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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子,嗯,金子,金子,金子,金子,全是金子的。我手里有個魔法棒,點到哪兒,哪就是金子,不準動,你已經是金子的了,金子就不能動了!吳地把棍子在他老子頭上點了又點,敲出悶乎乎的響聲,他覺得還不夠響,就使勁敲了敲。山里的夜來得快,月亮早早地爬上山頭,好大的一顆圓月。山里的村莊靜得快,比墓地里還要安靜。這安靜讓孩子們極不舒服,他們要打破這死寂。
別來煩我,你到臺子上做作業去,要記住零就是什么也沒有,減了就是借,好比我們家沒有鴨蛋,但是,人家王村家有,所以我們家是零,去借了人家王村家的幾個,就是欠了人家幾個,等我們家有了蛋,是要還的。這就是0減6再加8等于2的原理。懂了不?你個笨蛋,你怎么這么笨,去,到王村家拿6個蛋來。他媽的,小心點,端個碗,別打碎了。你個笨蛋,比咱家的鴨子還笨。大人也被這寂靜煩得不行,他并沒意識到自己的煩躁,仍然只是一味地低著頭,繼續忙著手里的活計。
吳地家的鴨子已經進了窩,他向黑暗中的它們扔去一粒石子,鴨棚里傳來它們嘎嘎的叫聲。吳地笑起來,鴨子們的確很笨。
他看到吳金粒向粉碎了的礦石粉中加入水銀,水銀亮晶晶地發著黑色的亮光,院子的正上空就是那輪明月,月光很碎,如同這散落的水銀珠子。然后,吳金粒向水槽里加水,黑色的礦石粉上結起一層薄薄的膜,泥沙向水槽的缺口處滾落下去,水銀被水一洗,顯現出一片白花花的筋骨來,吳地扔掉手里的棍子,伸過手去想抓起一把這誘人的光亮來,吳金粒一把將他的小手打落。他媽的,你怎么還不去。不是讓你去王村家借蛋嘛,他媽的。借六個,一個不多,一個不少。快去快回。
吳地端了一只小碗走了,走到門口時,他還向父親的水銀槽里看了一眼。父親站在井旁,水桶里的月亮搖搖晃晃的,木架子上滾動的水銀珠子落到水桶里,桶是斜坡式的,水流了出去,水銀珠子留了下來。滴答答的水滴敲在井臺上,青石井臺泛起一片銀光。
他不知道父親在干嘛,也許父親正在玩一種游戲,這個游戲的謎底讓小吳地著迷。他怕自己錯過最為關鍵的一刻,于是,他跑起來,向王村家跑去。夏天的村莊顯得涼爽無比,他的肚子咕咕直響,他這才想起他們還沒有吃過晚飯,父親甚至還沒有開始做飯。吳地不想再跑了,他認為自己的肚子癟了,再跑就可能飛起來,因為自己實在是太輕了,比一只小麻雀都輕。他怕自己的身上忽然長出毛來,那樣,他飛向哪兒呢?他為自己的想法感到高興,小麻雀的樣子讓他覺得自己很好玩。這時,他聽到腳下發出一聲金屬般響聲,不知為何,他手里的碗滾落在青石板的路面上,碗破了,破成了非常整齊的兩半。
吳地覺得小麻雀一下子飛走了,月亮躲進了云朵里,天空中只留下半明半暗的光亮。吳地是個挺鬧的孩子,所以有時他爬到高高的松樹上去掏老鷹蛋,也同王村一起到河里撈魚,摸到個兒大的螺螄就咯嘣咯嘣地生吃了它,也吃鯽魚,鱗也不刮,先從脊背上咬開一個口子,用手一掰,活蹦亂跳的鯽魚就露出了鮮活的魚肉,他們比賽看誰吃得多。剛開始時吳地覺得有些干嘔,太腥了,腥得讓人受不了。可是他強迫自己別吐,帶著血沫子將一整條魚吃下去后,他覺得生魚的味道相當不錯。后來,他開始有些迷戀上吃生魚了,而且,總是他吃得最多。也許正是因為這個,王村才肯跟他玩。王村的爸爸是書記,金老師見了他都趕緊露出他寶貴的牙齒笑。金老師是他們的班主任,一個總是向上翻白眼的人,后來他們一思考也遺傳了這種毛病,這是潛意識形成的,他們根本不知道是受了金老師的“傳染”。
吳地端著半只碗站在王村家的門前,聽到敲門聲是王書記來開的門。吳地喘著粗氣說是來找王村的。王書記把披在身上的衣服向上抖了抖說,王村不在家。一天到晚就知道玩,手里拿個破碗干什么,要飯來了,你個小兔崽子。吳地笑了起來,我爸讓我到你們家借6個蛋,就是我們家沒有,借你們6個,到時還你們8個,你們就欠我們兩個蛋。他把手中的破碗伸向王書記。
王書記一時沒聽明白,什么時候欠了你們兩個蛋,吳金粒個雜種瘋了,我什么時候欠你們兩個蛋了?我看你們爺倆是一對混蛋。他咣的一聲把門關上了。吳地只好坐在門口等著王村回來,王村家門口有一對石頭獅子,下面的臺子上正好能坐下吳地的小屁股。吳地看到月亮已經懸在了半空,像一張粘滿油花的餅。吳地已經很久沒有吃過餅了,他媽媽走了以后就再也沒吃過。他們一天到晚只吃面條,一只碗里一個鴨蛋,他一個吳金粒一個。吳金粒說,他娘的,吃上鴨蛋一天的營養就夠了,我小時一年也吃不上個鴨蛋,你他娘的有福。別把面條撅到外面來,小心老子揍你。看你那衣服臟的,他娘的,你自己就不會洗洗?你不是整天下河嗎,河里難道沒有水只有泥了?真是個混蛋。
嘻嘻,他罵我是混蛋,沒想到人家王村的爸爸連他也罵成了混蛋。小吳地不自覺地笑了起來。空氣里飄散著骨膠廠熬骨頭的焦糊味兒,這味道聞久了會頭疼,可是沒辦法,就像王書記說的那樣,孬好不說,這也是村里惟一企業吧。呸,操他娘,這也算是個企業?
骨膠廠是王村的叔叔摩洛開的,摩洛的大名叫王什么吳地并不清楚,他只知道摩洛是他的小名,據說,王村的奶奶生摩洛這一天,王村的爺爺做了個夢,夢里一只狗對著他狂吠不已。這是一只牛犢一樣大小的猛犬,長長的細腿兒分得極開,顯得高傲而兇狠,渾身上下一抹黑,毫無雜毛可見。兩只大耳朵好像兩片被吸干了汁水的奶子一樣左右呼扇,嘴里還向外流著涎水。王村的爺爺就問,畜生啊,你叫個屁呀,我又沒有東西給你吃。這狗卻依然叫著,叫著的聲音也非常奇怪,“沒落,沒落”地叫個不停。王村的爺爺就醒了,這時王村的奶奶就喊開肚子疼了,疼得左右翻滾,哎喲哎喲地叫個不停,仿佛那只狗跑到她的肚子里,正在扯著她的心肝肺。但是,王村的爺爺還沒把接生婆叫來呢,王村的奶奶已經生下了一個男孩。
孩子生下來后爺爺想起了這個夢,這只狗為什么不汪汪地叫,反而沒落沒落地叫呢?難道我們家要遭殃?轉而一想,現在家里已經是空徒四壁,還能怎么個沒落法?倒是那只長得威猛的狗不像是中國狗,說不定外國狗就是這個叫法,人有人言,獸有獸語嘛。說不定,這個沒落在外國還是個好詞。于是,老爺子搬著字典,就給孩子起了這么個洋名。事實上,摩洛一生下來,王村的爺爺已經發現這個夢絕非不是個什么外國夢,而且,他就沒有一天喜歡過這個摩洛。
摩洛與王書記沒有關系,他們倆雖然是一個娘養出來的,但是誰也不理誰,有一年,摩洛還打折了王書記兩根肋骨。王書記大罵,摩洛,我操你娘,你打斷我的骨頭,從今天開始咱們就骨肉分離了,我不是你哥,你也不是我弟弟。身著黑衣的摩洛對此不置可否,他對骨肉一詞似乎根本就不感興趣,他無賴地向著王書記狠笑,王書記嚇得趕緊縮回頭去。他從小就怕他弟弟,不是他打不過他,而是,他太知道他這個弟弟有多壞了。要不是壞,能在村里開這骨膠廠,熏得村里人吃不下睡不著嗎?
吳地吸溜著鼻子聞著這股焦臭的燒骨頭味兒,心里點著頭說,是呀,摩洛的味兒真是難聞死了,如果我們不喘氣就好了。他挪了挪坐麻了的屁股,看著胡同依然靜悄悄的,這個王村,能到哪兒去呢?他抬起頭來看天,看到一片片樹枝在月光下晃動,柳樹的嫩葉并沒有沖淡骨膠廠的氣味,吳地根本嗅不到柳樹芽兒的青澀氣味。吳地眨巴著眼睛,學著讓自己窒息。他不知道自己憋氣能保持多久。他一次次憋氣,再一次次大口呼吸,腦袋因缺氧而嗡嗡直響,產生一陣陣愉悅的眩暈。
這時,王村家的院子里忽然發出一聲巨響,掀起的氣浪把王村家的大門鼓得“嗵”的一聲。吳地手里的半只碗再次掉到地上,這回摔成了四半。吳地沒去管他的碗,他輕輕推開門,一股子炮仗味迎面撲來,他吸溜了吸溜鼻子,看到王村家的院子里如同打石場,碎石子飛得到處都是,王書記捂著腦袋撅著屁股趴在一片破瓦片當中。吳地看清了那是一個破缸,難道王村他爹把自己藏進了缸里?
哈哈,你以為藏在缸里就炸不著你了?你可真笨,比我們家的鴨子還笨。吳地拍著手說。
王書記哎喲著從地上爬起來,他嘴里嘟噥著什么,揮揮手說,他娘的,把你爹叫來去,他出了個什么破主意。快點,讓他馬上到我這兒來!
