己斗氣。”

“我真的好看嗎?”劉禾的聲音很是哀怨。

大伯母在她發髻上別了根簪子,鏡子中間是張瓜子臉,高高的鼻梁,嘴唇紅艷,眉宇間流淌出哀傷。鏡子右上角的臉布滿皺紋,像個干癟的紅棗,她眼神呆滯,銀灰的頭發沾滿了爆竹的紙屑。

“我不想嫁給他。”劉禾說。

許久,大伯母望著窗口說:

“迎親隊就要來了。”

迎親隊按時來了。劉禾坐在房間不能出去,喝過茶水之后,他們把兩只大木箱、一張桌子、四把椅子、八個凳子、兩擔簍子等等東西搬上汽車,馬上就是新娘上車。母親進來了,不知所措只顧流淚,劉禾站起來和母親抱在一起,她明白自己終究是向命運屈服了,她所能擁有的只有這片刻的溫情。

“吉吉在外面嗎?”劉禾問。

“在,全村人都在。”大伯母說。

“我要見吉吉。”

“傻孩子,來不及了,出這門你就要戴上紅蓋頭,誰也不能見。”大伯母說。

“我不管,我要見他。”

“傻孩子,別哭了,走吧。”大伯母把紅蓋頭給她戴上,夾著胳膊往外走,劉禾什么也看不見,眼前只一片蕩漾的紅海。她跨過門檻,穿過人群給她讓出了的道路,爆竹和嗩吶同時響起來,大伯母湊到她耳邊喊道:“別忘了我給你的經文!”劉禾被推進了汽車后排中間位置,時間緊迫,汽車馬上發動了,它局促地顛簸了幾下,便要轉入大馬路。劉禾再也忍不住,她猛地扯掉紅蓋頭,身體迅疾地竄到窗口,只看見黑壓壓的房子和黑壓壓的人群,威嚴的大伯父抽著煙斗,大伯母可憐巴巴地佝僂身體往回走。

“吉吉!”她喊道。可惜嗩吶掩蓋了她的聲音,隨后汽車一轉彎,她的眼前只剩下那個荒涼不堪的山頭,在冬日里頹敗安息。

4

迎親隊還在路上,石家人每隔一分鐘就報一次時間。離中午十二點只有十五分鐘,可早先預備好點在新房的蠟燭卻怎么也找不到其中一只的燈芯,這可真是急壞了母親。還有,新房的喜字還沒貼呢,門簾珠子也沒掛,粘有“麒麟到座”四個毛筆字的豬肉也沒掛上樓板,時鐘咔嚓咔嚓地轉著,事情像繩子似的結成一團。

此時劉禾和古海隨汽車進了石家村,曬谷場上擠滿了人。調皮的孩子攀上窗戶朝里看,西裝穿在古海身上顯得過于寬大,他溫順地坐著,今天繁多的禮節使他不敢妄動。在眾人的注視下,兩位扶娘攙扶著一對新人下了汽車,豆子、花生、棗子從新娘衣服里滾落下來,灑落一地。跨過門檻,沒花多少時間,他們拜過天地、高堂,夫妻對拜后,便手挽手進了婚房。

“把它拿了吧,我頭暈。”劉禾一進婚房就說。古海小心地摘了紅蓋頭,即使在如此鮮艷的濃妝下,劉禾的不耐煩依然清晰可見。她這才瞧見套在西裝下的古海,胸前的紅玫瑰有些滑稽,古海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似的不知所措。這是老式房子,窗戶高且窄,剛貼上的喜字呈暗紅色,衣柜是用父親謀存了好幾年的杉木打造的,油漆部分由鎮上人品俱佳的師傅一手完成的,床上鋪著整整用了十八斤棉花彈制而成的大紅被子,中間繡著一個大大的“福”字。在兩截蠟燭的幫助下,劉禾得以看見了這些。

