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豆的遠方

1

汪宏圖架著魯大豆去找村里的醫生，魯大豆不停地嘔吐，還不知道自己的病和那個叫灰土的狗有關。第一個醫生先給她量了體溫，拍拍她又白又胖的肚子，她雪白的肚皮正劇烈地蠕動，在醫生的指頭下傳來嗵嗵的回聲，這個沒有經驗的醫生斷定她是腸胃有病，發燒的事情會接踵而來。醫生給了她兩天的氟哌酸、多酶片、頭孢拉定，配了6片的阿司匹林把她打發了。男人又架著她去找城堡的另一個醫生，魯大豆走在路上的時候對汪宏圖說：不行，我覺得這個醫生開的藥不行治不了我的病，那幾粒小片像小蟲子的屎我吃不下去，還不如打針，疼一下就過去了。汪宏圖架著她，說：你不要胡說，咱現在去找另一個醫生。魯大豆已經走得趔趔趄趄渾身酸痛，風起來了，小北風刺刺溜溜地竄在街上，汪宏圖把她馱在了背上。第二個醫生其實才算是村里的醫生，從他的一頭白發就能看出點兒城府，沒人的時候這個醫生喜歡架著眼鏡吃力地啃一本藥書，嘴里嚼著陳皮，再伸手摸住茶杯。魯大豆的抖動讓他倉皇起來，仿佛有無數個身影在他的眼前晃動，他心里一酸，罵了句，又一個死鬼。這個醫生后來說：他常常會看見死亡的情形，對接近死亡的人他看見的是一種陰影。心底的惶恐和蒼涼使他離開了女人，裝作在找一種藥具。他不想見到死亡，這是醫生的良心。但死亡不可阻擋。醫生的心在一瞬間蒼老了幾分，他已經看出這是一個狂犬病人。他問魯大豆：你是不是被狗咬過?魯大豆一個哆嗦，好像意識到了什么顫抖得更加厲害。醫生說：你們快走，不要再在這里耽擱，去大醫院，救命要緊。在催促汪宏圖時醫生的額頭冒出一串豆大的虛汗，他的心又一次迅速地衰老。

新鋪好的柏油路在夕陽中起伏，醫生無力地靠著門框，看著魯大豆走在死亡的路上。

2

后來魯大豆回憶她被咬傷的情景：那一天她半夜回家，院里的三條狗正在月影里等她。一條是她家的灰土；一條是她家的二黃；另一條是生活在另一戶人家的二黃的姐妹。三條狗經常在一起玩耍又經常玩惱，這些狗都沒有正性。就在剛才三條狗又為爭幾口狗食鬧僵了，二黃和三黃一到這種關頭就聯合起來共同對付灰土，灰土寡不敵眾又打了敗仗，魯大豆就是這時候回家的。實際上醫生的預言在這個月冷星稀的夜晚已經發生。

