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這“所謂伊人”,正是那說不清、道不明、寫不盡、畫不絕的愛情。愛情,毫無疑問,為人類古往今來文學寫作的永恒主題,也是這個情感貧乏時代最豐饒的題材富礦。2010年8、9月份國內主要文學期刊,依然上演著一幕幕火爆而炫目的情感劇。
以個人管窺所得,大致可分為三個序列:第一為“革命時期的愛與死”,亦即將愛情書寫的背景,延拓至“革命”時期,從而凸顯個體之愛的傳奇色彩。第二為和歷時性的愛情。此處紅男綠女、癡男怨女獲得充分出場、彰顯機會。日光流年、輪回運轉的時序嬗替,不過為愛情包裹上一件唯美的外衣,抑或是情愛上演的一個背景舞臺,甚至為考驗愛情是否牢靠的砧板。第三為當下這個物欲膨脹時代因生活際遇而產生的各種變調之愛。
一、革命時期的愛與死
這里有四個小說值得關注,即遲子建長篇小說《白雪烏鴉》(《人民文學》2010年第9期)和其它三個中篇,即畀愚《郵遞員》(《小說選刊》2010年第9期)、王躍斌《大荒地矯正院》(《當代》2010年第4期)和孔陽《陌上桑》(小說界》2010年第5期)。
遲子建《白雪烏鴉》將敘述線頭,溯源至辛亥革命前晚清中國哈爾濱的貧民窟,所經歷的一場鼠疫災變。遲子建依托的是全知視點,近乎《清明上河圖》。你也可以稱之為散點透視,即先確立一個敘述圓心,然后移步換景,步步為營,循序點染,上下串聯,由點成線,從線到面,將男女老少、高低貴賤、官民店戶、國人與俄日人之間的錯雜關系迂回有致地剝離、凸顯出來,進而形成一張全景平面關系網絡圖。《白雪烏鴉》通過驟發性鼠疫災變為情節轉捩點,以此來考量彼時彼地中人對待災變的迥然態度,并揭示相互間背信棄義、同仇敵愾、患難與共、蠅營狗茍等變形臉譜,從而敲打“霍亂時期”的生命倫理和情感態度。每個人或每家人的死,看上去牽一發而動全身,實質只能將打破的舊有關系,重新組合,并繼續“和諧”下去。
愛欲和死本能,在小說敘事中,僅僅成為“平衡/打破平衡/恢復平衡”的一個小支點,一朵小漣漪,不足以撕心裂肺并敞露開人對生死兩界的精警、豁達和超度。至于內面所包孕的“疾病的隱喻”,我感覺最好將其與《鼠疫》、《霍亂時期的愛情》等作品比照一番,會發現中國作家表述災難時的倫理困境及其勘探靈魂、向死而生精神的乏力與不足。當然些許緣故在于底層人的日常生活意識形態,只能與平庸、盤算、謀利、茍且相干。他們的生與死,只不過年年歲歲花相似的漫天大雪抑或亙古如斯、輪回照常的節日慶典,甚或烏鴉與麻雀之類的跳踉游戲。
而政治威權、奸商良民、弄臣閹人、賤民淫婦及其對待生命體甚至尸體的態度,則被遲子建表述成了某種厚生愛民、救死扶傷、淡定自如、放縱恣肆式的簡率面相。遲子建不乏還原歷史生死場的水準和能力,但作為小說寫作者,用不著織造一張依托于“鼠疫”這樣天災人禍關節點上的人間煙火關系網。或許這都表明,小說敘述視點中包含著作為寫作者的遲子建逐漸中產階級化的審美意識形態,其實不過一種溫吞平庸的敘事格調和持中公允的價值立場。也就是說,全知視點的散點透視,這種東方藝術的精髓,被遲子建用來敘述災難、疫病和死亡,卻與之格格不入,甚至牽強造作,以至于文本僅僅成了一盆偶有微瀾卻依然保持平靜狀態的“死水”。小說結構所體現出的首尾呼應、起承轉合、升沉降落也成了一根圓形曲線。這種敘事倫理是否顯得太過節制、太追求輕盈、太迎合大團圓民間訴求,卻放棄了對他人精神苦楚的必要發掘和對其爛命賤運的應有裸呈了呢?