“我們出去見客吧。”古海說。

正屋擺了六張桌子,算是主席,就坐的都是輩分高的親朋好友。曬谷場上擺了十六桌,族人和朋友坐那里。劉禾滿眼都是陌生人,她出門時大家都注視著她,可年老的人迅速移開了目光,所謂非禮勿視,止乎禮。她也不說話,擠牙膏似的擠出微笑,單舅舅就有五個,姑父三個,姨父四個,更別提表哥表弟和遠親了。她單笑著,不敢掉以輕心,這人聲鼎沸的場面給劉禾注了興奮劑,她想,不就是敬敬酒演演戲嗎?又有何難呢。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今天是石劉兩家聯姻之喜的大好日子,我們祝這對新人白頭偕老,百年好合……”按慣例,大舅舅代表大家給新人講祝詞。

第一杯酒大家共飲。緊接著是新人依次敬酒,新人一般小酌一口即可,然而劉禾竟杯杯倒空,客人當然喝彩鼓掌,六桌正席很快敬完,曬谷場上的十六桌客人早已等不及了。劉禾臉已通紅,胃里燒得難受,敬完生意場上那桌朋友之后,劉禾感覺十分吃力,迷迷糊糊古海拽著她見了一朋友,只見眼前一片藍,梳著一個辮子,顯得特別精干。古海說:“這是朋友靜蘭,這是劉禾。”她哪里聽得清,揚起酒杯順勢就要喝,卻被對方攔住了。

“別喝那么多,傷身呢。”她淡淡地說,嘴角掛著微笑。單這一句話劉禾就愣住了,她想,畢竟都是女人,心相通著。劉禾清醒了許多,還有十來桌等著他們去應酬,幾十個朋友要介紹,第一巡酒還沒完,何況第二巡第三巡酒呢?劉禾慘然一笑,放松了意志,隨著古海的胳膊往客人中走。第一巡酒花了將近兩個小時,冬天的太陽使得曬谷場暖洋洋的,這樣的氣氛會使主人有很大的滿足感。父親也開始一桌桌敬酒,整個氣氛推向了高潮,醉酒和說胡話的也愈加多了。第二巡酒劉禾簡直不能走,胃里直翻騰,她便后悔剛才喝的酒,勉強支撐至敬完六桌正席,就再也忍不住跑進婚房。胃里除了酒水沒有別的,吐也吐不出來。古海干著急,客人還等著。

“我不去了,你去吧。”劉禾說。

“別說昏話,哪有一個人去的規矩。”

“我這樣你還逼我去!”劉禾質問他,古海不說話,轉身出去了,沒一會兒藍衣女子進來了,她蹲下來輕輕拍打劉禾的背部,說:“別去了,歇一會兒吧。”

“你真好,”劉禾說。酒水吐出來之后,胃里空空的直抽搐,她便端了碗稀飯來,劉禾這才看清她的臉,清爽精干,又不失女人的溫柔。

“結婚一次可真不容易。”靜蘭說。

“你結婚了嗎?”劉禾問她。

“還沒呢,”她說。

“千萬要小心,你這么漂亮,不能隨隨便便就嫁。”劉禾說,說完又覺得自己在婚禮當天對一個陌生人講這些總是不太好的,于是兩個人便沉默,兩截燃燒的蠟燭搖曳著她們的臉。古海笨拙地跑進來,帶來的風使得燭火不停顫抖,整個房間的光線也跟著飄忽凌亂。

“走吧。”劉禾說。“真是不好意思。”后一句是對藍衣女子說。

“是啊,謝謝你,靜蘭。”古海說。

他從靜蘭手上接過劉禾,客人還等著第二巡酒。靜蘭看著劉禾被拖進了酒席,像無根的浮萍似的左右搖晃,古海因擔心劉禾而顯得緊張,他一只手緊握酒杯,一只手僵直地扶著劉禾,時而扶著她的腰,時而拽著她的手。就這樣直到太陽偏西,他們才敬完了三巡酒。還沒等吃上一口飯,古海便被生意場上的朋友生拉硬拖過去,劉禾逃亡似的躲在婚房。兩根蠟燭燒到了一半,房間顛簸得很厲害。她很脆弱,想睡下,燒得正旺的蠟燭使她不敢閉眼,似乎那是對眼睛在監視她。西裝罩子下的古海走進房間,他的笑容一跨過門檻就消失了蹤影。