她站到3條狗的中間，義正辭嚴，她說：三黃，你不過是我家的親戚，別來俺家摻和好不好，她把腰帶拽了出來，明亮的帶扣在月下閃出一道銀光，她說：三黃，還有二黃，還有灰土，我不是心狠，我要打你們了。她把皮帶舉起，銀光劃過一道弧線，由于打牌的時間太長，她舉起的手有些酸疼。三黃聰明地夾著尾巴跑了，魯大豆罵了一句，然后她聽見灰土低吼了幾聲，魯大豆提著精神從屋里端出了狗食盆子，讓她家的兩個狗吃，魯大豆把狗食盆子擱起來是怕別人家的狗搶了吃了，村里的狗多，而且狗都有亂流蕩的習慣，她家的狗也不是沒吃過別人家的食兒，因為吃人家的狗食兒還挨過打。魯大豆把狗食盆子放在老地方，放狗食盆子的地方有一個小坑，盆子放上去很穩。兩個狗頭同時往狗食盆子里抻，灰土就是這時候突然又攻擊了一下二黃，頭突然地頂過去，把二黃頂了個趔趄。二黃嗷嗷地叫了幾聲，抖了抖身子知趣地跑了，然后在她家東邊的路上兜了幾個圈子，又對著灰土汪了幾聲，在路上站了一會兒，嘚嘚嘚地往村里去了。魯大豆瞅著二黃的方向，這個二黃就這么灰溜溜地走了，它孤軍作戰是打不過灰土的，她想把二黃喊回來，可她已經累得渾身沒了力氣，牌打得太久，牌桌上提的精神太足了。她怨氣地踢了灰土一腳，從屋子里拿出了鏈子，她決定先把灰土用鏈子拴了，等二黃回來，再把二黃也用鏈子拴了，分別拴在兩個不同的地方，再單獨給二黃弄一個食盆子，不讓它們流竄。人流竄長了還說不清惹出事端，狗東西更是沒有把握，況且誰也不清楚它到底想的什么。灰土的眼驀然間瞪著她手中的鏈子，瞪得很直，眼像一團火炭，火快要噴出來了。老實說灰土的心這時候很亂，心跳得很快，身子也跟著打抖，毛都直了，心亂得很想找一點刺激。魯大豆不知道灰土的狀況，覺得狗還是狗，該心疼的時候心疼該管的時候得管。她再一次彎下腰把鏈子往狗脖子里拴，灰土的頭一揚，鏈子落在地上，叮當地響了幾聲。魯大豆說：灰土，你想咋樣，你又不是沒系過鏈子！魯大豆沒有惱，她完全正常地低下頭，彎下五大三粗的腰，撅著碾盤一樣的屁股，一陣涼風鉆到了她露出的肉里。她手握著鏈子，隔著褲襠看一眼灰土，又仰頭看了看路上，二黃還沒有回來，夜晚的鄉村很靜，倒是小北風大了起來，灰土往后退了一步，它想對魯大豆說：我現在很煩，心里亂得像刀攪一樣，自己也搞不清咋這樣煩亂，你還是離開我吧，先別管我?？墒囚敶蠖箾]有聽懂灰土的意思，灰暗的夜色影響了他們的交流。她只是聽見灰土汪了一聲，喉嚨眼里又嘰啾了幾聲，那嘰啾聲從鼻子眼里憋出來繞成一股又長又細的氣，在夜風里兜了幾個圈兒，魯大豆睜了睜疲憊的眼，再一次把鏈子抻了過去。

實際上悲劇在這個夜晚已經發生，灰土低吼著，爪子抓了幾爪土，脖子擰了幾擰終于還是向魯大豆撲去。

3

被灰土咬過的第三天魯大豆坐上了房頂。

二黃也跟著魯大豆坐到了房上，和魯大豆望著同一個方向，灰土咬過了魯大豆就倉皇地逃走了，灰土失蹤后二黃才開始覺得孤獨，每一天晚上有一點風吹草動就突然躥過去，企望找到它的同伴，然后又總是失望地回來。它跑遍了周圍的村莊、河灘、原野，每一次最后的結果都是它夾著尾巴沮喪地回來。它后悔那天晚上和三黃一起咬了灰土，它帶著懺悔和魯大豆一起等待著灰土回到家里，城堡的原野一覽無余，這是冬天，北風呼嘯動搖不了魯大豆的眺望。魯大豆發誓，除非天上下了刀子，否則她不會罷休。田野上一覽無余的是矮矮的麥苗，這時候的麥苗不過一拃來高，最多也蓋不住一只大個子的兔子。魯大豆每天都看見一群白鴿子和灰鴿子，在農田叼那些沒有發芽的麥粒和凍死在田野里的蚜蟲。魯大豆發現田野太大太闊太好了，原來自己一直生活的田野這樣廣闊。魯大豆后來在房頂上有些失望，她的丈夫汪宏圖是第五天回到家的，汪宏圖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梯子扔掉，他架著魯大豆去了城里的防疫站。魯大豆不打針，魯大豆說：不去，自己家的狗咬一口不會有事。汪宏圖說：你是傻瓜，不打針你就會死。防疫站的瘦男人捏了捏魯大豆胖嘟嘟的肩頭，說：已經過了防疫的有效期了。魯大豆一邊仄楞膀子一邊嘟嚕，哪有那么倒霉。瘦醫生往她的肉上抹了酒精，捏一把她的肉。瘦醫生說：你們到底是種糧食的，膀子上都堆滿了一層厚肉。后來魯大豆把梯子又豎了起來，又坐上房頂，望著遠方，一天夜里遠處的車燈前跑著一條狗影，她興奮起來，確信是灰土回來了，她在房頂上跳了起來，汪宏圖，你快把狗食盆子端出來，把冰箱里的半只雞晾到案板上，再給我準備好一把梳子，我要好好地給灰兒梳梳洗洗，它一定臟透了……