畀愚的《郵遞員》則把故事背景設置在日軍占領下的上海,并延續至文革時期。這一點頗似電影《理發師》。畀愚欲求實現的并非對歷史敘事法則的有意顛覆,更非審視歷史吊詭的輪回魔法。他只想呈現那個“個人”的家庭遭際、情感變軌及其存在窘境。畀愚懂得小說日常性的著眼點,在于微觀世界,或許只有從此地中,你才能發現歷史中具體而微的個人意識領域中,其實隱藏著某些無法抗衡的命運力量。命運,在一定程度上,讓人找到歷史亦即是微觀生活中的主體位置。郵遞員仲良與蘇麗娜的情緣故事,的確令人尋味無窮。
畀愚小說風度翩翩,不急不慢,不驕不躁,陡然轉折處,也有柳暗花明之感。更有甚者,畀愚小說的敘事美學與講述技法,能完好恰切地融為一體,顯示出小說家對人物性格的有機掌控以及對其命運走向的真切體察,卻并不令人感覺偽裝和嬌縱,由此滲透出來的情感皺褶和價值標桿,也不攜帶庸常的道德判斷。
這也表明,小說寫作者對待歷史的反思精神,其實始終暗含著某種比襯現實的對話立場。或許畀愚小說的潛在意圖,即在于那所謂見不得正史的悲歡離合小傳奇,恰是我們今天日趨荒蕪、干涸、貧困的心靈之所必需。我們能遭遇并虛構無數的愛,卻未必有默愛他人一生并為之果敢決絕去維護褒揚的精神、道義和能力。
王躍斌把小說《大荒地矯正院》的故事時空置放于偽滿洲國鐵山縣的大荒地矯正院中,以此而展開“抗聯”志士王一民與黑男為首的日寇相斗爭的情節。最后王一民發動囚犯們趁亂逃跑而自己甘愿放棄逃生的大好機會,自焚就義,用來追赴被自己誤殺的姜團長地下之英魂。
王躍斌編綴敘事的主要手段在于敵我關系、朋友關系、戀人關系、囚友關系等,由此形成了另類“抗聯史”的日常化敘事。小說以二男一女關系為故事核心,圍繞其跨國度的情感流變來織造情節。最終私人情感中固有的“嫉妒”心理,將情敵與倭寇并置于大荒地矯正院中,產生出新的語義空間。男女跨國度的友好情義轉換為敵我水火不容,私人情感演繹成了國族仇恨。最終玉石俱焚也成就了民族大義和烈士品質。
孔陽中篇小說《陌上桑》的故事發生時間為1962年,亦即三年自然災害剛結束后的基層鄉村,因現代民族國家基于“大躍進”失敗經驗的警示,試圖在部分鄉村實踐土地分產到戶而后迅即胎死腹中的改革舉措。小說中,年輕的寡婦陳九苫與工作組干部張建設之間產生了一段如柔石《二月》般的柔情瑟瑟、溫情脈脈的愛意,卻也遭受了歷史怪獸——阻礙者、嫉妒者和繁復政治運動——的沖擊。孔陽將古典詩歌的意境激活,并重賦新意;民俗情調的回敘縈繞,訴諸一種哀而不淫的謠曲式的原始情感。最終民間道義被時代轟鳴的歷史洪流給淹沒,使得小說彌散著幽婉的悲劇況味。
個人感覺《陌上桑》具有一定的原創性,為近年來不多見的佳作。原創性在于敘述歷史夾縫中那些逐漸塵埋、失憶的“中國經驗”,即便比附“十七年”和“新時期”中諸如《山鄉巨變》、《芙蓉鎮》、《爬滿青藤的小屋》等日常詩性洋溢的文本,也會感覺孔陽這種風物史式的寫作,出自對“南方口味”的自覺承繼和精心釀造。
二、歷時性的愛情神話
跨時代的愛情,在我看來當屬“微觀情史”。這部分愛情小說,或將愛人間的情感軌跡,拉長為跨度較大的敘述段落,或依托了時代變革、家庭變故、個人遭際等來經營男女關系。但“三個龐然大物(歷史、政治和文化)”在小說敘事中盡可能被過濾一空,人成了超越歷史的主體,抑或時間成為男女情感運營的助推器、考驗場和見證人。