吳地與王村在山上都有自己的城堡。穿過金銀河,從懸崖的另一側爬到南坡的山上,山下有一條山谷,越過山谷就是一片松樹林,很多人以為松樹林一直長到山下去,其實不是的。松樹林的中間是一片草甸子,草甸子里長著一人高的茅草,還有帶刺的草莓,采草莓時要小心,野蜂窩都掛在草莓的葉片下面。以前這里曾是一片高大的橡樹林,柞樹也很多,可是,不知為什么這些大樹都不在了,有的飛走了般不見蹤跡,只留下一個樹樁,有的連樹樁也不見了,只有一些干枯的樹枝。吳地與王村就是用這些干枯的樹枝搭起了他們的城堡。
吳地的城堡叫蘑菇城,王村的叫騎士城,王村曾從老華那兒借過一本關于描寫騎著一頭瘦馬的老頭兒的書,書中的老頭還有個仆人叫桑丘,他就管吳地叫桑丘,可是,吳地并不買他的賬,他認為他的蘑菇城才是真正的城堡,因為他那里有一個不小的蘑菇圈,夏天一下雨,他的城堡下面就長出一片片白蘑菇,還有黑木耳,他撿了許多,用細柳條穿起來,掛在城堡的枯樹枝上,來幾天好太陽,蘑菇們就全干了。他想用賣掉的這些東西去一趟城里,他和王村的媽媽都在城里,老華說很好找的,城里的那些女人們最好找了,隨處可見。老華是金山村火車站的扳道員,他對城里熟得不行。王村對于吳地的經濟頭腦表示極大的贊賞,因為,他也想媽媽了,他也想進城去,所以他愿意他的仆人多撿一些蘑菇藏起來,他也幫著吳地撿了許多好蘑菇,甚至還撿到了一大捧猴頭蘑,據說這種蘑菇非常值錢,他們倆十分興奮。可是,過了沒幾天,天卻下起雨來,他們的蘑菇全都泡爛了。吳地與王村都難受得要死。
他們所謂的城堡真不能稱其為城堡,不過是一堆爛木頭堆起來的城墻,沒有頂的塔樓子什么東西也放不住,他們從草甸子里采來的牛蒡花兒一會兒就干枯了,鋪在地上的松針也被雨水泡得黑乎乎的如同一片黑泥,他們沒辦法給自己的城堡搭起個棚子來。于是,他們就打算去找老華,老華的辦法是最多的。
有一次他們還請老華到他們的城堡里來做過一次客,老華對王村的騎士城堡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還拿著王村用破鐵皮做的劍劃拉了好大一會兒,他興奮得臉色粉紅。可是,他在吳地的蘑菇城堡里的草地上睡著了,他們三個人同時睡著了,紫色的蝴蝶花與黃色的蒲公英圍繞著他們,天空上懸著一只一動不動的鷹。
吳地心里知道其實老華還是比較喜歡他的蘑菇城堡的。
2
老華是個矮個子,頭發很長,胡子也很長,好像他很忙,根本就沒有時間來梳洗打扮。老華永遠穿著他那件藍色的鐵路工作服,工作服的左臂上還掛著一個寫著扳道員的紅色小牌。而且,讓吳地與王村羨慕不已的是老華總戴著一頂寬大的大檐帽,帽子雖然有些舊,有些臟,可是上面的帽徽卻是嶄新的,很帶勁。金山村火車站是個小站,但是,吳地從來沒有看見過其他的鐵路職工戴過大檐帽。
老華是名扳道員,可是,他卻不用扳道,老華說,其實現在的鐵路早就實現電氣化了,道岔都是電動的了,哪還用得著我去扳道岔呢。但是,老華還住在他那間扳道房里,因為老華是單身漢,扳道房就是他的家;再一個,他住的那個地方是十里八鄉自殺者最理想的去處,所以,他擔負起了勸阻工作。老華說,這樣我就失不了業了,因為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來個自殺的, 自殺者會給我們高速行駛的列車帶來麻煩,所以,我的工作崗位不能不說重要。
老華顯然并不受他同事們的尊敬,他們從來不談論他,也沒有見過誰到他的家——就是他的那間扳道房來過。老華的家其實很帶勁兒。他有一個不小的院子,是白石頭砌起來的,院子里面種著一棵蘋果樹,春天一來就開成一樹綠色的小花。他院子里的草也長得綠油油的,是那種平坦的牛皮草,草坪經過老華的細心剪理,使人不由自主地想到上面躺一躺,打個盹兒。這種草在冬天里也嫩綠得油亮,白色的雪壓在草上,光潔的白雪里僅露出星星點點的草尖。春天的草坪上隨便開著一些紫色、紅色、藍色的小花。螞蚱與蝴蝶都是老華的客人,還有蜜蜂與蛇——老華養著一條七米長的綠紋蛇,它的食量極大,有時吳地與王村也一起幫他捉老鼠,但是,蛇還是吃不飽,這條蛇似乎冬天也不冬眠,因為老華的家里是很暖和的。
老華每天清晨都會從鐵路上撿一陣子煤,一年下來,他家的煤根本燒不完。其余的時間里老華就讀書、寫作與救人。他在墻上開了一扇窗,所有從山下爬上來,鉆過護欄的人他都會看到。晚上,他就在他的護欄上捆一根細線,細線的這頭是一把鈴鐺。因為所有要臥軌的人都覺得老華這兒的風景與位置不錯,所以,歷年來到這里臥軌的人最多。一個原因是鐵路的其他路段都被高高的柵欄攔住了,即使是尋死者也不愿意冒著被摔死的危險去爬那么高的護欄;另外一個原因也就是到老華這里來尋死者一般都死不了,他們覺得這樣似乎為下一次尋死創造了困難,更加堅定了要尋死的信心,當然,或許還有其他什么原因。所以歷年來到老華這兒尋死的人與日俱增,這讓老華頭疼不已。有時他要出門,就在柵欄門上掛一個牌子:尋死者請到院子里坐一會兒,我馬上就回來!落款是“你們不能缺少的朋友老華”。可是,沒有幾個人真正把老華當成朋友,可能誰也不愿意讓別人知道自己是個“自殺癖”患者。但是,每一個自殺者看到這個牌子都會走進院子里,在老華的草坪上躺一躺,如果正好是蘋果成熟的季節,他們還會爬到樹上去摘幾個蘋果。老華有一個看門者,是只麻雀,如果有生人走進院子里,麻雀就會從門前的平臺上飛起來,在空中盤旋一圈,然后飛到老華的身邊。老華見到他的麻雀后就知道家里來人了。有時麻雀也落到來訪者的肩頭,大家對于老華的這只麻雀已經逐漸熟悉,就從老華的窗臺上拿起鉛筆來,從廢報紙上撕下一角,寫上:老華,快點回來。或者是:你再不回來,我可要臥軌了。落款:小爭。有時也沒有落款,這要看當事人是否愿意。麻雀就叼起這字條飛走了。
小爭是個女孩子,據說上班不久就得了頭疼病,只要一到崗位上就頭疼欲裂,苦不堪言,沒有辦法,她只好辭職。辭了職的女孩子小爭整天無所事事地坐在山坡上發呆,看著蜿蜒的火車從山下隆隆駛過,數著火車的節數,有時53輛,有時62輛,有時少,有時多。有時火車是黑色的,那是貨車,拉貨的車有時冒著黑煙,有時不冒,冒煙的是柴油機車,不冒的是電力機車。小爭對此一清二楚。偶爾也有旅客列車駛過,車牌上寫著池上到西平里,這兩個地名小爭都不知道,而老華對此卻一清二楚。老華去過很多地方,甚至是沒有火車的西域。小爭上過高中,對世界地理知之甚多,可是,她心里知道老華比她懂得多得多。小爭是老華的常客,盡管老華并不以此為榮。
老華對吃沒有太大的追求,吳地與王村甚至見他撿過火車上扔下來的食品,那是些過了期的面包與火腿,還有方便面什么的,有一次他還撿到過糖,也許是哪位旅客不小心掉到鐵路上的,總之,老華把這些東西統統拿到家里去用水一煮就吃。吃過了有時壞肚子,有時不壞。再一個,老華的家里堆滿了書,吳地與王村逃課時會到老華家讀上一整天的書。老華的書從不外借,這是他惟一的缺點。
吳地與王村從山溝底上爬上來時老華已經看到了他們。他們一前一后,兩人都顯得非常沮喪。用他們的話說,現在王村的爸爸與吳地的爸爸已經成了淘金聯盟的盟友,事實上他們這個聯盟也就他們兩個人,王村的爸爸負責開采,而吳地的爸爸吳金粒則負責洗礦、選礦與提煉。他們將家里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變賣后買了設備,在吳地與王村看來,那不過是一堆毫無用處的廢鐵,不過那東西一通上電發出巨大的響聲,整個村莊都被它嚇人的聲音驚醒了。摩洛是第一個跑到機器旁邊的人。那機器立在河邊上,依著金山,吳金粒說只有這里的含金量最高,于是,王書記就將機器立在了那里。
開工那天他們還放了一掛鞭,吳金粒瞇縫著眼睛看到鞭炮聲將河里的魚兒們嚇得東藏西躲,水面上泛起一陣陣魚花兒,他想,這里的魚可真多,如果老王炒的炸藥管用,他們不妨扔幾個啤酒瓶子到河里炸點魚,炸魚吳金粒相當在行,但是,炸上魚來王書記會不會親自動手擇魚他不敢保證,吳金粒好吃魚,但是殺了他他也不會去收拾魚,更不用說親手燉魚。
他還不知道河里的魚其實可以生吃,這個他不如吳地。吳地與王村他們對吃生魚已經相當在行。王書記嚴格按照吳金粒的配方炒出了炸藥,這讓吳金粒對王書記有了全新認識,其實吳金粒本可以自己動手炒出許多的炸藥來,但是,他不肯干,這個不是因為他懶,而是,炒炸藥是違法的事兒,他不能什么事兒都自己干了,不把他書記拖下水,吳金粒以后的日子不會好過。吳金粒對于王書記的秉性十分了解,他不使用激將法,他老王絕不會親自動手來炒炸藥。當他將自己提煉出來的一粒金子放在王書記眼底下時,吳金粒分明看到了他眼里散發出來的那道光,這不是貪婪的光,而是終于有一天自己也會揚眉吐氣的光。摩洛的骨膠廠對他的刺激已經遠遠超過了親情之間的嫉妒,作為一村的帶頭人,吳金粒太明白王書記他在想什么了。如果他不這樣想,他就不是王書記了,他就白改了名兒了。吳金粒與王書記是同班同學,上小學時王書記還不叫王書記,他那時叫王記書,也許是他爹讓他多記點書的意思,也算通俗易懂,但是,對于他的名字王記書同學十分苦惱。上了初中,他就自作主張地將自己的名字改成了王書記。這名字或多或少給他帶來了一些麻煩,不過最終他還真當上了村里的書記,這樣別人也就不再為怪。只是鎮上的主要領導對他的名字表現得十分懊惱,有一次吳金粒在王村家接了鎮上的一個電話,電話一通那邊就直呼其名,王書記在不在家?操,你看他起了個什么破名。讓老王接電話!吳金粒聽出來那是許書記,他的聲音很有力量,由不得吳金粒聽不出。
據說,他們開礦采金的事兒是經過許書記準許的,吳金粒由此不能不感到興奮。他與王書記將機器支在河套邊上,摩洛就倒背著手走了過來,他用腳踢了踢機器的鐵皮殼子,看到這臺舊機器上貼著“村辦企業”的字樣顯得不屑一顧,他撇著嘴說,屁。兩個白癡!說完這話,他就倒背著手走了回去,走得極吊兒郎當,嘴里吹著口哨。村里的年輕女人基本已經走光了,他們金山村成了名副其實的光棍村。摩洛本來就沒老婆,但是,他自己有車,每天晚上他到城里送貨后就住在城里,他對別人說,我在城里有一幫娘們,都是十七八的,絕對不是我嫂子和吳金粒他老婆那種貨色。從這話里我們可以聽出,對于吳金粒與王書記的老婆們的行蹤,他摩洛是一清二楚的。
吳地與王村親眼看過王書記炒炸藥,是偷看的,王書記不讓他們在場,說是爆炸了炸死他可以,但是,炸死你們兩個王八羔子就不合算了,你們還沒長大哩,等老子開出金礦來,你們的好日子就來了。王書記把木炭倒進鍋里,嘴里嘟囔著木炭、硝銨,硝銨、木炭,這回別炒錯了,吳金粒個混蛋,他自己會炒為什么不親自炒,他娘的,心眼子太多了!呸,他吐出一口又黑又濃的痰來,用一把木锨拌動著鐵鍋里的火藥。他干得十分賣力,出了一頭汗。