可不是灰土!

魯大豆真有些失望了。

后來回憶起來灰土已經是第二次出走了，第一次出走是兩年前，那一年汪宏圖的兒子汪小圖初中畢業，說什么也不想往上上了。魯大豆不依，看著兒子拎著書包回來心已經空了，她痛心疾首地教訓兒子：汪小圖，你真是不爭氣啊，我們就養你一個，你怎么可以把學習當仇人呢，把學習當仇人怎么可能有出息啊，我和你爹都后悔小時候沒有好好地學了。然后她又低聲下氣地哄著汪小圖：汪小圖，你還是回到學校吧，我們吃苦受累都供應你，你在外邊一受罪就知道學校好了，風刮不著雨淋不著的，上學這事也是過這個村沒這個店的。可是魯大豆的苦口婆心沒起作用。幾天后兒子還是偷了家里的2000塊錢跑了，后來她和汪宏圖又花了3500塊錢終于在河南登封的一個少林武校把他找了回來，少林寺那地盤上星羅棋布的都是武校，把兒子從武校弄回來，兩個人像求爹一樣求他們的兒子。魯大豆說：你不上學可以，你不想和我們一樣種麥子種大豆可以，你好好想想別學武術咱學一樣技術好不好?汪宏圖給兒子燒了一個紅薯，把紅薯送到兒子的嘴邊：你看，我半路出家，學了技術在紙箱廠里是個電工，出外打工工資也比別人的高，你學點電焊無線電之類的總可以吧?汪小圖最后被兩口子的苦口婆心說動，去了牧城的一所技校，開始像他爹囑咐的那樣學了一門電焊。那條狗就是在兒子被找回來的時候第一次出走的，忘了是怎樣得罪它了，打小灰土就好耍一些小脾氣，灰土像出走的少年一樣出走了，那時節滿野玉米正長得瘋狂。魯大豆踩著路邊的野草找了三天，在一人高的玉米地里喊灰土像喊她的兒子，魯大豆最后在槐塘的一片破磚場里找到的，灰土正幸福地臥在一條母狗的身邊。

兒子卻又從技校走了，灰土和兒子輪流著讓她生氣，兒子這一次跑得更遠。也沒有和他們再捉迷藏，鄭重其事地給他們打了電話，告訴他們學不想上了，和幾個同學去一個城市打工。什么都不要說了，汪宏圖勸兒子，兒子，你要小心。魯大豆說：不適應就馬上回來。汪小圖說：我知道，可我回來干什么，種一輩子麥子?汪宏圖說：還種玉米種花生呢，種糧食有什么不好，全中國有多少人種地啊，祖祖輩輩都這樣活過來了。汪小圖說：你們都不覺得窩囊啊，你們活得有啥意思呀。汪宏圖說：不說了孩子，你保重吧。兒子說：那你們就放心吧，反正我出來也做不了妓女。魯大豆說：可你也不能亂找妓女啊。

魯大豆坐在房頂上又想起了兒子汪小圖。她不但可以看見灰土回來也可以看見如果回來的兒子汪小圖，到了第10天，汪宏圖硬拉死扯地把她從房頂上架了下來，又三下五除二地把梯子毀了。魯大豆不服：你把梯子毀了，我可以再買一個。