“幾個朋友一定要見你,我實在抵不過,要不……要不你見見他們,都是挺重要的客人。”古海說。

“你要逼死我嗎?”劉禾說。

“你已經鬧夠了,給了客人那么多白眼,面子都丟光了。”

“哼,是他們瞎高興,好像自己結婚似的。”

“既然這樣,何必當初呢?”古海說。

“今天說這些有什么用,我們都是這樁婚姻的奴隸,我自己想著都可憐。”

“你也不用說這樣的話安慰自己,你要真不愿意誰也不勉強你,不是還沒有登記嗎?好歹你把今天的場面撐過去,別讓人家說兩家的閑話。”

“哼,什么朋友不朋友的,你的朋友還不都是生意上的,誰真誰假你知道嗎?”

“好吧,照你這么說,我們也只是露水夫妻,你不用見我的朋友了,我還真怕他們以后認識你呢!”

古海走后,劉禾越發感覺累,斜靠在床頭恍恍惚惚地睡著了,燭火不停侵襲她的夢。偏西的太陽透過窗戶把陽光伸進房間,落在被子上。她睡得很輕,醒來時口干舌燥,可水在廚房,去廚房必須穿過擺有六桌客人的大廳。她側了側臉蒙蒙眬眬又睡著了,再次醒來時靜蘭坐在床邊。

“房間亮多了。”靜蘭說。劉禾這才注意到被子上的陽光,她的頭很疼。

“喝點水吧。”劉禾感激地接過杯子,水是溫的。喝水之后頭不再疼,窗口的陽光誘惑她,使得她心里癢癢的暖暖的,她真不知道該怎樣走出房間面對他們,她踱步來到窗口,曬谷場上的宴席一片狼藉,東倒西歪的酒瓶遍地都是,空氣中彌漫著冬天特有的干枯氣息與濃濃的酒味,古海被血紅色的臉包圍,他的身材在人群中看起來非常弱小。他們會取笑這個不得意的新郎嗎?瞧他掩蓋得多好啊,劉禾自忖道,這樣對他是不公平的。她側臉瞥了一眼門檻,又退回到床邊。

“好像不結婚就跟犯了罪一般,”劉禾說,忽然覺得自己太唐突,甚至有些丟人,婚禮當天,她把所有事都搞砸了,她禁不住又說:“可是不結婚的麻煩比結婚還多,單是別人的眼光就讓人應付不來。”

“要是遇到稱心的呢?”靜蘭說。

劉禾感覺自己臉紅了,她不明白自己是反對婚姻還是反對古海,而這個女人像是在譴責自己。不是永遠也沒有稱心的嗎?她轉而想到,其實他也壞不到哪里去。或許我們之間缺少的僅僅是交流,因為一直以來我都拒絕,他一個人應付這些并不容易,一絲內疚掠過她的心頭。她突然笑了笑說:

“我瞎想的。”

靜蘭也笑了,說:“有點慌里慌張,是嗎?其實我也擔心結婚那天。”

“是啊,”劉禾借著這個理由釋放了剛才的緊張感。

“我要走了,客人走得差不多了。”靜蘭說。

“不吃晚飯嗎?”劉禾倉促地說,突然有種女主人的感覺,又說:“別走,吃晚飯再走吧。”

“不了,回去還有事。”

劉禾送她出門,她感激靜蘭這時候把她帶出來。她們穿過大廳,來到了曬谷場,并沒有什么異樣。她們看起來是一對好姐妹了,太陽快要落山,微風開始轉涼,劉禾幫靜蘭戴上帽子。古海從一邊小跑過來。