王村與吳地把他們看到的都告訴了老華,老華張著嘴半天沒說出話來。吳地說,我們再也不能到河里游泳了,我們游泳的地方被他們的選礦機給霸占了。老華點了點頭說,可不止這些,看著吧,可不止這些。
老華將他的書堆到角落里,向山下望去。鐵路橋下白霧茫茫的,遙遠的稻田里傳來牛的哞聲。王村走到墻角里,從鐵籠子里拎出一只禿毛老鼠來,他拎著吱吱直叫的老鼠尾巴湊到鼻子底下聞了聞。他撇了撇嘴說,真他娘的難聞死了,我如果是蛇,就絕對不吃這么丑的東西。王村將老鼠扔進老華的那只巨大的金魚缸里,那條綠紋蛇就盤在里面。老鼠在金魚缸里一蹦老高,它渾身的毛都直豎起來。在老華頭頂上盤旋著的麻雀喳喳地叫著,它一下子飛到房梁上,又從上面跳下來,落在老華的頭頂上啄他,老華伸起手來,麻雀也不肯落下來。盤在金魚缸里的綠紋蛇懶洋洋地用嘴拱了一下老鼠,那灰毛耗子回過頭來就咬蛇的尾巴,可是,明顯蛇比它要精明得多,吳地還沒看清楚它是怎么回的頭,老鼠的頭已經被蛇吞進口里,從蛇的嘴里仍然發出老鼠吱吱的叫聲,那條禿毛尾巴不停地甩來甩去。
王村張著嘴,瞪著他的小眼睛,說,天啊,如果把吳地扔進去,下場絕對不比這耗子強多少。
3
金山村的河叫金銀河,因為金山在河的上游,而下游就是銀山村。這樣的叫法并不代表金山村出金子,而銀山村就出銀子。事實上銀山村有鐵礦,豐富的鐵礦。而金山村至今為止還沒有聽說過誰挖到一塊金子。吳金粒的金礦并不是在金山村挖的,那是他從很遠的金礦碎石堆里找尋到的兩塊漏網之魚。他興高采烈地將他撿到的這兩塊金礦石帶回家里,果然,他根據書本的介紹自己親手提煉出了一粒米粒大小的金子來,這說明他吳金粒是可以從任何一塊含有金子的礦石中提煉出金子來的。他不可能不興奮。同時,他的興奮傳給了他的同學王書記。王書記剛上任不久,他太想做出點事兒來了。
老華曾對吳地與王村講了一個關于金山村的傳說,他說,金山村就坐落在金子頂上,因為當年女媧補天時就用的金山村的石塊做的夕陽,而銀山村的石塊女媧娘娘用來做了云朵,結果那天有雨,大氣如鉛,女媧娘娘做出來的云朵的石頭就變成了鐵石,而金山的夕陽石塊后來全變成了金子。金山村的金子到處都是,可是,并不見得每一個人都慧眼識金。
女媧坐在金山村北面那塊巨大的赤色石頭上,當然,那時的金山村還不叫金山村,大地上還沒一個叫村子的地方,高的水杉樹直插云霄,猛犸在林子里鳴叫,劍齒虎從山泉處慢慢起身,松鼠跳到枝頭。女媧輕抬手臂,看到空中缺少的天宇越來越大,那巨大的漏洞如同一個旋渦在不斷緊縮,太陽馬上就會被這黑洞吸噬。老華理了理自己的長發,陽光從他那高大的窗口泄進來,透過他的眼睫毛,整個人籠罩在這金色的光波中。
你看到女媧了嗎?吳地問道。
當然,我當然看到了。老華用手一指,說,女媧那豐潤的臀部壓在自己的腿上,長發披散在她赤裸的脊背上。老華顯然在背誦著某段小說中的描寫,本地人是從來不會把屁股叫成臀部的,這是十足的書本語言。但是,這就是老華,也只有老華才能這樣酸溜溜的不讓人煩。
她光著腚嗎?吳地問道。
不要這樣說,傻孩子,那時的人們還沒有衣裳。老華呵呵地笑起來。
他們一個下午都坐在老華充滿陽光的屋里。他們隨手翻動書頁,隨便聊著。兩個孩子對他說,王書記與吳金粒的粉碎機在支起來的第一天就不知被誰給拆卸了,顯然這個人對于機械十分在行。王村的爸爸與吳金粒都對這個偷偷拆卸了機器的人充滿敬意,這個神秘的人把機器上所有的零件都放在干凈的塑料布上,并且依次排開,每一個零件上都新涂了機油,使得這些零件顯得油光嶄亮。盡管如此,王書記與吳金粒兩個人忙了兩天才把拆卸了的機器重新裝好,但是,他們馬上又遇見了一個麻煩,王書記親手炒制的炸藥根本就點不燃,那用來引爆的雷管發出一聲悶響后就再也沒了消息。王書記與吳金粒兩人遠遠地托腮而望,直至日落西山,他們饑腸轆轆,王書記才扔掉手里的煙卷,終于說,走吧,明天我再接著炒。吳金粒撓著頭皮站起來,河水在傍晚的夕陽下散發出粼粼波光,鳥兒們向南山的樹林飛去,骨膠廠似乎已經停止了作業,空氣中傳來陣陣花香。吳金粒的兜里據說總是揣著一塊點金石,吳地對他的這塊石頭充滿了好奇,可是,吳金粒從來也沒有讓吳地看過一次那神秘的石頭。吳金粒說,小孩子看了點金石會瞎掉的。好像那點金石是一塊太陽!
第二天太陽還沒升起,吳金粒就跑到了他們的機器旁邊,讓人絕望的是,他們剛剛組裝好了的機器再次被拆卸得七零八落,這一次這個搞惡作劇的家伙并沒有將零件依次擺放,而是將他們如同一堆廢鐵一樣堆在一只破筐里。
哈哈,吳金粒看到這樣的情形就站在河邊大罵起來。罵得非常難聽。王村拍著手說,我真為吳地感到害羞。
吳地從地上站起來,呸!你爸更笨,你爸連一管炸藥都炒不出來。
你知道個屁。嘻嘻。王村狡黠地向老華眨了眨眼睛,說,你什么也不懂,你除了吃就不會點別的。
吳地看到了他倆人心照不宣的小動作,感到自己受到了冷落。他無趣地走出老華的房間,那只麻雀在他的頭上飛來飛去,吳地揮了揮手,小麻雀在他的頭頂上啄了一下。吳地張著嘴哭了起來。
這時女孩小爭氣呼呼地從山下爬了上來。鐵路建在三座山的中間,火車站在彎道的那邊,扳道房在彎道的這邊。火車站建在半山腰的平坦地帶,那里有一條通向高密城的山路,為了防止閑雜人員入內,站長在火車站的入口處又另加了一道高大的鐵柵欄門,外人想爬進去是不可能的。而老華這里正面坡而建,任你建再高的柵欄也無濟于事,小孩子都可以輕易從柵欄頂端跳過去,柵欄的存在僅僅是個象征,意思是告訴別人別進來,進來的后果自負。老華的窗對面山坡上一棵樹也不長,白石頭山上零星地散落著紫色的喇叭花,嫩黃的草,在山上你翻動石板會撿到許多三葉蟲化石,老華曾在山上找到過一枚拳頭大小的三葉蟲,品相極好,蟲子隆起的脊背與腹胸都毫末畢現,吳地與王村也去撿過這些化石,可是,他們倆誰也沒有撿到過老華那樣的極品。
但是,小爭卻有,而且有三個,個頭都比老華的大,而且完整無缺。小爭曾向老華與吳地他們炫耀過她的藏品,吳地與王村禁不住發出哇哇的驚嘆聲。老華默默地看著小爭的三葉蟲子不置一詞,他似乎想說點什么,可是卻止住了。小爭把她的寶貝都揣進懷里,然后跑出老華的院子,一出了院子就是鐵路線,小爭將馬尾辮子向上盤起來,露出了她雪白纖細的脖頸,然后平靜地躺在石子上,頭正好枕著鋼軌。吳地看到她雪白的肩胛骨夸張地隆起,胸部飽滿得如母羊。他想到羊奶,就咽了一口唾沫。這時,他聽到王村也咽了一口唾沫。
老華,我再活也活不過這三億年前的三葉蟲吧?我今天死與明天死,還是一百年以后死,沒什么區別吧?小爭對著天空向老華問道。
老華已經懶得和小爭理論,他將她抱起來——是的,老華默不作聲地哈下腰來,輕描淡寫地就將小爭抱了起來。小爭蜷曲在老華的懷里,不喊不鬧,安靜得如同嬰兒。但是,老華只要一把她放到地上,她就大喊大叫大哭大鬧,活脫脫一副小潑婦的樣子,沖著喊著再次跑向鐵路,如果火車正在通過,她連猶豫都不猶豫就往車輪子底下鉆,看那樣子真是不想活了。吳地與王村曾被小爭的瘋狂勁嚇得半死。后來老華得出了經驗,他從金魚缸里將他的七米長的蛇掏了出來,在小爭的臉前一晃,小爭尖叫一聲,小臉嚇得煞白,拔腿就跑。以至于到了后來,只要老華做出要到金魚缸里掏蛇的動作來,小爭起身就跑,那條綠紋蛇的確長得猙獰恐怖。看著跑掉的小爭,老華的嘴里嘟囔著,不得在鐵路上,道心里,枕木上,車底下,站立、坐臥、休息!
這一天小爭卻沒有躺到鐵路上去,她看了一眼哭著的吳地撇了撇嘴,吳地馬上停止了哭泣,他在想如果小爭再一次躺在鋼軌上,他是否能抱動她。可是,讓他失望的是,小爭只是站在門口向里面張望了一番,老華的小麻雀唧唧喳喳在向她飛了過來。她的手心里握著兩條紅粉蟲,麻雀飛落到她小巧的手掌上,兩下就將那蟲子吞了下去。小爭將手一送,小麻雀就飛了起來。小爭嘟嚕著嘴說,小家伙,你的主人呢?
老華在屋里呢,老華與王村是一對壞蛋。吳地紅著臉對小爭說。
老華!小爭沖著屋里大喊,老華,出來。這給人一種她是專程找老華打架的架勢。她瞪著眼睛,細細的小眉毛向上挑著,鮮紅的小嘴緊緊地抿著,表情嚴肅,讓人發笑。
老華慢吞吞地從屋子里走了出來,小爭又撇了撇嘴說,喂,老華,我有一頭豬為什么光和別的豬打架,煩死了,它不是生了狂躁癥吧?
老華問,它怎么打架?
它總是好爬到別的豬身上。小爭說。
老華點了點頭說,好。我知道了,你可以把它單獨關在一間豬圈里。
嘁,我哪里有空圈來單獨圈它?我打算把它殺了,它的肚子上當啷著兩塊大肉,一生下來我就覺得它是怪胎。
跟在老華身后的王村哈哈大笑,他向小爭扮鬼臉,說,小爭不要臉。哈哈,小爭不要臉。
小屁孩,說誰呢?小心我撕了你的嘴。
王村說,屁呀,它們是在××。王村說出了一個極臟的詞。
小爭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她嘟囔著說,臟豬、蠢豬,你們都是豬。下一次我一定放出我的哈雷咬死你們,一個也不剩。
哈雷是小爭養的一條狗,據她自己說是條藏獒,是她花了一萬塊錢買的。那狗倒的確兇狠無比,樣子嚇人,除了小爭,它誰的話也不聽,而且,誰給的東西也不吃。那狗的樣子表現得有些傻,最起碼跟本地狗一比,顯得呆呆的。但是,吳地與王村知道這條狗的厲害,有一次,摩洛喝醉了酒到小爭家里找事兒,這條狗如一道黑色的閃電,一下子就把摩洛給掐倒了。摩洛連喊一聲的機會都沒有,就被它咬著脖子按倒在地。如果不是小爭打了個呼哨,那摩洛的命早就沒了。讓人感到發笑的是,摩洛被這只藏獒按倒在地時小爭忽然聽到摩洛的嘴里發出一陣如同藏獒一樣的嗚嗚聲,接著是摩洛尖銳的號叫,小爭看到摩洛瞪著非人類的紅色眼睛使勁向上掙扎著。
像小爭這樣的單身女子,還就得養這么一條好狗。盡管這狗是有點貴,不過,那時的小爭手里很有錢。等蓋完了豬圈,買了豬崽子以后,她就是個窮光蛋了。一個小女孩,根本就不會計算著花錢的。
老華看了看嘟嚕著嘴的小爭皺了皺眉,然后,默不作聲地轉身進了屋里。當他出來時,手里已經捏著一摞錢,厚厚的一摞,全是零錢,連一毛的都有。他遞到小爭的手里說,回去再蓋間豬圈吧,把它單獨關起來吧……
4
吳地與王村在河里游泳。他們得加緊到他們河里盡興地玩一玩,小孩子也知道他們的河馬上就不再存在了。盡管天氣尚涼,他們卻直喊著熱死了,熱死了,再不下到河里去,他們就馬上被烙成餅了。王村喊著,吳地也喊著。王書記向他們不耐煩地揮了揮手,粉碎機上的一堆零件讓他和吳金粒忙得焦頭爛額,他們顧不上和孩子們啰嗦。他們的機器被第三次拆卸了,他們一次比一次熟練,可是,盡管如此還是要花去他們大部分時間。而且,王書記的炸藥一直也沒有炒出來。吳金粒開始懷疑是王書記故意不干,最后,他親自指導著王書記,結果還是沒有成功。這使他們大惑不解。吳金粒嘆著氣說,好吧,如果是這樣,我們就放火燒山,然后用噴灌機往上澆涼水,比炸石頭慢,可總比我們掄鐵錘強多了。
王書記盯著吳金粒,說,你知道放火燒山是犯罪嗎?