蔣韻新長篇《行走的年代》(《小說界》2010年第5期)寫的就是1980年代“文化熱”中的“詩歌崇拜”(奚密語)與“文人下海”現象。詩人莽河輾轉反復、不出所料成為富豪商人,而愛他的女性,一者死于宮外孕,一者為其默默生下子并在孩子死后,自殺不成卻成為扎根鄉村學校的女校長。詩人獲得了繆斯女神的垂青,以此備受愛神眷顧,財富亦唾手可得,順風順水,心想事成。問題在于,詩人是否必須依托男性霸權、獲得女性尊崇然后才可成就一番偉業?兼詩人、商人、情人三位一體的男性克里斯瑪形象之捏塑,是否能真正意識到自己的輝煌光暈,可能建立在那些無名愛人、死者的肉體身軀之上?是否文化明星和暴發戶需要對自己不光彩的發跡史來一點真實的爆料和必要的懺悔?蔣韻小說仿佛建立在一個宏大敘事的基礎上,并讓詩人循著拋物線式渠道來升騰起伏,婉轉幽回,最終接續了隱含敘述人所追崇的大地情懷和民間倫理。
唐穎新長篇《另一座城市》(《收獲》2010年第5期),明顯帶有“海派”特點。兩個有情人終成眷屬,十年中還生下三個孩子,看起來生活步入正軌且蒸蒸日上時,男主人公龍卻成為一個斷袖之癖的同性戀。被蒙在鼓里的妻子寶為了挽回婚姻,返歸上海,意欲搜尋丈夫的“情人”并竭力挽回殘局。當真相大白時,也只能以離婚而結束這段情緣。備受創傷的寶,從低谷和死亡中復活,重辟生活新天地。女性主體,藉此獲得確立。
當然這個小說可以稱之為“三地情,再生緣,創偉業”,小說場景轉換依托了三個很時髦的現代城市——紐約、新加坡和上海。其它諸如“圍城大戰”、“小三來了”、婚戀危機、婆媳演義、生兒育女等,在《另一座城》中亦滲透著對此流行現象的捕捉,甚至還有“十年之癢”這等敏感話題。但我并不認為唐穎這個小說的修辭策略意圖在此。緣故在于,小說的空間營造、人物身份、消費符號、經濟水準、衣食住行、語言范式,莫不流露出某種驕矜炫耀、凌空高蹈、人為藻飾的虛假意識形態。
首先,寶和龍這對男女主人公,其父母皆不雙全,前者有父無母,后者有母無父,這都意味著小說的人物關系,本身即結合起了西方文學“灰姑娘”童話的原型模式和中國傳統“才子佳人”組合。其次,流行的“出軌”和民間“始亂終棄”的結構套路,轉換成了男主人公——龍——以同性戀癖好與已有三個孩子的妻子寶離婚,成了另一帥哥的honey。再者,恰克,這個女主人公寶在美國讀高中時代的初戀小伙,在分別多年且寶與龍已經離婚后,二人竟然在上海地鐵口偶遇,從此頻繁往來,重修舊好。分-合-分的情節奇遇,從敘事暗線中浮出生活地表,堪能令人神往,卻又明顯屬于小資情調、“韓劇”和都市言情劇常用的花招。
小說中全是好人,全有愛心,近似月下老、夙緣天命和造化之手進行掌控操縱的圓滿結果,甚至寶與飲食店小店主兼棄婦彩虹落難時相遇,然后惺惺相惜、同病相憐,最終發展成了合作伙伴關系,并成就一番巾幗大業,堪稱只有上海這種“冒險家的天堂”才會發生的人間喜劇。
饒有“個人性寫作”風范的應為李師江新長篇《中文系》(《當代》長篇小說2010年第5期)。李師江小說純粹依托個人生存經驗,并將這種個人經驗播撒于香港回歸先后的北京師大學院四年本科生活中去。同窗之間的陰奉陽違與不學無術,詩歌或藝術青年在男歡女愛中的搔首弄姿與相互提防,師生間的嫌隙猜忌與反叛對抗。敘述人兼主人公“我”在師生、同窗、男女夾縫中備受背叛、擠對、嘲弄、誤解、莽撞之苦,雖獲得瞬間的肉體之愛,卻又不得不為生存問題而不斷往返于學校和家教途中。狼奔豕突的情狀和卑微落魄的心態,頗似一出世紀末精神頹敗的嘉年華好戲,卻又是絕妙諷喻。“我”和心上人的情感關系,經歷了被人牽線、利用、破壞,最后也勞燕分飛去南北,相隔天涯難比鄰。
