甕城

甕城是什么城？甕城？

譙樓拾級而上，頭痛欲裂。昨晚喝得太多，到后來，他直接將酒灌進鼻子。酒精燒得鼻孔嗞嗞地響，屋頂開始旋轉，鳥兒紛紛落下。

沒有鳥。鳥是畫上去的。包廂里畫滿了鳥：斑鳩、鴿子、鵪鶉、布谷、孔雀、鸚鵡……傳說里的鴆和鳳凰。桌邊還有一只鳥，歪著頭，端著酒杯，淺笑著，靜靜地坐著，仙女一般。她叫白鷺，有弧線優美的脖子和優雅動人的儀態。她是池強的妻子，譙樓的同事和朋友。

譙樓一直在替她代酒。不勝酒力的譙樓拼出一條老命。沒辦法，他向池強保證過的。他是恪守承諾的男人。

喝啊，喝。鳥們張開翅膀，唧唧喳喳，陳希的腦袋變成兩個。兩個腦袋的陳希依然英俊，鼻子堅挺，眼神深邃，下巴的輪廓無可挑剔。他盯著白鷺，嘴角微微勾起，眸子里澎湃起深藍色的海洋。譙樓見過這種眼神，在夜里，在酒桌上，在每一個令陳希蠢蠢欲動的場合，然后，待第二天，便有消息傳來，說陳希的郵票，又集全了一張。

陳希是集郵者。所有漂亮優雅的女人，都是他希望得到的藏品。

陳希攻無不克。

公司組織旅游，來北戴河，三十多人，乘一輛大巴，吃住一個酒店。池強聽說有陳希，表情即刻緊張起來。他請譙樓吃飯，又囑咐譙樓一定要照顧好白鷺。她太單純，池強說，千萬別讓她出什么事情。

出什么事情？譙樓笑。

池強不再說話。他將手機蓋翻開又關上，關上又翻開，如此反復，似乎可以從手機里面摳出一個警察。

酒后譙樓去到白鷺的房間，在那里坐到很晚。陳希就像無孔不入的蒼蠅，他需要時刻提防。白鷺坐在床上，兩腿垂著，后來累了，收腿上床，兩手抱住膝，后來又累了，就倚了被子，兩腿放平，像坐在家里的床上那般放松。再后來她去洗手間洗澡，出來，歪在椅子上的譙樓已經睡著。椅子只有一條腿著地，搖搖晃晃，卻保持著危險并且怪異的平衡。夢里的譙樓變成一只長出藍色羽毛的大鳥，他看到金光燦燦的城墻。

城墻。現在譙樓就見到了城墻。城墻筆直如切，高大威嚴。他隨一行人往上攀登，前面是白鷺迷人的背影。一片嘈雜之中，導游的聲音頑強地擠過來：甕城……

甕城？他側了耳朵，電話卻突然響起。電話是池強打來的，那邊的池強，似乎有些疲憊。

在哪？

甕城。

甕城？

甕城。

你還好嗎？

還好。

白鷺還好？

還好。

又聊了些別的，不咸不淡，電話就掛了。白鷺已經走出很遠，譙樓緊了腳步，往下看，甕城如甕。

七八天旅程，譙樓瘦下一圈。不可能不瘦，天天醉酒，天天熬夜，精神高度緊張。他自信沒有給陳希留下任何機會，七八天里，他是白鷺最忠實的奴仆和保鏢。

完璧歸趙。他對池強說。

池強低頭不語。

你們一直呆在一起？

是啊。譙樓說，還有其他人。很多人。

包括晚上？

前半夜是這樣……去她房間里坐一會兒……不能給陳希留機會，是不是？譙樓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額頭滲出細密的汗。