“不麻煩,別送了,回去吧。”靜蘭對他們說。

他們很默契地送走了全部客人。晚飯是本族人一起吃。氣氛溫馨平和,劉禾表現得很有禮貌,她渴望有人和她交流,但是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和她說話。飯后她準備收拾碗筷,被拒絕了,因為新娘這一天不用干活。鬧洞房的習俗早已不興行,所以劉禾什么事也插不上手。古海和他父親正在本子上核對數目。白天內疚的情緒又充溢她胸中,她尋思道,或許人與人之間的隔閡沒有想象中的深,我們都不愿做出溝通的嘗試。古海和父親因為一個細節同時笑出聲來,她心里涌動一股暖流。和古海的點點滴滴縈繞在眼前:他總穿那件深灰的西裝,吃飯喜歡就著菜湯,走路常摘路邊的樹葉子。他們不是也常有開心的時刻嗎?陪她逛街他總是又笨又老土,可她喜歡這種感覺,仿佛打敗了他似的。他也學會了送禮物,只是送的禮物都是她用不上的。重要的是,古海從不干涉她的生活方式,這個可憐人早就對她妥協了吧。劉禾得意地笑了,他下午說的一定是氣話,明天或許后天,我們就去登記吧,生活會越來越好的,甚至會有孩子。我們會在城里的房子看夜景,定期回來看老人,那時所有的矛盾都會消融的,肯定會的。

古海很晚還在忙,劉禾一個人在婚房。兩截蠟燭快燒完,火苗躥得很高。她聽著外面的動靜,心里很激動,只要他溫情地看她一眼,他們便會和解,他一定會懂得,或許不用說一句話。她緊張地繼續想,然后他會抱著我,我溫柔地給他,每一次我都表現得那么不情愿,現在應該改變一下了,明天就去登記,我都不是孩子了。

古海進來后反手輕輕地關上門,他滿臉疲憊,眼睛掃了劉禾一眼后不做停留地移開了,隨后沉重地坐在床上,劉禾從沙發上向他望去,沒有回應的眼神。不,他太累了,或許現在還不是時候。他脫了西裝,踱步向前把電視打開,他們一言不發地盯著電視機看,正在看廣告。劉禾又看了古海一眼,說:“你很累吧。”

“嗯,腰有點酸。”他面容憔悴。

“你舅舅醉得可真厲害,他每次都這樣嗎?”劉禾突然提高了嗓門,干笑了兩聲。

“是啊,高興吧。”古海的聲音干巴巴的。

劉禾心里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她害怕醞釀已久的激情馬上就要消失。她突然站起來把電視關了。終于說出了那句話。

“我們明天去登記吧。”

“你有空嗎?”古海說,聽不出是嘲諷還是詢問。

“明天都有,你呢。”

“你不后悔嗎?”古海終于正眼看著劉禾。

“后悔什么啊,”劉禾笑著說,她試圖保持輕松的語調,“不都這樣了嗎?”

“沒有愛就別勉強了。”古海說。

愛這個字眼頓時讓劉禾憤怒不已,她覺得自己被深深傷害了,一個沒有愛過和沒有被愛的人還敢在她面前談愛,她現在妥協不就是因為愛嗎?而古海卻把這個美好的夜晚活生生地摧毀了。

“你愛過嗎?”劉禾嘲諷地說。

“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

“恐怕你自己也搞不清楚吧。”劉禾繼續嘲弄他。

“是啊,我等她五年了,她還是不喜歡我。”古海說。

笑容從劉禾臉上消失了。

“這么說你很愛她了?”劉禾說。

“我也不知道。”古海抬眼望著劉禾,眼眶充滿了淚水。這是古海第一次在她面前哭泣,卻是為了另一個女人。“我不知道‘愛’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等著、守著,可一切都是白搭。”

“這個女人也夠壞的,她干嗎耗費你五年的時間呢。”天哪,劉禾根本不能接受這個事實。這可是結婚的晚上啊!

“不,她很好,你知道的,她很好。”

“一定是我們鎮的某位漂亮的小姐吧?”劉禾已經沒有力氣嘲諷了。

“是的,你認識的,不是她的錯。”古海說。

“我認識?”劉禾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腦中迅速跳出了一個人,她暴戾地問道:“是靜蘭嗎?”