下面為幾個中篇小說。
葉兆言《玫瑰的歲月》(《收獲》2010年第5期)表述的是一對書法家夫婦從文革時代就產生了惺惺相惜、互為師生的樸素情感,最終能費盡周折,喜結良緣,一方面源于民間文人的雅興喜好,另一方面在于動蕩年代中的相互體恤、支撐。最終二人能孜孜不倦地以書法為嗜好,且將盛名播于國內外,以至于相忘于江湖,廝守于病情,也算得上絕配了。葉兆言屢試不爽的敘述窠臼,常顯現為敘述話語中“多年以后”這種腔調。形成悠遠味道的卻在于“那時候”。不管怎么說,葉兆言至少能用這個時間發語詞,來創設某種切近記憶、還原個人生活小史的話語空間。
從此看,也正是這個“那時候”,與“后來”抑或是“多年以后”,構成了某種對話場。這種對話性,才讓小說充溢著些許差異感、歧義性與復調意蘊,從而分裂出了審視情感關系的隱含視角。
詩人小說家葉舟《姓黃的河流》(《小說選刊》2010年第9期)運用了雙線敘事。暗線來自于一個在蘭州漂流黃河的德國青年所講述的親人情愛故事。明線則為故事傾聽者亦即一個中國男人的婚戀危機。葉舟的小說最具有力量的地方在于它將套層故事體,回放到二戰時期的納粹德國,讓一對集中營里的孤兒產生跨時代的姐弟生死戀。苦難中綻放的愛情之花,卻又結出了后續人生中寬恕仇人、感染晚輩、燭照中國人當下情感世界的豐碩果實,從而讓愛情之樹散發著苦難、羞澀、絕望、誤解、容忍……這樣充溢著安魂曲般的宗教意味。也正因此,這種小型愛情敘事,才讓葉舟的小說超出他人的矯飾表達和平面煽情。
在我看來,葉舟《姓黃的河流》應為這一期間敘述技術最老辣、敘事倫理最溫潤柔軟和靈魂采掘最有力度的杰作。
三、物質時代的情感劇
小說當下,也應小說中國。當下中國,眾聲喧嘩,情色縱狂小說愛情,更是小說家表征轉型期中國所衍生出來的事關權錢縱橫、陰陽厚黑、人性泯滅、物欲淪喪、誠信無義等相關尖銳矛盾的極佳視窗。
深圳女作家吳君《地鐵五號線》(《上海文學》2010年第8期)講述的是富婆與美容院美容師的兩種愛情觀。富婆及其暴發戶丈夫之間的婚姻基座,與沒受過多少教育的美容師及其工程師男友之間的愛情,可謂相形見絀、小巫大巫。富婆的自以為是、自鳴得意、驕縱跋扈,也逼迫得美容師小試牛刀,即勾引其丈夫上鉤、越軌,算是完成了一次兩種不同階級之間的“身體復仇記”。其實也是富婆為自己不嚴謹情感生活的一次“啟蒙教育”式的買單。
寫越軌,儼然是王秀梅比較精于此道。《躺椅》(《當代》2010年第4期)中成功人士羅征程、有夫之婦小簡和羅征程的妻子亦即是大學教授米紅,一男二女的原型組裝成小說敘事的基本框架。
王秀梅小說擅長設置連環套,揭秘解疑,既構成了敘事進程的發動機,也是情節起承轉合的支點。以羅征程為主的限知性視點,足以敞露小說講述現代人“圍城”內外游擊戰爭的審美意識形態。就此而言,王秀梅小說趨近了大家風范,且游刃有余、閑庭信步地將個人智慧和反思意識,完成一次極佳的儀式化文本表演。
王秀梅喜歡平地起波瀾,圍繞一個小細節和小意象,完成一刀致命的催化效果。《躺椅》即通過一個U盤,拉開事件的帷幕,直接凸露人心中的那個鬼影。極端的情節想象,審視世道人心的那份理性,身份置換的變臉技法,因果相扣的邏輯推展,皆決定了王秀梅小說具有某種池塘生春草、死灰能復燃的想象力。