夸張了吧！池強啪地合上手機蓋，我不過讓你照顧

她……

你什么意思？

池強笑笑，站起來，走出包廂，去服務臺結賬。這應該是我們最后一次喝酒，他摸出一張百元大鈔，你遠比陳希可怕。

我只是照顧她！譙樓跟上來，那幾天我他媽睡覺都睜著眼睛！不是你讓我照顧她嗎？你說你信任我……

別說了。

你說你相信我的人品。

別說了。

我們做了這么多年兄弟……

閉嘴！池強猛轉回頭，一張扭曲的臉，早已變成紫色。

屋子里黑著燈，譙樓想姚莉莉也許又跟朋友喝茶去了。她們喜歡在周末聚會，幾個三十多歲卻仍然嬌滴滴的女人圍坐一張造型古樸的紅木桌，一壺瘦身茶就能將一個晚上快樂地打發。

開燈，卻見到坐在沙發上的姚莉莉。燈光明起的一瞬她緊閉了眼睛，稍后，上下眼皮啪地彈開，一雙美目怒氣沖沖。

怎么不開燈？譙樓有些心慌。

姚莉莉起身，往臥室里走。

吃過飯了？

姚莉莉不理他。

你怎么了？譙樓拽住她的胳膊。他隱隱感覺姚莉莉的態度肯定與白鷺有關。

以后你不用回家了！姚莉莉甩開他的手，你陪白鷺喝酒算了！

怎么這樣說？譙樓說，池強讓我照顧她，我只是替她擋幾杯酒……

只是替她擋幾杯酒？

難道還有？

問你自己！門發出嘭的一聲巨響，姚莉莉將手足無措的譙樓鎖在客廳。

鳥。譙樓再一次見到了漫天飛鳥。喜鵲、鴿子、孔雀、斑鳩、布谷、鸚鵡、鳳凰、毒鴆……鳥們展開美麗的翅膀，盤旋，滑翔，客廳里羽毛紛揚。

譙樓見到灰色的堅固的高大的城墻。

可是甕城。甕城是什么城？

……譙樓站在甕城的中央，腳下是堅硬的褐色方磚。

他在逼仄陰暗的城里不停地走，然而他根本找不到城門——既沒有入口，也沒有出口。可是再牢固的城也會有出口或者入口，否則的話，他怎可能走進甕城？

抬頭，連天空都是方方正正。卻遙遠，云海鋪排翻滾，又淡開，扯成絲，縱橫交錯，織得密密麻麻，那是一張深紅色的網……

醒來，發現自己蜷縮沙發上，摸摸下巴，胡茬如同利刺。已近中午，姚莉莉不在，譙樓想著剛才的夢，去廚房找吃的，卻只找到兩個腐爛的西紅柿，再打開冰箱，更是空空如也。譙樓的心情變得莫名的煩躁，低罵一句，打開窗戶，手機在這時突然響起來。

白鷺打來的。嗓音幾近嘶啞。

他要跟我離婚。白鷺抽泣著說，他去找律師……

嚇唬你吧？譙樓安慰她說，或許只是一時氣話……他似乎對我們有些誤解……

他鐵了心的……有離婚協議……他說他不能當王八……他說我水性楊花……

怎么可以這樣呢？譙樓說，根本沒影的事情……

都怪你……

怪我？

都怪你。

白鷺不說話了，電話卻不掛。她不掛，譙樓也不好掛，電話里傳來嗚嗚風聲。門被打開，姚莉莉風一般卷進屋子，踢掉高跟鞋，坐上沙發，盯著他，又將嘴里的口香糖嚼得咯咯有聲。

白鷺打來的？姚莉莉沖他笑。

譙樓瞅她一眼。

哦？姚莉莉說，怎么不說話了？

譙樓背過身。

繼續啊！姚莉莉試圖搶過電話，譙樓側身躲過，她打一個趔趄，重重摔倒在地。然后，譙樓就看到從她的眼睛深處噴濺出來的眼淚。

真是無理取鬧！譙樓從她身邊繞過去，小聲問電話那邊的白鷺，你在哪里？

古城墻。

古城墻？譙樓大吃一驚。幾天前一對戀人從那里跳下去，他們抱得很緊，至死都沒有分開。

白鷺在古城墻。不過她沒有站到城墻的上面。譙樓見她時，她正繞著墻根躑躅。她伸出一根手指，風化的墻皮紛紛脫落。

譙樓看到過那張刻板并且詳盡的離婚協議。很難相信多年的夫妻會被這樣一張冷冰冰的協議拆散——說是協議，其實就是通知，根本沒有緩和的余地——再說即使有緩和，將這種日子過下去，對兩個人也都是折磨。