“是她。”古海說。

劉禾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她回想了白天發生的一切,感覺自己徹頭徹尾被侮辱了:在婚禮當天,舊情人跑來看自己的笑話。而她竟然還向她說了那么多知心話!她怎么可以偽裝得那么完美!她的所作所為到底為了什么!劉禾瞪大了眼睛看著古海,才恍然發覺他是如此陌生如此殘忍。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劉禾說,古海從她眼神里看到了絕望和拒絕,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行為給劉禾造成了多大的傷害,而這種傷害簡直是無法愈合的。

“我沒想過會這樣,我跟她什么也沒發生。我知道今天你心里難受,你對我不滿,不想嫁給我。你今天太孤獨了。我想幫你,她也想幫你,你們都是女人。我不了解你們,我做了那么多,到頭來還是走到了你們的反面,你們誰都不愛我,一個都不愛我。我真希望你們就是山上的一棵樹,我喜歡了就上山量好尺寸,再砍下來裝上車,就這么簡單,可人不是這么簡單。你告訴我,這與愛有關嗎?有嗎?你教我怎么做!”

他們誰也不再說話。經過一天緊張的行程和虛虛實實的應酬,忙碌的古海疲憊不堪,經過剛才的宣泄之后,他悲傷的心歸于平靜。他已做好了默默接受生活中發生的一切的準備,無論是喜是悲都要接受。現在他終于累垮了,他斜靠在床頭墜入了夢鄉,一只手從肩頭滑落,落在被子上那個大大的“福”字上。

兩截蠟燭就要燒完,火苗越來越小。劉禾從沙發上站起來,她長時間注視已經睡著的古海,感覺他離自己如此遙遠。這個沉默寡言的男人對自己的傷害和震撼竟然如此明顯,她一直以居高臨下的姿態看著他為了婚姻一次次妥協,多少次她嘲諷他沒有男人的尊嚴,只是蕓蕓眾生的一個奴隸而已,甚至是她的奴隸。她以為自己牢牢攫住了他的感情,可原來自己只不過是另一個人的影子,一個替代品。他傷害了她,而他本可以瞞住她不說的。劉禾端詳他的臉,面容泛黃,老年斑已攀上了額頭。五年前這張臉是否容光煥發呢?那時候他的心中一定充盈著愛,劉禾嫉妒地想著,他一定是遭到了靜蘭的拒絕才來和我相親的吧。那張清爽干練的臉就連劉禾也是羨慕的。他深愛的就是今天坐在床邊的那個女人。劉禾從沒有對誰有過這么深沉的感情,她曾經渴望能夠轟轟烈烈的愛一場,也總以為一直以來都在等一個人,等一個她會為之付出一切的人,等一個屬于自己的天荒地老的傳說。可等來的是什么呢?三十年后自己也會變成容顏老去的大伯母那樣嗎?給自己的后輩梳妝打扮,好讓她們順利嫁出去嗎?

一種寬恕自己、寬恕所有人的情感充溢她體內,她憐憫自己蹉跎的歲月,憐憫古海衰老的面容,憐憫大伯母佝僂的身軀。我們都是平凡的人,為平凡的事耗費生命。再次凝視古海蒼老的面容,她不感到痛苦和厭惡。她想到了靜蘭,古海五年的感情珍藏在她那里,誰也奪不走,正如吉吉永遠珍藏在她心里一樣。她想,一個真正愛過的人才懂得生活,而愛,我們永遠都在學,永遠永遠。

蠟燭已經熄滅,冬天潔凈的光線慢慢顯露在窗口,蠟燭的余味最終消失了。她走到窗口,屋頂擋住了月亮的位置,它的光線在黑暗中清晰可見。銀光灑向鋪滿青色瓦片的屋頂,沿粉墻滑下,滑入平坦的曬谷場,曬谷場盛不下滿天的月光,溢向更遠的平原,平原的盡頭是群山,群山間古老的狂風迅猛地掠過平原的荒草,然而不知要到哪里去,迷失在遼闊的平原中,來回激蕩,最終了無痕跡。平原中間蜿蜒的河水熠熠生輝,流動的是白色的沙礫。它們緩緩地流動,在大地的肌膚上流動,在村民的睡夢中流動,在安息的夜中永不變更地流動。

責任編輯:李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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