尋找替身,也賦予了姚鄂梅《量身定制》(《山花》2010年第15期)這個小說以新的寓意空間。“宅男”汪洋,在追求呂薇過程中,遇見大齡女阿玲。豈不知阿玲是一個患重病晚期的女人,她亂點鴛鴦譜,竟然勸說汪洋去資助一個叫燕子的農村女孩上大學,意在將其培養成汪洋未來生活另一半。豈料竹籃打水一場空,人家燕子已經有了青梅竹馬、耳鬢廝磨的同窗之交。
北京作家凸凹《同謀》(《當代》2010年第4期)表達的是情感越軌,內含著的卻是權錢交易、色欲交換。權力生產欲望,欲望被權力質詢并生產出來,此中能看得出某種異化的時代端倪和畸變的精神征兆。凸凹設置的敘述視點,有某種復調意識。所謂復調意識,即在于以邱云峰為主視點,妻子李曼靈為輔助視點,進而由賈大彬、葛菲、老姚、小馮、看門人老張等人與邱云峰的對話和交往,完成意蘊層的密度增值。單位內的人際關系、官場內的博弈角逐、向上臺階的錯綜復雜,突破了單一視點所導致的平板和乏力,顯示出凸凹小說藝術技法的成熟和老道。
這期小說重頭戲,應為陳家橋的《一樁擠進菜市場的丑聞》和胡學文《尋找》(二者見諸《江南》2010年第5期)。之所以將這兩個小說放置在一起,緣故在于它們皆包含一個尋找主題。尋找,其實就是尋找作為他者的記憶。創傷記憶或者浪漫記憶,來自于落魄不堪生活的映照以及對未來人生的惶惑。現實將記憶埋葬,歸根結底來自于記憶包含的質素,乃不可重現的或者不愿眷顧的,甚至有可能是戕害并擾亂主體塑形與生活進程的異質性元素。
陳家橋小說的力量非同小可,緣故即在于他設置了隱形線索,亦即是女主人公賣菜女許青的遺忘機制,摻雜許多影影綽綽的心靈創傷。她隱身街頭販夫走卒中,欲求逃避的就是那個過去的自我。何其難也!因為你想要躲避記憶,但記憶的占有者、親歷者甚至見證者,會不厭其煩地找到你,如同魅影附身一般,將你重新抓回那個時空中,讓你再度歷練流浪、被拐賣和被欺凌之苦。無論被動還是主動,賣菜女許青跟所有人一樣,要面對那個已經癡呆的男人和那個沒有母愛的孩子。陳家橋能屏息將自己作為作者的主權身份忘掉,然后融入敘述人中,敘述人又與人物并行走,共呼吸;讀者,也與之同步。你能看出來,這種四位一體——作者、敘述人、人物、讀者——的敘述方式,真稀缺。陳家橋要講述的就是一個底層女性的不凡命運。這種命運有時為記憶/過去所超載,以至于必須將自己的身份徹底置換、徹底刪除、徹底整容、徹底融化、徹底絕滅。
畢竟人在天涯、身不由己,你一萬個不情愿,但他人情愿、過去情愿、記憶情愿,甚至歷史與命運情愿。生活世界,以關系網格方式將人拴掛其上,你想掙脫,除非瘋狂。連死亡都沒有這個能力將一切蕩滌得干干凈凈,然后懸置起來,等待風干或輪回。你只能去面對這些幽暗意識——無論虐戀奇觀,還是傷痕即景。最終我們都將懸浮在口腔中的心,安放到胸腔里。這是共享的寫作結果,也是諧振的情感意愿,更是人性本有的真實面目,甚至就是小說敘事倫理返歸人間地表、生活世界而不凌空高蹈、虛設臆造的必然結果。
胡學文的《尋找》通過“我”在傾聽吳季的講述中,才發現漸已被塵埋的昔日情人朱紅原來如此之好,實屬當下生活和未來夢想之不可替代的珍寶。于是他伙同吳季一起參與到對朱紅的尋找過程中,越是尋找越倍加覺得朱紅的彌足珍貴。尋找的過程,也是記憶恢復的過程。恢復記憶,如同打撈“我和你”的關系。而“我和你”的關系,則由無數細節構成,這些細節,只能屬于“我和你”。即便“你和他”重復,也僅僅是表象重復,卻未必是獨特體驗的克隆。化體驗為經驗之力,只能屬于“我和你”共有的記憶。