你是書記。吳金粒一邊緊著螺絲一邊說,再說了,有了金子,沒有什么事兒是辦不成的。這一點你比我清楚。
老王嘟囔了一句什么,他們開始各干各的活了。當他們的機器被第二次拆卸后,他們曾經輪流在機器旁值過班。夜晚的山谷里傳來陣陣奇怪的聲音,河水嘩嘩流淌。第一天夜里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遠處的村莊靜得如同墓地,連一聲狗叫都沒有,吳金粒忽然發現,村莊里已經好久沒有看到過狗的影子,女人們進了城,難道連狗也一起進了城嗎?沒有女人的村莊,狗也不會喜歡居住的。他躺在河道邊的鵝卵石上,春天的風聲吹過水面,魚兒們啪啪地露出水面吐著水花兒。他們在河道上搭建了一個草棚,用油繩草結成了棚頂,露珠兒散落在干草上面,發出一縷縷甜甜的清香,他告訴自己不能睡著。機器在白熾燈下靜靜地放著,好像放了幾個世紀。不知一只什么動物從機器下面一晃而過。
第二天清晨吳金粒發現自己還是睡著了,睡著了的他懷里抱著一塊冰冷的鵝卵石,他覺得光滑無比。他撫摸著鵝卵石醒來時還覺得自己躺在家中的床上,旁邊的人不知道是男是女,他的內心里升起一陣憂傷。吳金粒的憂傷情緒讓他很不適應。他趕緊從草棚子里出來,外面的霧氣吞噬了一切,他向著機器的方向跑去。機器好好的,吳金粒舒了一口氣。機器被拆卸以后王書記與吳金粒都以為是摩洛干的好事兒,也只有摩洛敢同他們開這種玩笑。村里懂機器,而且能有這么全套的拆卸機器工具的也只有摩洛一個人,而且,他從骨子里都不會讓他哥發財的。當機器被第二次拆卸后,老王與吳金粒的看法達成了一致,他們一致認為這肯定不會是摩洛干的了,因為,摩洛絕沒有這個耐心來干第二次這種勞累的工作。惡作劇也只能干一次,再說了,費這么大勁將機器拆巴碎了,真不如拉走賣了廢鐵來得實惠與痛快,這不是摩洛的風格。另一個原因是,摩洛廠里的高溫爐也被人在夜里鉆了三個大窟窿,煮出來的骨膠淌了一地。修一只爐子可不是件簡單的事兒,為此摩洛停產了近一個月,光補補那三個窟窿就花了他一萬塊錢。鎮上的派出所也出動了,像模像樣地拍了照,調了查,可是,就是沒查出是誰干的來。
對于金山村接二連三發生的怪事兒鎮上很重視,許書記將此定性為蓄意破壞鄉鎮企業自主發展的反動行為。于是,派出所接管了夜班的值班任務:河道的采礦場由兩名聯防隊員值勤,村里的骨膠廠也由兩名聯防隊員來值勤。這讓摩洛很是得意,他也算是配上保鏢的企業家了。那一萬塊錢的損失,他從這上面找到了平衡。第一天他就請了兩名聯防隊員喝了一次酒,不過,酒是從中午喝到晚上的,三個人最后勾肩搭背,稱兄道弟,直喝得醉眼迷離。摩洛還吵著要請兩名聯防隊員到城里去找姑娘。結果自己呼呼地倒在床上睡著了,臨睡前他還囑咐聯防隊員要警惕,他的那個剛修起來的高溫爐,再被鉆破,他們可真沒酒喝了。說完他就呼呼睡了起來。
兩名聯防隊員各找了一個馬扎子坐在骨膠廠的院子里,春天的霧氣將金山村籠了個混天沌地。他們吸著煙,用腳踢著隨處堆著的骨頭渣子,他們說著這塊是人的骨頭,看,肯定是個老太太的腿骨,細長,外部彎曲,這是典型的骨骼變形,也就是“O”型腿,女人一上了年紀容易得“O”型腿,你知道為什么嗎?他一臉壞笑,將手中的腿骨上下揮舞,嘴里發出一種稀奇古怪的聲音。另一個聯防隊員從骨頭堆里挑出一塊髖骨來,看,這才是老太太的骨頭,你那塊是馬腿骨,人的骨頭那么長,得多高的個?拿著腿骨的說,我看你手里拿的是狗腚骨,那么小,能生出孩子來……
兩人對摩洛堆著的骨頭產生的興趣一會兒就消失了,而且,這些骨頭都臭烘烘的,上面粘連著一些黃色的油漬,讓人很不舒服。他們一塊一塊地向火爐里填著骨頭棒子,一邊說著各自去火化場的經歷,骨頭掉進高溫爐迸發出吱吱啦啦的響聲,臭烘烘的焦糊味兒讓兩人昏昏欲睡。兩名聯防隊員可以說是恪盡職守,一個晚上他們為摩洛熬出了近三百斤骨膠來。天剛蒙蒙亮的時候,他們忽然發現自己熬了一夜的骨膠全都淌到了院子里,白色的凝固體像一條小河一樣流了滿滿一院子,他們如同坐在海洋中被這些骨膠包圍了一夜竟一無所知。摩洛被兩名聯防隊員慌忙叫醒,他們這才發現剛剛修補好的三個窟窿又漏了,不是人家補得不好,而是重新被鉆了三個比以前更大的洞。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發生在河道上的事情就更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同樣是兩名聯防隊員看護的機器,就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被拆了個稀里嘩啦,他們竟一點也沒有察覺,甚至沒有聽到一點聲音。其間他們兩人一人一邊坐在機器的旁邊,有一個聯防隊員從家里帶來了一根釣魚竿,霧氣很大,他們用的夜光漂非常顯眼,一晚上,他們釣起了三尾鯽魚與一尾三斤重的鯉魚,正是釣起這條三斤重的鯉魚時,他們倆人同時離開機器二十米遠,當他們把魚從河里捉上來,一轉身發現機器已經被拆得七零八碎了。兩名聯防隊員面面相覷,手中的魚兒從地上蹦跳回河中,他們也沒在意。這時,他們發現一條碗口粗的大蛇從他們的腳底下緩緩爬過,青草被它光滑的身軀壓倒一片。兩人大喊一聲落荒而逃……
事后吳地與王村說,還聯防隊員呢,一條綠紋蛇就嚇得跟小爭一樣,人家小爭還是個女的呢。
那時老華已經從派出所里出來。吳地與王村在老華家為他下了一盆蘑菇燉粉條的打鹵面,三個人吃出一頭大汗,綠紋蛇在金魚缸里直擺尾巴。
老華因為這條蛇被派出所捉了進去,警車開到山下的公路停了下來,幾個聯防隊員從山下爬了上來,他們推開老華的院門,二話不說就給他戴上了手銬。對此老華不置一詞,好像是他早就料到了他們會來。當一名聯防隊員指著他金魚缸里的綠紋蛇說,把它帶上。老華瞅了一眼那長著一臉粉刺的小青年不明所以。那聯防隊員又推了他一把說,裝什么傻,快點,把你這個寵物也帶上。老華皺了皺眉,手銬子在他的腕子上嘩啦作響,有點礙事兒,他舉起手來說,萬一抓不準會咬人。他沒說咬誰,大家卻都怕咬著自己。小青年想了想說,那好吧,就不帶了。說完他掏出手機來給這條蛇照相。照完了小青年歪著頭看了看說,不行,看不出這條蛇有多粗。你還是把手伸進去我再照一張吧。老華就順從地將兩只手伸進了金魚缸將蛇從缸里拎了起來。看到油光锃亮的七米多長的蛇盤在老華的身上,聯防隊員趕緊說,放回去,快放回去。老華就將蛇又放了回去。
他們剛要把戴著手銬子的老華帶走,老華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說,不好意思,等一等。那小青年有點不耐煩,他皺了皺眉斷喝一聲,你哪那么多毛病。趕緊走!老華已經跑進了屋,他將寫著“尋死者請到院子里坐一會兒”的牌子擦干凈了,然后在上面重新寫道:自殺者等我回來后再來此處尋死。他寫到這里時回頭問那青年聯防隊員說,我什么時候能回來?那青年對他的這個牌子發生了興趣,他笑著說,噢,那,那誰知道,不會太長吧?這個得看我們領導的,嘿嘿,你這是弄了些啥?
老華不理他,繼續寫道:我也許回不來了,如果是那樣,請不要為我流淚!落款是老華。青年人哈哈地笑起來,他指著老華寫的牌子說,好,這也是你搞串聯的一種,不怕你不供出同伙來。
老華老實巴交地在前面走著,看到山下的河水如一條細線,蜿蜒著折進大山深處,火車在半山坡上轟隆駛過,甩了一下尾巴鉆進了隧道里面去了,他吸了吸鼻子,百合花香迎面撲來。他想回過頭來看看自己院子里的蘋果樹,沒想到沒站穩,一下子從山坡上滾了下去。
5
過后小爭曾到派出所鬧過,她認為老華的傷是他們打出來的。其實不是,老華笑著對吳地與王村說,小爭那丫頭是真不想活了,明明是我自己摔的,為什么非得賴人家呢?老華磕得鼻青臉腫,胳膊也折了,聯防隊員在山下找到他時,他還舉著銬子說,麻煩你們扶我起來。結果聯防隊員抖著手將老華的銬子打開后,把銬子揣進懷里就跑了。老華根本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兒。
當他艱難地從山溝里爬上來時,公路上的警車已經開走了,如果不是他渾身疼痛難當,他會以為根本剛剛戴上手銬的那人不是自己。他這才想起來是要去派出所的。當他一瘸一拐地走進派出所的大門時,他還在猶豫:那個戴上手銬,被別人推著走下山坡的人,是我么?