汪宏圖說：我求求你別再上房了。

魯大豆說：你不知道坐在房頂上多有盼頭。

汪宏圖說：盼頭是在心里的。

魯大豆不服：盼頭的前提是眼，總得先看見才知道

盼頭來了。

4

汪宏圖萬念俱灰。魯大豆的命真讓醫生說中了，他真的看見了魯大豆走向死亡的情形，魯大豆在路上越走越瘦越走越小，后來就漸漸看不見了。醫生說：我真想哭，我真想哭啊，村里的人我一個都不想讓他們去死，村里人死一個就少一個啊。有人勸他，你不要難受啊，死一個還會來一個，昨天孫四輩的兒子又添了一個男娃。醫生的淚還是掉了出來，可生是生死是死啊，添了人的高興，去了人的就不高興啊，同樣是家里辦事，說話的聲音，喝酒的檔次都不一樣的，紅事貼紅紙，白事門上糊的都是白紙，一看就會叫人心涼，你們想想心甜和心酸的感覺會一樣么?醫生的話把人的情緒都調動得酸起來。所以說，有了病你們都要及時看。醫生最后又把話轉到了看病上。有人說：三句話不離本行啊。

魯大豆是被綁著回家的，現在能動的只是她的腳和她的嘴，而且她的嘴是被人防備的，好像魯大豆就是她家的灰土。魯大豆先是被汪宏圖弄到了縣醫院，縣醫院已經拒收了，幾個醫生急急匆匆地把她往外推，說要瞧你們趕緊往牧城的傳染病醫院吧!汪宏圖雙膝一曲，幾個醫生同時伸出胳膊把汪宏圖提溜起來，苦口婆心地勸他馬上往牧城，快去吧，你這個叫什么的，到牧城興許還有一點希望，牧城有專業的傳染病醫院，你們快走，一點也不敢耽擱了。汪宏圖說：村里的醫生往縣里推，縣里的醫生又往市里推，真太讓我傷心讓我泄氣啊，你們還有沒有一點社會公德啊。汪宏圖把魯大豆往牧城弄已經是死馬當成活馬醫了，醫生已經對他挑明了，狂犬病是能防不能治。魯大豆是在去牧城的途中越顛越厲害的，在傳染病醫院她已經開始癲狂了，汪宏圖說了幾筐好話才被醫院留下。反正醫院的生意不好，而且根據魯大豆的情況她必須住在單間里，醫院就把一間高干病房騰了，讓這個病人最后享受一次檔次吧!半夜的時候魯大豆瘋到了頂點，醫院充滿了她尖厲的叫聲，像被打落的戰斗機刺破夜空。她把床單和被子都撕破了，在病房瘋狂地蹦跳，一張鐵床跳崩了。醫生說，真不行了，你們趕緊把病人弄回去，趕緊安排后事吧。說到后事汪宏圖徹底崩潰了，他淚眼汪汪地求醫生，你們怎么能說到后事啊，這不是讓我這個家完嗎?讓我遭這樣的罪是什么道理啊。醫生說：不要哭，沒用了，真是這樣了。汪宏圖哭得更兇起來。汪宏圖摟著醫院的槐樹哭，一棵一棵地摟，哭一陣往槐樹上看一眼，他最后哭到了一條河上，又坐在河邊哭，后來他竟然聽見了嗚嗚的哭聲，他摟過去，竟然是一條狗，他去抓狗的耳朵，你不是灰土吧?你是不是灰土或者灰土的魂?你真沒良心!他淚眼汪汪地瞧著狗，狗被他嚇跑，他哭著攆狗，最后碰見了狗的主人。他哭天嚎地：原來真不是我們的狗啊，不要養狗了，狗沒良心，我家的狗都把我老婆咬了，都活不成了。又彎著腰哇哇地哭。