既然如此,朱紅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在于她和“我”與吳季之間都曾有過關系,而現在兩個男性主體都感覺到了朱紅這個女性他者的重要性,因為寄希望于現實和未來都不可靠,反倒過去愈加需要珍惜。失去的才是最寶貴的,這話一點不假。
退而言之,“尋找”話語也已暴露出了胡學文作品的元小說性,即小說本身就是小說家“尋找”并探求可能性的一種虛擬語氣,一種造句方式,一種虛構能力。小說家所要“尋找”的就是那存在于鴻蒙紅塵中的無數可能性。這種可能性源于人的記憶功能與遺忘功能之間的相互博弈、談判、角逐、抗衡……
結語
“愛情應是我們時代最為著名的一個神話之一”(韓東語),的確如此。婚戀關系的現代性變革,在成為文學書寫之首選課題時,無論對權力和欲望暗中勾肩搭背的有意暴露,還是對插足、越軌、偷情等意外事宜的點綴揭橥,抑或是革命時期的日常化寫實,甚或歷時性的一路追溯,歸根結底,這都不過證明了一個問題:愛情,從來就是小說家感性之語和理性之思的敘述契機,其實也是遙寄情思、紓解迷思的一個烏托邦鏡像。
問題是,我們當代的小說家在表達情愛經驗時,似乎太喜歡沉陷于“三人組合”、雞零狗碎、浪漫情調、欲望耗費、越軌窺視、茍合離異、首尾團圓等類型化小說常用的俗腔濫調,以至于愛情被架空為脫離作家個人記憶、真切體驗和實質人生的空中樓閣、鏡花水月。憑空運思走筆、虛造與時共感的題材撞車現象,俯首即是,唾手可得。夷平了政治因素,屏蔽了經濟基礎,懸空了人性丑惡,消泯了野性召喚,透支了怪誕體驗……這樣的愛情,與其是時代文化癥候的集體表象,毋寧說是作家精神生態頹敝和心靈空間萎縮的一大病兆。
既然“愛,是我們貧賤的惟一標志”,那么小說愛情,首先就要祛除掉那個耽溺自戀、虛設浮夸的作者意識。但除畀愚、孔陽、葉舟、陳家橋、胡學文等有限幾個作品,尚能帶來些許震驚之感、形上之思、溫潤之氣、言外之意、韻外之旨外,其它作品大都圍繞一些小破事來旋復繞轉,播三弄四的不過單一的關系編綴、單面的性格塑形和單調的事相演繹,且與作者自己既往作品或同時期的相關文本,形成了諸多重疊、類像。更與這個等級日趨分化、貧富開始區隔、權錢合謀一體、物欲漸已淪喪、關系早就失衡、精神倍感迷失、危機無處不在的我們時代“新意識形態”之間,缺乏雜語怪聲、多維復調的對話立場、批判精神、叛逆氣魄和異質思維。
或許,只有當我們的小說寫作者開始懂得羞澀和審惡時,小說愛情之光,自會洞穿黑暗之門。
編后記:本刊“當代小說四季評”自2010年第7期開辦以來,在讀者中間引起廣泛反響,也為作家所津津樂道。此欄目旨在通過對發表在全國文學期刊的小說作品進行即時、精彩、獨到的點評,使讀者能夠得到最快捷地一覽全國最新創作成果,了解全國小說創作動向和作家創作信息,并由此向讀者推介六位新銳評論家。《山東商報·人文一周》從欄目開辦之初,就給予了強烈關注,及時推出了《他們獨守文學的一片天》的專題,為文學的繁榮搖旗吶喊。在讀者、評論家傾情支持的基礎上,木欄目將在以后的時間里不斷總結以往經驗,完善辦刊方式,以迎接文學春天的到來。
本欄責任編輯 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