那天午后的情形就是這樣。老華一瘸一拐地走進了派出所的大門,他看到那只復雜的金色盾牌在大門樓子的正中懸掛,他忽然想起一首歌,他的渾身充滿力量,他覺得自己的身體不再疼痛,甚至,他覺得自己忽然滾落到山坡下是心虛的表現,如果自己沒有罪,心虛什么?最后,他得出了這樣的結論:我有罪,而且,罪大惡極。
事后小爭曾就此事與吳地和王村他們做過一次徹夜長談。那時已經是秋天了,天上星空澄碧,天后座的指向進入仲秋時節的位置,小爭為他們指看星座,她知道許多星座的名字,而且能夠準確地指認出它們來。小爭的哈雷安靜地臥在他們不遠的草叢里,它的喉音低沉,發起怒來從胸腔里向外吼叫。吳地與王村很怕這條大狗。他們剛剛在河中游完了泳,吳地與王村凍得直打哆嗦,可是,他們誰也不說冷,他們咬著牙,牙齒咬得咯咯直響。小爭也赤身裸體地躺在草地上,星光灑在她青色的皮膚上,草尖在她滾圓的大腿上形成一片片陰影,未干透的水珠兒在她那塊體毛上如露珠般粘連著。王村將臉湊了過去,小爭抬起腿來將他踢向一邊。吳地不敢抬頭,他趴在草地上,渾身著了火一樣灼熱。
小爭說,你們兩個小屁孩,老華被聯防隊員從山上推下去,你們以為他是摔傻了嗎?他那是要訛人家派出所。哈哈,老華呀,外表老實,其實他是很壞的。她翻了一個身,兩片高聳的屁股讓吳地與王村一陣喘不動氣兒。小爭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她說,這一點只有我知道!
小爭并不說她知道什么,對于老華鼻青臉腫地走進派出所時的情景,吳地曾聽王村描述過,王村的消息來源當然是從他的爸爸王書記那里得到的。王書記說,肯定是那個混蛋破壞了我們村金礦企業的順利進行,對于他這種居心不良的破壞分子,就是不應該手軟!他將抬起的拳頭狠狠地砸下來,仿佛砸在老華的頭上。哈哈,不過真得感謝這個瘋子,沒有他,許書記也不會給我們配上這么好的炸藥。吳金粒那個混蛋還想讓我放火燒山,真他娘的能想出來,一噸木柴得多少錢,如果放火燒山煉金子,我他娘的直接賣樹不是來錢更快?我看都跟個老華一樣有病。王書記雙手叉著腰,披著他的黑西服,風從金山的山溝里吹過來,把他稀疏的頭發吹向一邊,他的頭發越來越少了。開始煉金后,王書記的身體明顯消瘦了,衣服上總是粘著一層黑灰。可是,他的眼睛卻是亮的,亮得有些嚇人。王村想,我到了他這個年紀是不是也會禿頂呢?
那天老華垂著斷掉了的胳膊走進派出所時已經是下午。蓬頭垢面的老華穿過銀山,淌過金銀河來到山路上,他跟過路的種田人要了一根麻繩將胳膊吊了起來,人家還給他流血不止的頭上扎了一塊頭巾,他遇見的是一個婦女,婦女只有這綠色的頭巾。可以想象,頭發老長的老華吊著胳膊扎著頭巾的樣子一定是男女莫辨,當他推開派出所大門時,人家就這樣問他的,你,男的,還是女的?老華苦笑著搖頭并告訴人家是他們要他來的。本來你們是要我坐著警車來的,沒想到我從山上摔了下來,你們的人就開車走了。我只好從小路自己來了,不知道你們讓我來干嘛。老華說。
派出所的人皺了皺眉,他搖著頭說,不可能,我們的警車一早就去高密了,怎么會開著去拉你?再說了,讓你來能有什么事兒,別胡鬧了,摔傷了趕緊去醫院,如果不礙事兒就回家,我們這兒可不是你胡鬧的地方。
老華撓了撓頭說,是不是你不知道這事兒,要不你問問別人?
派出所的人笑著說,屁,我們所加上我就三個人,我不光是副所長,還是指導員,我們所里誰放了個屁我都知道。別在這兒瞎胡鬧了,趕緊回家去。
老華正在迷惑是自己弄錯了還是他們弄錯了時,只聽耳邊響起一聲尖厲的哭叫。老華,老華,你不能死啊!
老華回過頭來,看到淚流滿面、披頭散發的小爭跑了進來。小爭不認識老華一般盯著扎了綠頭巾的老華打量了一番,搖了搖老華受傷的胳膊,老華疼得唉喲一聲,小爭翻了翻白眼,說,你們派出所得給他賠償!
這位自稱為副所長的人放下手中的筆,他一直低著頭在寫著什么東西,即使老華這樣可笑的人走了進來也沒能使他放下手中的筆,他一邊寫一邊在思考著什么,偶爾在嘴里嘟囔著一句。他似乎沒有聽到小爭說什么,而是問小爭,照顧的“顧”怎么寫?小爭噘著嘴不理他,老華趕緊湊上前去用左手寫給他,他意識到了老華的左手字寫得相當不錯,他抬起頭來說,好,你還會左手寫字?
老華說,沒辦法,右手受傷了,我想是摔斷了。
哈,你還會用左手寫字,右手不摔斷,你也不會發現自己是個左撇子吧?告訴你,左撇子很聰明的,而且,左撇子鍛煉了右腦,你小子左右腦都很發達呀。副所長對著老華說。
屁,你們不要推卸責任,他的傷是你們的人故意推下山去的。小爭氣呼呼地說,這事兒沒完,你們得負責。
副所長并不理她,他繼續說道,來來,你再寫幾個字我看看,你一定還能寫好吧?
老華拿起筆來,他問,寫什么呢?
副所長想了想說,你就寫上:我不小心從山上摔傷了。
老華寫了。小爭一把沒有搶下那張紙來。副所長笑著舉著紙說,鬧什么鬧,看看他寫得多好!
6
小爭從小生活在高密城里,她三歲的時候爸爸媽媽出車禍死了。她與姥姥一起長大,姥姥后來中了風,整天坐在輪椅上。小爭一邊上學一邊照顧姥姥,后來姥姥不好意思再活下去,自己把自己從樓梯上摔了下去,小爭成了名副其實的孤兒。從小生活在城市里的小爭養成了一個堅強性格,她不光會洗衣做飯,還會修理電器與自行車,姥姥的輪椅是小爭自己做的,姥姥的拐棍也是小爭做的。小爭的動手能力很強,街道上的汽修廠老楊回憶起這個扎著獨辮子的小姑娘時總是滿懷同情,他說,那小姑娘,手巧得很,電氣焊的活兒你教她一遍,她就哧啦哧啦地用得挺像那么回事兒。哎,要不是窮,哪能把個孩子逼到這份上呢?修理工老楊搖著頭說。
小爭的姥姥以前是高密茂腔劇團的,唱《趙美容點燈》一口氣兒兩小時不歇息,五十年代她演出時拍的照片在墻上掛了一溜。姥姥那時的個子很高,小臉兒不大,眼睛卻不小。姥姥是個美人,后來老了,臉變成了方的,嘴也很大,個子也小得可憐。小爭覺得墻上的那個人與姥姥一點關系都沒有,那個穿著長衫、舞著水袖的人是個真正的戲中人。姥姥吸煙,三塊錢一盒的哈德門,一天兩包。說起當年的風光來,姥姥會發出夜梟般嘎嘎的笑聲。她唱的茂腔是古腔,如今已經失傳,她曾試圖培養小爭,但是,小爭學了幾天就沒了興趣,小爭是個安靜不下來的女孩。為此,姥姥很失落,但是,姥姥從來沒有埋怨過小爭。小爭實在是太忙了,姥姥退休以后一個月只有二百元的生活補助,姥姥知道這點錢連小爭的學費都不夠。
小爭十三歲時就給家對面的汽修廠刷車,刷一個車兩塊錢,中午能刷三輛,下午如果車多,可以刷五輛,汽修廠的老楊有時還故意偷懶,好多留幾輛車給小爭來刷。十五歲時小爭已經可以搭楊師傅的下手,她可以用風炮將一個大十輪的車胎輕而易舉地卸下來,汽修廠的老板每次月底都會多給小爭一百塊錢獎勵。她與姥姥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好起來,沒想到上了高中,姥姥卻死了,小爭也得了頭疼病,班也上不成了。如果小爭再堅強一些,是完全可以到汽修廠工作的,老板早就打算要她來這里工作。但是,小爭怎么會安心作一名汽車修理工呢?姥姥以前的朋友幫著小爭為姥姥出了殯,小爭為姥姥摔了盆子,整個出殯過程她沒有流一滴眼淚。別人說這孩子嚇傻了,以后這個小人兒可怎么過?小爭把姥姥埋了的第二天就把他們住的房子賣了,一百多平米的房子她只賣了八萬元。她揣著這些錢背著幾件衣服就出了門,沒有人知道她要去哪里,也沒有人知道她今后要怎么生活。
關于小爭的身世,吳地與王村就知道這些了,這些還是聽老華說的,老華也是從同事那里聽來的,老華的一個家住高密的同事曾與小爭做過鄰居,如今小爭到金山來養豬,讓她的同事極感嘆世事變遷的莫測。同事說,小爭這樣的女孩子,太難得了。同事嘆了一口氣說,她也會找,專找了這么一個地方。嘿嘿,金山村的年輕女人都進了城,她這個城里的小姑娘卻跑到這里來養豬。看來腦子也是有了問題。
老華從沒覺得小爭的腦子出了問題,相反,他對小爭充滿了敬畏。那天小爭領著她的哈雷到派出所里胡鬧,哈雷安靜地趴在院子里,小爭大吵著讓人家派出所的人賠償老華的損失,人家舉著老華自己寫的條子向小爭冷笑。小爭大喊一聲,哈雷如閃電一般躥進屋來。那自稱為副所長的人見到這條猛犬后怪叫一聲跑進屋里,再也不敢出來。小爭扶著老華說,他最好永遠也別出來。
老華對小爭的堅韌佩服得五體投地。
老華當年第一次見到小爭時是冬天,下了一夜的雪,老華拎著笤帚清掃道岔上的積雪,發現鐵路線上一串小小的腳印從高密城的方向走來。老華瞇縫起眼睛來,刺眼的雪光晃得他看不清那一串小腳印通向了哪里。