汪宏圖一次又一次地等著魯大豆從癲狂中醒來。醒來的魯大豆會有片刻的安靜，思維特別清晰。第一次醒來魯大豆問灰土回來了沒有，汪宏圖搖了搖頭。汪宏圖說：我恨死了灰土，它沒有良心，把你的命要了，如果看見它我要把它燒成灰。魯大豆頭耷拉著，有氣無力，說：我沒有想到它恁沒良心，我真的不想恨它的，它逼我恨它，灰土回來了你不要手軟，不然它會對別人再下毒手。汪宏圖說：你放心，你看咱家里三層外三層的都是人，它這時候回來一定是跑不了的。魯大豆說：它不會這時候回來，狗多精啊，汪宏圖你去印一張廣告，把咱倆和灰土的照片貼上去，讓三里五村的都躲著灰土，告訴鄉親們我被它害了，見了它最好隨地把它打死，你一定要把這事辦了。汪宏圖說：你的心真好，想得太對了，我馬上就會去辦。二黃已經被我除掉了，還有二黃的姐妹三黃，和灰土打過好過的狗都不得好死。

汪宏圖處理二黃用的是家里的鋤頭。二黃已經感覺到了家里的氣氛，對家里發生的不幸它心里清楚也心里難受，它知道自己已經活到頭了，灰土逃走后它就有了預感。面對死亡二黃沒有退縮，它本來已經掙開了鏈子，想遠遠地離開城堡，可它的心里很亂，跑了一段路它又回來了，它站到了它經常站立的那個小棚子下，痛苦地看著它生活了多年的地方，聞著家里的氣息，它看見頭頂的天上正拖著一道煙嵐，像一道絲線正逶迤地飄向遠方。它汪了幾聲，聲音里帶著一種悲壯一種怨艾，聲音很長尾巴卻始終翹不起來，它沒力氣了，面對死亡它已經心灰意冷，每個即將走向死亡的生命大概都是這樣，它最后瞥一眼擱在小坑里的狗食盆子，狗食盆子已經空了，盆子里是幾片發黃的樹葉。二黃似乎在用一雙眼鼓勵汪宏圖，似乎對汪宏圖說：你下手狠些，最好一鋤頭就把我結束了?？墒峭艉陥D第一次砸偏了，二黃大義凜然地往高處站站，二黃不再考慮逃生了，況且它根本是跑不了的，它的家已經被層層地圍了起來，數不清的黑眼珠盯著它，自己真是大災臨頭了，很多穿制服的人守在家里，公安、醫療、衛生、環保、政府。警車的紅燈一直在閃動著，二黃只好視死如歸置之度外了。汪宏圖越見二黃這樣越下不了手，他咧著一張大嘴，那個大嘴里這幾天裝滿的是一個男人的哭聲。他最后是想著魯大豆被綁在床上才又一鋤頭劈了下去，帶著仇恨的鋤頭果然不同凡響，“砰”一聲二黃的腦袋四分五裂了。

另一只二黃的姐妹被警察崩掉了。

城堡的狗都好像啞了。

魯大豆又平靜了。

屋地上被她抓出了兩個坑，水泥地下的暄土刨出來堆成兩個小丘，埋在地下的黃土還是那樣的新鮮。

魯大豆問汪宏圖：汪小圖知道家里的事么?

汪宏圖搖頭，汪宏圖特別想他的兒子及時回來，可是兒子有一段時光沒再聯系了，流浪中的汪小圖是不好找的。汪宏圖說：大豆，你再堅持一下，汪小圖他會回來的。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他不會沒有預感。

魯大豆說：我堅持不了了。

魯大豆伸出手，魯大豆咬著一綹頭發，汪宏圖啊，你把小圖的照片找出來讓我看看，讓我瞅一眼吧。汪宏圖去汪小圖的柜子里找相冊，相冊很容易就找到了。汪宏圖把相冊舉到魯大豆的眼前，一頁一頁地翻給魯大豆，從小到大汪小圖的照片有幾十張，汪宏圖聽見大豆的淚掉下來，哧哧溜溜的在鼻孔里混混濁濁，每一幅照片都牽動著魯大豆的心，魯大豆的淚像泉水一樣。魯大豆說：也許我死了小圖就不亂跑了，你一定要想法給小圖找一個好媳婦，記住，咱世世代代都不養狗了。汪宏圖非常沉痛地點頭，我明白，教訓太深刻了，換來教訓的竟然是一條寶貴的生命。汪宏圖翻到小圖的一張大照片，濃眉大眼的汪小圖在畫面上站著，他把汪小圖放到一把椅子上，對魯大豆說：大豆啊，小圖現在就坐在椅子上，咱一家三口有什么話就說說吧!