看過池強給白鷺的離婚協議，回到家，又看到姚莉莉給他的離婚協議。兩份協議一模一樣。后來白鷺說，他們也許請了同一個律師。

譙樓搖頭，苦笑。四個成年人就像四個過家家的孩子，為一件虛構的事情大打出手，然后，四個人重新組合，變成兩對新的夫妻——池強娶下姚莉莉，譙樓娶下白鷺。譙樓認為，這也許是一個陰謀。

陰謀？白鷺騰地坐起。

譙樓說好像池強讓我照顧你就是一個陰謀。白鷺說不可能……那說明他太在乎我。譙樓就笑了。譙樓說如果他真在乎你，即使你跟陳希上床，即使你跟我上床，他也不會離開你……他痛苦，生不如死，但是他不會離開你。

說話時他們躺在床上，新婚燕爾。白鷺柔軟的胳膊輕輕搭上譙樓的胸膛，她勾起脖子，弧線優美。

最開始他們仍是朋友。池強離開白鷺，白鷺得到房子。每天她按時上班，按時下班，然后悶在家里看電視，眼淚一把一把地抹。直到那天，她加班回來，發現無論如何也不能將房門打開。叫來開鎖公司，一試，說，門被反鎖。

可是這怎么可能？屋子里沒有人，門不可能被反鎖。白鷺只覺頭皮發麻，忙打電話喊來譙樓。譙樓轉到樓后，說，報警吧！家里失竊了。

果然如此。所有的抽屜全被拉開，床上、地板上凌亂不堪。小偷剪斷了廚房窗戶的防盜網，從容地將一宗財物席卷。警察簡單地做了筆錄，又囑咐白鷺，今晚最好別留在屋子里，明天一早，會有專業的刑偵人員過來提取指紋和腳印。

洗手間可以用嗎？白鷺問他。

那倒可以。警察笑笑說，難道你們想在洗手間里睡覺？

警察匆匆離開，白鷺抖得如同秋葉。譙樓心生惻隱，擁住她的肩膀，她哇一聲哭出來，聲音愈來愈高亢。譙樓說別怕，不過丟了一點東西。白鷺哭得更加傷心。譙樓說今晚你去我那里對付一宿？白鷺抬了紅腫的眼，看著譙樓，淚水仍然蕩漾。譙樓說快別哭了，如果少什么東西，從我那里拿來用就是。白鷺抹了抹眼睛，然后，毫無征兆地，撲進譙樓懷里。

這太過正常。傷心恐懼的女人，多會如此。更何況白鷺穿戴整齊。他們靜靜相擁，誰也不動，直到譙樓麻了手腳，一屁股坐到地上。那天他們在洗手間里度過一夜，白鷺不離開，譙樓就陪著她。后來白鷺想洗個澡，譙樓躲出去，站在門口抽掉六根香煙；后來譙樓也想洗個澡，白鷺就躲出去，譙樓看到她映在毛玻璃上的嬌小動人的側影。再后來，突然，白鷺推門而入，跌進譙樓懷里。懷里的白鷺一絲不掛，柔軟并且雪白，她的確是一位能夠讓任何男人動情的女人。那天他們極度瘋狂，蓬頭噴射出蓮花般的溫水，將兩朵扭動的電鰻澆灌。

兩個人共進早餐。譙樓突然笑了。他說原來池強和姚莉莉都有特異功能，他們猜出了我們的關系，只是他們猜錯了時間。

白鷺說，他們沒有猜錯。

嗯？

沒有猜錯。我們不是第一次。之前那一次，你喝了太多酒……

可是我們只是聊天……

然后我去洗澡……

然后我坐在椅子上睡著了……

然后我洗完澡，你醒了。

我沒醒。

你醒了。你像一個強奸犯。如果不是你，如果我沒有顧忌，現在你可能坐在監獄里用早餐。

譙樓的思緒，便開始艱難地回滾。然而他根本不可能回憶起有關他們之間有過云雨的哪怕一點點蛛絲馬跡。再看白鷺認真的表情，他確信她沒有騙他。再說，她沒有任何騙他的理由。

那么，真是他的錯了。他在異鄉的夜里粗暴并且無恥地擁有了朋友的妻子，他罪有應得。

腦子里再一次突現古老堅固的甕城。問白鷺，甕城是什么城？白鷺反問，什么甕城？他說甕城啊！天下第一關的甕城，我們去北戴河旅游時見到的甕城。白鷺說可是我沒有聽過甕城啊。譙樓想了想，說，也許是夢吧！我在夢里見到了甕城，就像我在夢里見到了滿天飛鳥……