老華以一名作家的口吻復述了那天早晨發生的事情:那天夜里我根本不知道外面下起了鵝毛大雪,我掛在外面的鈴鐺響了一夜,剛開始時我還以為有人,我拉開院子里的燈,透過窗口,我什么也沒有看到。那時應該還沒有下雪,但是天氣陰沉昏暗,不知什么聲音拍打著窗子。我熄了燈,鈴鐺接著又響起來。這天夜里上下行只通過了幾趟車,我聽到車輪子擊打著鋼軌,火車閘瓦片劃著車輛的輪對,發出尖銳的哧啦聲。火車并沒有放風制動的跡象,我放心大膽地睡著了。
第二天我在夢中醒來,玻璃窗上結了一層厚厚的窗花,爐子已經熄了,屋里如同冰窖。我用手將窗花擦掉,看到外面的世界白花花的一片,有一個人正在院子里掃雪,我拍拍窗子,他回過頭來,我一看,那個掃雪的人正是我自己。
老華說,我看到自己的頭發如同氈毛毯子一樣結在一起,胡子上掛著霜花,臉色蒼白,嘴里哈著熱氣,我真想把自己叫進屋里來暖和暖和。可是,我卻喊不出來,我的小麻雀不知什么時候飛了出去,它向院子里的那個我的頭上盤旋著,用嘴啄著這個長得與我酷似的人的腦袋。外面的那個我煩了,揮舞著掃帚驅趕著麻雀,小麻雀非常機靈,每一次都躲過了他的襲擊。我真怕那個我把小麻雀打傷了,我急急忙忙地跑下床來,提著褲子走到院子里。讓人奇怪的是,院子里雪被掃得干干凈凈,連水龍頭臺上的積雪也掃得干干凈凈。我的小麻雀一下子跳到了我的肩頭。而,那個剛才還站在院子里為我掃雪的與我長得酷似的人卻不知去向。由于我剛剛醒來,我一時半會兒還搞不清剛才是在夢里還是真有其事。
我提著笤帚到道岔上去掃雪,雪一多道岔就扳不動了,我掃得很快。這時,我發現了鐵路中間那串小小的腳印。我順著腳印找下去,看到一具被雪掩埋了的尸體。尸體的衣擺露出來,我看到那人穿了一件黑花的羽絨服,我趕緊將掩埋著尸體的雪扒開,露出一張驚艷的小臉來。是個女孩,她臉色紅潤,睫毛忽閃忽閃地如同剛剛睡著。我抱起她來,飛快地跑進屋里,然后將她的衣服扒光,她的衣服已經凍得如同盔甲,我將這些衣服扔到一邊,沒想到從衣服里呼啦啦飛起一堆紙幣,全是面額一百元的。我已經顧不上許多,趕緊跑到院子里挖了些雪塊進來,我飛快地用雪塊給她擦身子——我在哪部老電影上曾看到過治療凍傷的方法。那大概是一部西班牙電影,說的是一個下海撈海綿的人沉入深海給冰涼的海水冷僵了,人們就在他的身體周圍堆滿了冰塊。我一次一次用雪塊搓著女孩的四肢及身體,用手不斷拍打著她的臉,我試圖喚醒她。她一動不動,我都快哭出來了。我一會兒把被子緊緊地捂住她,一會兒覺得這樣不行,因為我想起了夏天的冰糕,所以,我又趕緊將被子掀開,再次為她擦著身子。過了好大一會兒,女孩終于醒了過來,她睜著眼看了看我,然后扭過頭去打量了打量我的房間。她想張口說話,我趕緊將她扶起來。我覺得我得讓她趕緊活動活動,要不,她肯定再也動不了了。我好像扶起一段木頭一樣將她扶了起來,她的四肢終于開始有了溫度,但是,還是比正常的溫度涼出許多。我推著她在房間里跳動,我喊著號子,一、二、一,快,快,快走,別停下來。女孩子茫然地跟著我在屋里蹦跳,如同兩只快樂的澳大利亞袋鼠,我們一直這樣跳著,最后我不扶她了,她還在跳。她肯定明白了我的意圖,她一直這樣跳著。直到大汗淋漓。
最后,我才將屋里生起火來。那天,我燒的全是劈柴,一塊一塊整齊的樹根被我扔進爐子里,屋里的溫度馬上就升了上來。女孩子跳累了,我扔給她一條毛毯,她裹了起來。我將她抱到床上,一刻也不停地為她活動四肢。她幾次想睡過去,都被我拍著臉拍醒了……
這個女孩子就是小爭。
對了,我養的那條七米多長的蛇,也是冬天在鐵路旁邊救下來的。那年的冬天雪下得極大,鐵道旁的老柏樹都被雪給壓斷了,斷了的柏樹橫在鐵路上,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它挪開。樹也挪開了,我也發現了盤在樹洞里的那條大蛇。
救蛇比救小爭容易得多,我把它拖回屋里,那時金魚缸正好空了出來,我就把它放進去。我屋里的爐子呼呼地響,烤得人不敢靠近。那條綠紋蛇一會兒就活泛了,仰著頭向我吐信子。如果我不從樹洞里把它掏出來,不用一下午的工夫,它就凍成冰棍了。老華說。我救了小爭的第三天里,我也救了那條綠紋蛇。
7
村子里的采礦機終于轟鳴起來,整個村子一下子發了怒般從地平線上豎立起來,大地在輾轉反側,沉睡了幾億年的金山村大地被徹底鼓動起來。鎮上發下來的炸藥威力無邊,每一次放炮都震得老華家的玻璃窗嗡嗡直響。炸藥崩起的石子有一次還將他家的屋頂砸了一個窟窿,掉下來的瓦片將他的金魚缸砸碎了,那條蛇不知跑到了哪里。老華找了好幾天也沒有找到它,也許它順著屋頂的那個漏洞爬了出去。
這一天午休的時候王書記親自來到了老華家里。那時老華的骨折還沒有痊愈,他用兩塊木板固定著自己的手臂,傷兵一樣將胳膊掛在脖頸上。王書記在老華的院子一邊隨便轉悠一邊點頭。老華始終站在門前一聲不吭。最后王書記掏出一塊黑色的石頭來,他在手中顛著這塊可以用作武器的石塊盯著老華冷笑。他說,老華,知道不,這就是金礦石。你們都以為只有鐵礦石是黑色的嗎?嘿嘿,你以為你讓我兒子將沙子摻在硝銨里我們就再也炒不出炸藥來了嗎?呵呵,告訴你,我們現在用的是TNT,聽沒聽說過,嗯?用火柴盒那么大小的一塊就能把你這個破屋給掀了。呵呵,不過你放心,我不會怎么著你的。老華,我不收拾你,摩洛絕對不會饒了你。哈哈。老華你等著瞧吧。不過,真想讓你親眼看看我們是怎么把金子煉出來的。他慢慢地說完這些轉身就走,當他快走到門口時他停了下來,他說,對了,忘了告訴你,歡迎你再到礦場去搞破壞,我們的機器也的確需要你涂涂油了。哈哈!
吳地與王村躲在屋里嚇得大氣也不敢出,他們以為老華會為自己辯解,可是老華始終一言不發。
哪里也不會比在城堡里好玩了。吳地與王村按照老華的建議對他們的城堡進行了修理,他們在山體的一側利用樹根對沙石的凝固力,如挖窯洞一樣在山體上掏出了一個不小的洞口來,挖出來的泥沙在洞口處和著茅草堆了一道泥墻,這樣,下再大的雨,他們的城堡也不會進水。那時老華的胳膊還沒有痊愈,吳地與王村就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來干這件事兒了,老華已經對他們承諾過,等他們的城堡挖好了以后,他會請兩天假,帶他們一起進城去找媽媽。老華的摔傷是小爭為他治的,老華說小爭治療骨折絕對是專業水平。小爭以前在高密礦務局醫院做過兩年的護士,她說,她見的死人多了去了。吳地與王村不信,因為他們從來也沒有聽說過高密煤礦曾經死過人,小爭的話,不能聽的。
讓吳地與王村興奮的是,這一天他與王村分別挖出了五塊足有一斤重的金子來,他們跑回到老華那里,老華在手里掂了掂說,屁,你們看著這東西金光閃閃的,是鐵礦石,不是什么金子。但是,吳地與王村不肯信,他們要找吳金粒看看。
他們手握“金塊”從老華家出來時正是正午,他們看到身著黑衣的摩洛站在河邊的山石上向采礦場張望。他的骨膠爐已經無法修復,他到城里去了幾天,回來后他發現高溫爐里長出一層綠瑩瑩的磷粉,晚上,那些磷火隨風起舞,在他的院子里形成一團團奇幻的畫面,他用水來潑它們,它們一抖,躲過了;他用手去抓它們,它們一下子沖向高空,清亮的月亮掛在天上,空中傳來嘎嘎的笑聲。
摩洛要崩潰了。高溫爐上那西瓜大小的漏洞如同嘴巴一樣發出嘲笑的哼哼聲。這讓他不能忍受。他在院子里想心事,堆在角落里的骨頭們發出奇怪的聲音,摩洛已經習慣了骨頭們的竊竊私語,他臉上顯出一副鄙夷的表情,越來越飛快地在院里轉圈,他走動的氣流帶動著院子里的磷火緊隨在他的身后,對此他一無所知。
他就這樣轉了一夜,不知不覺天已經放亮,磷火們一頭鉆進了骨頭堆里再也不肯出來。摩洛覺得自己醒來了,他丟掉叼在口中的一根肋骨,嘴里甜絲絲的,骨頭的香氣讓他渾身充滿了力氣。他聽到鳥兒在樹上唱著歌,看到晨露在樹葉上閃光。他要到河邊去看看,那個方向傳來了機器的轟鳴聲、牛的哞哞聲、魚的跳水聲、炊煙從煙囪里爬出的嗖嗖聲、石頭開花聲、蟬鉆出地面聲、肌肉的吱吱聲……
他在河邊的山石上一站就是一上午,其間采礦場放過一次炮,他看到爆炸的石頭在河道上翻開一層波浪,炸起的石子帶著哨聲沖向高空,過了很久,那顆巨大的石子才落進河中,隨即漂起一條血肉模糊的大魚,摩洛用舌頭舔了舔干渴的嘴唇,看到那條被一砸兩截的大魚在河水中翻滾,水下冒起混亂的氣泡,死魚飛快地被沖到下游去了。
王村對吳地說,可千萬別讓其他人知道我們在偷吃生魚,讓我爸爸知道,非打死我不可。王村見吳地滿頭霧水不明所以的樣子,他嘆了一口氣說,哎,告訴你吧,摩洛從小就喜歡吃生魚,為此把我爺爺都氣死啦!