魯大豆把一捧淚舔下去。

汪小圖，你真的就這樣不回來瞧娘?

汪宏圖說：你快回來吧。

汪小圖，你這輩子不要養狗了，狗沒良心。

汪宏圖說：聽娘的話。

魯大豆說：非要養狗，一定要給狗打針。

汪宏圖說：對，要給狗防疫。

魯大豆說：你聽見娘說的話了嗎?

汪宏圖說：孩子，還是快回來瞧瞧你娘吧。

……

魯大豆后來又非常虔誠地對著汪宏圖。汪宏圖，我是不是辦過什么缺德事?

汪宏圖使勁想了想，汪宏圖說：我想不起來。

魯大豆說：你再使勁，你想起我的缺德事我就知道我死得不虧了，我就是報應，你想我的不好，我死了你就不會想我了，可能還會對我咬牙切齒，你的心里就不會難受了，你就能活大年紀，咱小圖就有人管了，他的孩子他的孫子也有人管了?？墒?，汪宏圖說：我還是想不起來，我把吃奶的勁都使出來了也想不起來。魯大豆，想來想去你沒有什么缺德事，你心寬體胖，除了農閑的時候打牌把自己吃飯都忘了沒有什么毛病。魯大豆，你為什么不讓我想你，你和我過了20年，我們都一張床上睡了20年了，我們的鋤頭、鐵鍬都伙用了20年，我咋不想你，魯大豆，這就是我真的不想讓你走的理由。

魯大豆說：你不想，就讓我想吧。

汪宏圖說：別想了，咱個小人物能干出啥缺德事啊，缺德事都是大人物干的，喬老魚你知道吧，就是和我一把大的那個，官越做越大，一雙魚眼晃來晃去的，游來游去把自己游到號子里。他娘的就是缺德事干多了，上頭查他的時候從他的屋里就搜出幾十萬，包里裝著一百多萬的卡。咱哪見過恁多的錢啊，咱包里連一萬也沒有裝過啊，他還養了二奶、三奶、四奶的，他們都是吃著碗里看著鍋里的家伙，他們……

魯大豆打斷了汪宏圖，我走了，你要繼續地安分守己。

汪宏圖說：我知道，我不安分守己還有什么優點啊。

魯大豆的話漸漸地癟下去，一點一點地軟。魯大豆說：汪宏圖，我對爹不好，我罵過他，那一次是我蹲在廁所里，他忽然闖過去了，我對著他的屁股罵他是個老兔孫，扒灰頭。汪宏圖說：別說了，他死過幾年的人了還說那些有什么意思。魯大豆，你不要說了，你現在這樣了還想那有什么意思啊，我不想在這時候再去想爹。