譙樓決定出去轉轉。還去北戴河。在那里他與白鷺有了第一次，在那里他見到甕城。

甕城像一塊磁鐵。甕城是什么城？

從老龍頭開始轉，他緊緊跟住一個旅行團，生怕漏掉導游一個字。一行人走走停停，中間甚至去酒店吃了一頓飯。他們吃飯，他就在外面等著，腳尖無聊地將地面旋出一個淺坑。終于他聽到導游說，下面我們參觀甕城。他的心，便嗵嗵嗵跳起來。

臺階陡峭。有荊棘探過來，讓游客們偏了身子。人群熙熙攘攘，不斷有別的旅行團沖過來，與他們融為一體。譙樓被沖散，掉隊，慌忙找到，跟隨，他聽到導游說，前面就是甕城；譙樓被再一次沖散，再一次掉隊，再一次找到并且跟隨，他聽到導游說，現在我們所處的位置，就是甕城。剛側了耳朵，電話突然響起，鈴聲將導游的聲音擠開。

在哪？白鷺問。

甕城。

哦。甕城。白鷺說，想跟你說件事……并非太重要……只是想跟你說說……

踮起腳，隔著很多腦袋，譙樓看到導游紅色的旗幟。導游說，甕城……

是這樣，上午我去收拾貯藏間，在舊茶幾里發現一封信。白鷺說，信夾在一本書里，折成了千紙鶴……

譙樓往前走，可是他再一次被迎面滾來的洶涌的人潮阻擋。他努力捕捉著導游的嘴巴，導游說，甕城……

是一封情書……

情書？譙樓心頭一震。

情書……池強寫給姚莉莉的情書……我認識他的筆跡……里面談到很多事，包括他們，上床……很火辣……關鍵是，這是兩年前的情書，上面不但有名字，還有日期……兩年前的情書……那時我們都還沒有離婚……

——兩年以前他們之間就有了情書——一年以前他和白鷺才去了北戴河——陰謀。

陰謀。譙樓惡狠狠地想，他和白鷺中了池強和姚莉莉的圈套。他們成為奸夫淫婦，而池強和姚莉莉成為最無辜的受害者。受害者令人同情，他們可以得到很多施害者所不能得到的東西，比如財產，比如兒女，甚至，前途。

可能遠不止這些。可能還有更大的更惡毒的陰謀。現在他甚至懷疑，在一年前，在北戴河，在酒后，在白鷺的房間，他是否真的占有過白鷺？所有的一切都不再可信，包括白鷺，包括他自己。

并且，似乎，剛才在電話里，他聽到陳希的聲音。不是說話的聲音，而是呼吸的聲音。他周身冰涼。

掛斷電話，導游正好講完最后一個字。她放下擴音器，紅色的旗幟揮舞。

完全可以上前問個清楚。甕城是什么城？甕城有什么用？他相信那個身材修長的導游肯定會耐心地為他

講解一遍。他甚至往前走了幾步，然而他終于放棄。

甕城如甕，如此而已。

……他去到那個酒店，找來服務生。他說我想要個包間，畫滿鳥的那個。

服務生撓撓頭。什么畫滿鳥？沒有那樣的包間。

有的。譙樓上前一步，去年我在這里住了六七天，我們一直在那個包間吃飯……墻上畫滿了鳥：斑鳩、鴿子、鵪鶉、布谷、孔雀、鸚鵡、鳳凰、鴆……

怎么可能？服務生說，我在這里做了五六年，我敢肯定這里沒有任何一個畫滿鳥的包間……一只鳥都沒有。還鴆？想毒死么？

譙樓頭痛欲裂。一切都沒有邏輯，混亂不堪。他開始懷疑一年前他是否真的來過這里，是否真的在喝完酒以后去過白鷺的房間……甚至，他是否有一位叫作白鷺的妻子，是否有一位叫作姚莉莉的前妻……甚至，他是否在夢中見到過一群盤旋俯沖的飛鳥，又是否在現實中見過一個古老封閉的甕城……

可是甕城。到底是什么城？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