王村在告訴吳地這些時,他們正在開挖他們的地下城堡。他們一人手里提著一把小鐵鍬,老華為他們鋸短了木把,這樣他們用起來就方便多了。一大早,吊著胳膊的老華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他們的頭說,小伙子們,出發吧,記住了,要盡量挖得深一些,然后在棚頂上支上樹枝與干草,過幾天,我們再在上面蓋上塑料薄膜,呵!那才是真正的城堡。吳地第一鍬下去就挖到了那塊最大的金子,過了一會兒,王村也挖到了一塊,一上午,他們一共挖到四塊金子,他們的城堡沒有完成,那片土地,被他們翻動得如同遭遇了強盜。
孩子們累得要死,他們躺在草地上,天空陰暗無比,金老師不知又去了哪里,他們教室里的其他同學都在嗎?他們在想自己的同學,想窗子上倒掛的蜘蛛,想著金老師自己用石膏做成的五顏六色的粉筆,想他向上翻動著的眼睛。吳地忽然說,真想再吃一條生魚啊,最好是黑魚,生吃黑魚,太棒了。
王村說,我叔叔摩洛生下來三個月就會走了。他天生奇黑無比,只有胳肢窩里有兩塊白斑,而且,他的雙腿細長,走起來一蹦三跳,讓我爺爺禁不住想起他夢中的那條猛犬。夜里,晚歸的爺爺看到摩洛從炕上一蹦就跳到地上,他伏著身子,暗紫色的眼睛四處窺望,然后,他站起身來,從門口走了出去。爺爺站在院子里驚訝得目瞪口呆。他不知這是怎么回事兒,三個月大的摩洛竟在他的眼皮底下邁著大步走出院子。當天夜里爺爺飲了酒,他以為自己喝醉了,當他聽到咣的一聲關門聲,看到光著屁股的摩洛飛快地走向村外時,他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他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出了一身冷汗。
爺爺如同夢魘般跟在摩洛的身后,穿過樹林,穿過田野,摩洛來到了河邊,這時,爺爺抬頭看了看天,天上的月亮如同明鏡高懸,這清冷的光暈映照著大地。三個月大的摩洛回過頭來,他沖著自己的父親鬼魅地笑了笑,忽然,如同一只騰空而起的大鳥,唰的一聲躍向高空,然后,嘭的一聲,摩洛如一枚魚雷一樣落入水中……
爺爺醒來后發現自己已經躺在家中。家里人告訴他,他已經昏睡了二天三夜,人們在河邊發現了水淋淋的他,家人都以為他落了水,為他熬了三天三夜的姜湯。爺爺醒來后覺得頭疼欲裂,他扭過頭去,看到皮膚黝黑的摩洛正含著自己的手指,瞪著一雙無辜的眼睛向他望來。爺爺將他的手指從嘴里拿了出來,摩洛尖厲地大哭起來,爺爺忽然看到摩洛沒有牙齒的牙床上粘著一片分幣大小的魚鱗。
爺爺對家人說起摩洛深夜出走的事情,家人都哈哈大笑,為他眼前的酒杯斟滿酒。爺爺對于大家的表現十分氣憤,他指天發誓說自己的話毫無半句戲言,但是,還是沒人理他。這時,躺在炕上的摩洛忽然發出嘎嘎的笑聲。爺爺如同身中咒語一樣瑟瑟發抖。
接下來的幾個夜晚,爺爺暗暗觀察著摩洛,于是,每天夜里人們都會在河邊找到昏睡過去渾身濕透的爺爺,人們舉著火把將他從河邊扛回來,發現在他的身上粘滿了血肉模糊的魚骨,他的嘴里塞滿了魚鱗。人們開始借助神靈,在河邊燒紙,請來大神為他燒香,用桃木劍在他的臉上劃來劃去,結果,爺爺卻一天一天消瘦下去,直到他只剩下最后一口氣時,他才將自己的死因告訴了大兒子,也就是王村的爸爸。
王書記每一次喝醉了酒都會說,摩洛是我的殺父仇人,別人不相信他三個月就到河里吃魚,我相信,我親眼看到過!摩洛,簡直就是個鬼怪。
8
王村的爺爺死的時候曾留下遺言,不要下礦,不要殺樹。爺爺說到這兒時瞅了王書記一眼,王書記點頭應允,爺爺滿意地笑了笑說,告訴你,小摩洛是一條大洋狗。爺爺一邊說一邊咯咯地笑起來,他指了指外面的人說,你不要跟別人說。
爺爺述說自己的遺言時根本看不出一絲死亡的痕跡,他的臉上泛著紅暈,多日飲酒后形成的氣味從他的口腔中散發著醇香,他的牙齒雪白,臉上的所有的皺紋都舒展開來,如同少年。他指了指酒壺說,兒子,給我。王書記將酒壺遞給他,發現父親的臉上掛滿笑意,他慢慢地擰開酒壺,一邊從被窩里爬出來,一如他每一天早晨所做的第一件事一樣。他將酒壺湊到鼻子底下聞了聞,臉上露出難以抑止的愜意。他說,兒子,不要到銀山村的鐵礦去挖礦,如果是那樣,你將來的老婆也會跑到城里去讓別的男人睡。兒子,等你長大了,你會清楚我們這里的風俗是一件多么讓男人抬不起頭來的事兒。父親臉上的愜意忽然消失,他痛苦地晃了晃腦袋說,永遠不要殺樹……他抬起酒壺來,將壺嘴慢慢湊到嘴邊,忽然身子一歪,酒壺中的漿液從壺口流了出來,灑在他的前懷里,他用手粘了粘,他不讓酒水這樣白白流掉,他的手指還沒伸進自己的嘴里,整個人就僵硬下來。他死了。
王書記謹遵遺訓,從來也沒有到銀山村的鐵礦去開采過礦石,但是,他跟吳金粒去過招遠的金礦,一去就是一年,回來時,他們發現自己的老婆扔下孩子,早就進了城。父親的遺言交待不讓他到銀山村去,他們走得更遠,可是為什么自己的老婆還是經受不了金山村古老風俗的引誘,要到城里去呢?他與吳金粒對此毫無辦法,他們不想到高密去找自己的老婆,他們知道到了過年的時候,她們就會回來,會把一摞摞花花綠綠的鈔票縫在褲襠里,夜里用剪刀鉸開,嘩啦啦的百元大鈔如同飛舞的彩蝶般在燈下歡呼。
王書記與吳金粒從招遠回來后,他們已經被鼓動起來。他們推著裝滿礦石的小鐵車奔跑著,手里一次次揮舞著鐵锨,他們手上沉甸甸的,可是,心里卻輕松無比,他們在自己制造著金子,什么他娘的風俗,什么他娘的自己的老婆被別的男人睡,這些都不重要了。等我們自己有了金子,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是我們的。夜晚,王書記對著吳金粒耳語。我們金山村的金子,比招遠多多了。他說,摩洛絕對是個魔鬼,要不,我們的機器怎么會在聯防隊員的眼皮子底下被拆卸了呢?告訴你,其實摩洛每天夜里,都來河里吃魚,他是一條吃魚的狗。
吳金粒對此毫不感興趣,他忙著將水銀倒進篩選槽里,燈光在河面上打出一片白花花的水光,青草在夜風下沙沙地搖動。他們覺得所有的金子都是在夜晚提煉出來的,因為招遠金礦就是這么干的,他們從來也沒有看過夜晚煉金車間里是如何篩金的。可是,吳金粒卻從一本發黃的書中學到了這些,他們擁有了煉金術,整個世界就是他們的。
鎮上的許書記對他們的工作給予了極大肯定,許書記不光給他們分配了炸藥,還對他們的設備進行了24小時監控,這回誰也別想再搞破壞了。他們的金子會很快源源不絕地提煉出來的。
摩洛站在河邊的山石上看著自己的哥哥與吳金粒如螞蟻一樣忙碌著,他的臉上現出無比的鄙夷神色來。他向河中吐痰,將自己黑色的大手在黑衣上抹來抹去,他咬著牙,腦子里全是骨頭的香氣,他的骨膠廠的香氣在村莊里一天一天淡化下來,他再也嗅不到那讓他充滿力量的氣味了。他轉身向山上走去。
9
對于小爭的身世,吳地與王村多年以后還覺得是個謎。吳地與王村走進小爭養豬的院子,她的院子如同石器時代人們居住的地方,因為金山村的人們從來不上山采伐樹木,所以,小爭花錢雇人修建的豬舍與她居住的房屋都沒有一根木材。金山村盛產片石,當地的人們很巧妙地將這些片石用于房屋建設,就連屋頂的瓦片也是片石的,整個村落顯得古樸神秘。小爭說她喜歡這種風格,如果不是金山村的這種與世隔絕的味道,她也不會選擇在這里養豬吧?吳地與王村將手里的金塊送給小爭鑒別,小爭在手里掂了掂這些金燦燦的東西,然后非常專業地用她的小牙咬了咬說,嗯,一定要保存好,這些東西將來會成為你們童年記憶里的共同寶藏。
對于她的這種似是而非的回答兩個孩子十分不滿,他們吵著讓她告訴他們這是否可以賣錢,有了錢,他們就可以進城找媽媽了。小爭聽到這里時眼里忽然飽含了淚水,她搖著頭說,你們的媽媽就快回來了。真的。
孩子們知道小爭從小就失去了媽媽,孩子覺得小爭十分可憐。于是,他們跑到河套上去,吳地將金塊舉到父親的眼前,父親看了看說,好鐵礦石,含量挺大。吳地說,這是金子,你看,它們不是金光閃閃的嗎?吳地的父親笑了起來,他說,傻兒子,金子不是金色的,知道嗎?書上寫得明明白白的,真正的金子是灰色的,奇軟無比,比重極大。說完這些,吳金粒從兜里掏出一塊四四方方灰色的金屬塊來,說,看,兒子,這才是真正的金子。吳地說,這不是鉛嗎?吳金粒嘿嘿地笑起來,兒子,鉛怎么能和金子相提并論呢?知道慧眼識金是怎么回事兒嗎?如果每一個人都認識金子,金子就不值錢了。兒子。
讓人沒有想到的是,王書記對王村所說的話與吳地聽到的如出一轍。孩子們不知為何覺得被誰愚弄了,他們坐在河邊,看到旋渦在河中翻滾,上游沖下來的松樹葉子在水中倒立,青蛙在河堤上露著尖尖的腦袋。他們看了看手中的金塊,吳地首先氣餒地將它們扔到了河水中,王村也這樣做了。兩個孩子仰躺在草地上,高高的天空上空無一物,那只永遠也懸著不動的老鷹第一次不見了蹤跡。
小爭對吳地與王村說,知道我為什么總到老華那里去嗎?嘻嘻,告訴你們,老華是我的老師。我以前曾對你們說過我曾在礦山醫院干過護士,我干了兩年,當時我的老師,就是華醫生。我很小的時候,姥姥就對我說爸爸媽媽本來是死不了的,他們讓汽車撞倒在了路邊,那司機是個好人,他一邊哭著一邊將爸爸和媽媽抱進了車廂里,那時的高密還都是土路,路上坑坑洼洼的很多,司機師傅一邊哭著一邊小心地開車,將喇叭按得吱吱地響,他不斷從駕駛室里伸出頭來勸說路人讓路,他說,好心人們,快點讓一讓吧,我撞了兩個人,行行好吧。他一路這樣哭著,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著什么。他只知道他撞倒的兩個人滿身是血,我爸爸媽媽的鮮血把他的白襯衫都浸透了,可是,爸爸和媽媽還活著,他們躺在車廂里不斷拍打著汽車的后窗,司機將車直接開進了醫院,因為正是中午,醫院的大院里顯得空空蕩蕩的。
司機是個小伙子,對于搶救傷員,他一點經驗都沒有,他大喊著救命啊,快來人啊,醫生,快點救人,可是,沒有一個人走出醫院的大門,最后司機終于從樓道里找到一個小護士,他們好不容易才將爸爸媽媽從車廂里弄下來,他們上車抬動爸爸媽媽時,媽媽對小護士說,先抬他,他比我傷得厲害……
小爭擦了擦臉上的淚水,她哽咽著說,媽媽說完這些自己也昏了過去。結果,司機與小護士終于將爸爸媽媽抬下了車廂,他們把人推到了急救室里,小護士為他們做了簡單的包扎,可是值班醫生還沒有來,小護士都急哭了。因為是中午,醫生回家吃飯去了,其他醫生又正在各忙其事,小護士又根本不清楚值班醫生的家住在哪里。這樣,他們就焦急地站在走廊里等待那位值班醫生,他們等了足足二十分鐘,就是這二十分鐘,我的爸爸媽媽,死了。
姥姥說就是這二十分鐘的等待時間,要了我父母的命。
所以,從小我就發誓要學醫,要好好學醫,將來當院長,我要管管他們,要把那些當班離崗的所有醫生都攆回家去,砸他們的飯碗,取消他們的從業資格。