魯大豆說：有一次他一根接一根地吸煙，我把他的半盒煙用腳給跺了，其實他一邊吸煙一邊咳嗽我是聽著難受。汪宏圖，你給我棺材里裝幾條煙，我到陰間還他。

汪宏圖說：沒問題。

魯大豆說：我打麻將，讓潘紙匠給我糊一桌麻將。

汪宏圖點點頭。汪宏圖說：魯大豆，你真傻啊，你把我們一家人都害了，你太溺愛狗了，還天天坐房上傻等，被咬了還不知道去及時打針，我要提前回家就好了。

魯大豆有氣無力地和他爭辯，魯大豆說：汪宏圖我不養狗早被人強奸了，你老婆早被別人干了，你看我長了一身多好的肉。

魯大豆一身肥嘟嘟的肉大家都是知道的，汪宏圖在男人堆里炫耀過一身肥肉的好處：真是個好褥子呀，在上邊賽跑像在河里打水漂一樣地舒服，撲撲嚓嚓地像戲臺上的鑼鼓，聽起來就一直想跑下去，真爽啊。所以村里人見了面都問汪宏圖，問他是不是又爽過了，是不是賽跑的時候又得了冠軍，和你賽跑的人是不是吆喝得很厲害。汪宏圖大大咧咧，別問我，回家問你們的老婆吧。那些娘們問魯大豆：汪宏圖在你身上泅得很快，像撲在水里的鴨子?魯大豆說：是，鴨子還嘎嘎地叫呢，河水里連個撲騰的鴨子都沒有那多悲哀呀?？赏艉陥D好長時間沒有泅水了，而且這一次他要永遠失去泅水的地盤，每一次從外邊回來他都心急火燎地吃幾盤豆腐，泅幾次水。所以魯大豆說：汪宏圖，你可以找個女人，如果你再找了娘們，別忘了上墳給我打個招呼，讓我放心。

汪宏圖的心很酸，汪宏圖把臉別過去。

……

第二天的凌晨魯大豆被注射了安定。這是幾家單位制定的預案，因為汪宏圖的簽字他們等了三天。

5

汪宏圖開始坐到房頂，抬著結滿胡子的下巴。他說：我要等灰土回來，魯大豆對我交待了，死要見尸，活要見狗。我見到灰土要好好地和它論理，我們家怎么得罪它了。村里的張三說：它都把你老婆咬死了，你還和它論理?他說：然后我就把它殺了。張三說：你要小心。汪宏圖說：這條狗已經沒有力氣了。張三說：你在房上還看見了什么?他說：當然看見的還有大豆的墳墓，我在房頂上只能看見這兩種東西，其他的我一概不看，都看不見，熟視無睹，不屑一顧。張三問：墳墓上的花圈是不是可好看?

汪宏圖說：我不覺得好看，只聽見在風中日日地響，花被風一朵朵掐走。

有一天汪宏圖忽然看見了灰土，忽地站起來，抓起自行車就跑，汪宏圖說：我一定要找到它這個孽種。

張三和幾個人都沒有擋住。

汪宏圖從此消失在茫茫的土路上，此后的好長時間，汪宏圖都沒有回到城堡。一天夜里他回到了窯場，幾條狗臥在那里，狗一聳身，窯場上一片風聲，一陣狂吠在曠野回蕩。汪宏圖凌然地站著。他說：灰土，有沒有我們家的灰土?他的手里握著從家里扛出來的鋤頭，他說：我什么也不怕了，我都妻離子散了。他蹲下來，說：我找灰土，你們要勇敢地為我提供線索，告訴我灰土在哪，灰土是個沒有良心的東西，它把它的主人我的老婆都咬了，誰和灰土睡過發生過關系你們都自覺完蛋，都不得好死。他一條一條地摸著狗，他在這天晚上極度地失望，他是轉了幾個回合又轉回來的。在這之前他去了蘆葦湖，據說蘆葦湖邊的沼澤地上經常聚集著成群的狗，狗在那里打架，在那里繁衍。但他在沼澤地連一根狗毛也沒有見到，沼澤地閃耀一片水光，他差一點陷進去，幸虧沼澤地上放著一行一行的竹排，竹排摞出一條小路，他在竹排上看到了夜色中的蘆葦湖，寬大的蘆葦湖在晚霞中泛出銀色的光影，水天一色，聽見翅膀聲時一群鳥兒已掠過他的頭頂，大片的蘆葦在風中聳動，湖面上吹過輕微的風聲，閃出幾只小船，小船上掛著燈籠，燈影映在湖里，船動影動。他簡直把灰土忘了，簡直羨慕得要坐上小船了。最后他走到了一排紅房子前，霓虹閃爍，餐館里坐著來葦湖的游客，他情不自禁地踏了進去。服務生問：要吃飯嗎?