嘿嘿,我那時的理想就是這個,其實,那個年代這樣的事情很多,誰遇見了只能是倒霉,后來,所有的醫院都好多了,根本不會再存在著這樣的事情。當我發現了這些變化后我已經到礦山醫院當了護士,我那時已經不再想著要當院長,要砸了誰的飯碗了。姥姥已經死了,這個世上我再沒有一個親人,我要求到礦山醫院的,我想多幫助一些人,多救幾個完全可以經過努力救過來的人,少幾個像我這樣從小就沒爹沒媽的孩子。我們礦山醫院的醫生們都很好,老華是主治醫生,他在我們院是業務最棒的一個。
你們知道礦山醫院什么樣嗎?嘿嘿,礦山醫院的值班室里與礦上的其他科室非常一樣的地方就是醫院里也永遠掛滿了下礦的工作服與安全帽,我們每個月都要舉行一次模擬演練,就是一旦礦下出現什么情況,我們要在最快的時間下到井下去。下到井下當然不是去玩,你們兩個小傻子,我們到井下當然是去救人的。小爭白了王村與吳地一眼說,你們小孩子,光知道玩,礦井下面有什么好玩的,不好玩,一點也不好玩,總讓人想起耗子。
你知道我上學的時候最恨什么嗎?呵呵,你們兩個小傻子,我上學時的成績可是一流的,我可不恨留作業,作業越多越好,我總能按時完成。但是,我最恨開家長會,我也恨下雨天,每到下雨天每一個同學都穿著好看的膠皮靴子,可是我沒有,姥姥不給我買。后來我給人家刷車有錢了,我打算買一雙紫皮小靴子,我都到商店上了,那小靴子向我微笑,它對我說,來吧,帶我到泥水里去吧,明天就會下雨了,來吧,小爭,我們一起到學校的操場上踢水去。我咬著手指,錢攥在手里都攥出汗來了。最后,我沒買那雙靴子,我為姥姥買了一只尿壺。姥姥得了中風,整天褲子尿得濕漉漉的,肯定不好受。我把尿壺送給姥姥,姥姥哭了。我笑了,我覺得我的小靴子也笑了,我心想,下個月我一定要把那雙小靴子買回來。可是,下個月過去后,天已經開始下雪了,我再也不用穿雨靴了。
吳地與王村哭了起來,他們抱著小爭哭成一團,這一刻,他們成了三個可憐的孩子。夜晚的河邊水流靜靜地流淌,小爭的哈雷臥在不遠的草叢中,豬舍里的燈光搖晃著,豬們發出了很大的鼾聲,王書記與吳金粒在遠處的河套上選金,不知什么鳥兒發出一聲半聲的鳴叫。
小爭與吳地他們并排著躺在草叢中,這一天他們都沒有下河游泳,河里漂浮著許許多多水銀珠子般亮閃閃的東西,散發出一種讓人作嘔的氣味,一些死魚在河邊蕩來蕩去。他們再也不打算到河里去了。
小爭說,我常與老華一起值夜班,老華那時是個話不多的人,沒事的時候就舉著本書看,一看半天。看到高興處就嘿嘿一笑,忽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就偷偷地瞅我一眼,馬上就正襟危坐起來,不一會兒又嘿嘿地笑了起來。我就問,華老師,有什么好笑的,給我講講。他就微笑著搖搖頭說,沒什么,你不要看閑書惹閑事,正經的多看看業務,死記硬背也成,到時用得著。他還很年輕,說這些話時,給我一種感覺好像他七老八十了,十足的老學究。等他有事兒出去了,我拿起他放在辦公桌上的書,是一本外國書,翻了幾頁,我也沒看出有什么可笑之處。
一天又是我們兩人值夜班,老華那天晚飯吃了小籠包,那時的老華很講究吃,吃得也精致,現在,你們看他都成了什么樣。小爭嘆了一口氣說,老華喜歡吃水晶小籠包,我給他從食堂打回來的,一進屋,他穿著一身工作服,戴著頭盔在門口等著我了。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子,我知道,出事兒了。我放下包子去取工作服,要先穿褲子,一秒鐘都用不了就得套在身上,然后是上衣,接著扎上腰帶,戴上安全帽。我與老華提著急救箱就向礦區跑,我一邊跑一邊向老華的嘴里塞了兩個包子,老華吞了下去,他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沒說。
我們跑到礦井邊時礦長已經等在那里了,有人給我們一人一只礦燈,早就充滿了電的,大家都默不作聲。我從來沒下過礦,遇見事故更是第一次,我的手抖得不行,礦燈怎么也扣不到安全帽上。老華為我輕輕地把礦燈別在了頭頂上,他又看了我一眼,這一次,我看到了他的堅定。他什么也沒說,但,從他的目光里,我讀到了太多的東西。我知道他告訴我要冷靜,我們是救人的,不是被別人救的。這樣一想,我真的就冷靜下來了。我們上了升降臺,鐵鏈子咯啦啦直響,越往下越黑,鼻子里全是硝銨味,黑晶晶閃亮的粉塵在我的眼前飄來飄去,我竟一點也沒有害怕。
半個小時以后,我們下到了井下,下面的能見度更低,到處都是升騰起來的塵霧,有人哭喊著向礦長交待事故的經過。礦長喊了一聲華醫生,老華提著急救箱就跑到了前頭,礦長一揮手,救援隊的工友們一擁向上,拐了幾個甬道,我們來到了坍塌面。大家舉著燈向塌面照去,只見一扇光滑如鏡的巨型片石平平整整地壓在坑道里。這塊片石長有十幾米,寬八米,厚度有兩米多,救援隊的工友們不知是誰罵了一句說,完了。
老華扯著嗓子喊道,還有沒有活著的,聽到回答一聲!還有沒有活著的,聽到回答一聲!還有沒活著的,聽到回答一聲!
他連喊了三聲,聲音在坑里傳出很遠,一次次的回音從四面八方傳送回來。沒有一個人回答。
救援隊長說,華醫生,別喊了,一個也活不了。
老華扭過頭來瞅了他一眼,救援隊長揮了揮手說,干吧。
老華問怎么干,救援隊長說,當然是炸開,這片石好炸,一會兒就清理出現場來了。老華喊道,混蛋。礦長也喊混蛋!里面還有人呢。救援隊長說,我知道有人,不過都是死人了,再怎么整他們也活不過來,一個不剩。礦長過去就扇了救援隊長一個大嘴巴。他娘的,我先扇死你,只要還有希望,我們就要先救人。
說到這兒小爭咯咯地笑起來,她說,我們的礦長是個大個子,胡子老長,瞪起眼來很嚇人。救援隊長頓時就矮了下去,最后,大家終于研究出來可以用千斤頂將這塊片石頂起來,再進去人將里面的傷員搶救出來。這個辦法是可行的,我們礦上千斤頂有的是,他們干這個也手到擒來,一會兒那塊大片石就被頂了起了一道三十多公分的縫隙來。救援隊長首先向里面爬去,老華一把將他拖了回來。老華說,里面傷員的具體情況根本不清楚,如果貿然向外面拖,肯定會造成二次傷害,要進也只能他進,其他人跟在后面。礦長思慮再三,也只好如此。
這樣,老華在前面爬進去,只聽他喊道,發現一個……死了!然后救援隊長就從里面拖出一個來。又聽老華在前面喊著,發現一個……死了!過了一會兒,又拖出一個來。發現一個……死了!發現一個……死了……”
老華在里面的聲音越來越遙遠,我們都快聽不清楚了。拖出來的遇難者全都如薄餅一樣顯得其胖無比,頭上的礦燈也被壓成了薄薄的一片,一具具肉體如同銅塑一樣貼在地面上。只是,他們的形態各不一樣,有的折著腰,有的上身與腿合在了一起,有的從側面壓下來,兩條胳膊長到了一起,腿也交錯在一起。他們的眼睛都暴突著,眼白很白,牙齒大笑一樣向前大張著,牙齦鮮紅,其他的地方,都是黑黑的,誰也分不清誰是誰。
忽然,千斤頂咯吱一聲。礦長大喊一聲,不好。片石已經呼啦一下塌了下來。我當時就昏了過去。
10
快說呀,快說呀。王村催著小爭說下去,快點,是不是老華被壓在底下了。他怎么樣了,他是不是死了呀。
吳地說,老華如果死了,那么今天的這個老華是鬼不成?真是笨到家了。
小爭慢慢地說,是的,今天的老華就是鬼,包括我也是,其實,當時我也爬了進去,我為老華拖著簡易急救包。老華爬進去找傷員,找一個,死了,又找一個,又是死的。老華喘著粗氣,我能聽到他急得都快哭起來。他在片石底下艱難地爬行著、摸索著,礦燈在片石下面刀子一樣左右分割著黑暗。結果,片石忽然碎了,整個壓了下來,我和老華,還有救援隊長,一下就被壓在了底下。
王村從草地上站了起來,他戰戰兢兢地說,這么說,你們倆都是鬼了?
小爭向他眨了眨眼說,你說呢?
吳地也從草地上站了起來,他看到小爭的狗哈雷也站了起來,它嗚嗚地叫著,好像隨時都會撲向他們一樣。
這時,他們的鼻翼忽然飄來一陣惡臭,這惡臭的氣味是那樣的熟悉。他們一下子意識到,摩洛的骨膠廠又開工了。哈雷忽然高興地打了個噴嚏,它搖著尾巴圍著小爭興奮得直叫。他們的頭頂上忽然傳來了麻雀的唧喳聲,這小麻雀在他們的頭上盤旋著,不停地唧喳叫著。小爭跳起來,說,不好。快,我們到骨膠廠去。
王村顫抖著說,小爭……你是鬼,我們不能跟你走……
小爭陰著臉說,不去也得去。你們不跟著我,我就吃了你們!小爭做出一副嚇人的樣子來,吳地與王村嚇得啊啊大叫。
骨膠廠圍滿了人。廠里的熱氣迎面撲來,一股濃烈的惡臭讓人窒息,圍觀的人們根本就不在乎這些,他們被蠱惑一般向廠里默默地觀望著,誰也不說話,只聽到那臺巨大的鍋爐發出嗞嗞的響聲。
摩洛站在鍋爐前不斷地向爐火里填充煤炭,骨頭在鍋中咕嘟咕嘟地直響。這臺鍋爐上懸掛著赤身裸體的一個人,他的四肢被繩索捆綁在熾熱的爐鍋上,身體正好堵住了那三個窟窿。不斷有滾燙的白色骨膠汁從他的身體上流下來,流到哪里,哪里就冒起一陣青煙。老華垂著頭,他的長發將整張臉遮住,人們看不清他的表情。
老華!小爭大喊一聲。哈雷一躍而起,摩洛冷笑著看到哈雷在空中一落地,叭的一聲,哈雷發出一聲慘叫,埋在院子里的鋸齒鋼夾夾住了哈雷的前爪。摩洛哈哈笑著,將手中的木棍向哈雷的嘴里一捅,哈雷再次發出凄厲的叫聲,它渾身顫抖著,嘴里向外噴著血沫子,不一會兒哈雷倒在了地上。摩洛早就在木棍上纏上了電線,他狂笑著。哈哈,小爭,你們完了,沒有狗,我看你還能怎么著我!他指著老華說,他,這個混蛋,不是總搞破壞嗎?看到了吧,這就是他搞破壞的下場。
小爭大喊著,不,你的鍋爐,包括采礦場的機器,都是我干的,與老華一點關系都沒有。你快點放他下來。
摩洛皺了皺眉頭說,什么,是你干的?我不信,你沒這本事。你怎么能在兩名聯防隊員的眼皮子底下干成這事兒呢?
吳地憤憤地說,告訴你吧,摩洛,因為老華與小爭都是鬼,所以,他們能在別人的眼皮子底下阻止你們干壞事兒。
哈哈,什么,鬼?噢,老天爺,又出來一個鬼。我那酒鬼老爹還說我是個鬼來,還說我三個月大時就能下河摸魚來。你們信嗎?嗯,你們信嗎?
小爭哭起來,她對摩洛說,先把他放下來吧,告訴你,你的鍋爐的確是我鉆破的,干這個我最在行,你想想,為什么我能在兩名聯防隊員的眼皮底下干成這事兒呢,你以為他們就不是好色之徒嗎?是誰在說謊呢,這么簡單的道理,你都不清楚?求求你放過老華。他是個可憐人,他為了救人被片石砸成了神經功能性障礙,也就是說,他是個神經病。你怎么能和一個善良的神經病人一般見識呢?
摩洛搔了搔頭皮,他一副無辜的樣子。這是怎么回事兒,你們他媽的把我搞糊涂了,真把我搞糊涂了,你們都是神經病。你們為什么要和我過不去呢?嗯,為什么呢?
小爭啊的一聲尖叫著撲向摩洛,她要和摩洛拼命。吳地的耳邊傳來啪的一聲脆響,他的耳鼓一下子被擊穿般疼痛,吳地不敢去看小爭那細細的腳腕,他分明聽到一種骨頭碎裂的聲音傳了過來。摩洛在整個院子里埋滿了鋸齒夾,小爭的兩條腿,被牢牢地夾住了,她撲倒在地,另一個鋼夾夾在了她的臉上……
摩洛——古代迦南人所拜祭的神明。古代迦南人膜拜摩洛最特殊的方式是由父母把自己的子女作為祭品獻上,放到火里焚燒,以致使神明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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