他說：是。

他真的餓了。

對不起，先生，一路走來，風塵仆仆，是不是徒步旅行，請你去湖邊洗一把臉吧。

他這才一摸，胡子長成一把草了。

服務生把他領到了湖邊。湖邊有一個隔出來的單獨的小潭，有半間房大，里邊放著幾個木盆，洗臉的方式真是別致，洗過后他頓覺清爽。

服務生又把他領進餐館。

他要了一個份飯。

晚上他睡在一個紅房子里，紅房的洗浴間有一汪流動的湖水，在燈光下打著旋兒，服務生說：這是湖底的溫泉，你放心洗用。

他泡了進去。半個月來他第一次住進房間，臉上爬

滿了淚痕。

……

離開葦湖汪宏圖去了牧城，他找到了狗販子。

魯大豆死后，城堡的狗都是這個狗販子買走的，那一次他在城堡拉走了200多條狗。狗販子在牧城開著一家狗煲。

他說：我是城堡被狗咬死老婆的那個男人。他說：我一直在找灰土，就是咬我老婆的那只惡狗，我不能讓它逍遙法外，我要親自把它除了才會心安。

狗販子掀開他的胡子，狗販子說：我沒見過，我絕不殺得病的狗，它來了我也不會要它。

這么說，它來過?

不是，我是說我不會要它，但不是說它已經來過，有腦筋的狗都會躲我，它們不會接近一個狗販子，一個劊子手，不會接近狗煲。

那我呢?

你是狗的主人。

可我找不到狗。

它應該已經死了。

你千萬不要騙我。

騙你有什么意思。

狗販子把他領到狗煲的后院，他聽見了狗有氣無力的叫聲，鼻子里裝滿了狗味。一群狗被圈在一個大籠子里，狗的汪汪聲顯得很低，都伸著發紅的舌頭，流著口水。

我喂得很好。

結束它們之前我不薄待它們，都是命。

我只想問問你見沒見過我家的灰土，我一直在找，我的胡子就是找灰土長出來的，我出來一個月了，我差不多把時間忘了，我每天都睡在野地里，或者和一群狗

睡在窯場，或者睡在破機井房里。

沒有。見了我會把它打死，我這里有你發的傳單。

他扭過頭，看見了貼在墻上的傳單，傳單上是他和魯大豆和灰土的合影。

6

汪宏圖回到城堡，村子的兩頭蓋起了兩個小屋，門口掛著一個“畜禽防疫所”的牌子，牌子上的漆還有些沾手，凳子上坐一個穿白衣服的獸醫，懶洋洋地曬著春天的太陽。門口始終站著一個手握鋼叉的人，對進入城堡的狗一律捕捉或者干脆叉死，防疫所的房頂架了兩個高音喇叭，如果喇叭一響立即會跑來很多手握鋼叉的村民，小屋的兩個山墻上釘著幾張狗皮，在太陽下散發著一股腥臭。

這一天夜里魯大豆站在汪宏圖的床前，眼淚汪汪地對汪宏圖訴說：汪宏圖，灰土已經死了，剛才它眼淚汪汪地跑在我的面前，向我恕罪，說它恩將仇報，不是個東西，不知道這一口這樣厲害，它每天都在懺悔，寢食難安，亂箭穿心，因為懺悔不敢回家。它想我，一直找我，它終于見到我了，它不敢看我，低著頭只是咚咚地磕頭。汪宏圖在冥冥之中聽見咚咚的搗地聲，魯大豆披頭散發，臉和肚都消瘦了。汪宏圖伸出一只手，魯大豆你撇下我不管了，汪小圖還不知在什么地方，你真沒有良心……汪宏圖睜開眼，魯大豆消逝了。

汪宏圖扛著鐵锨頂著刀子樣的夜風走向曠野，一彎清冷的月亮掛在灰色的天幕，腳下的露水刷刷作響，快走到墳地時陰溝里突然旋起來一片紙花，玫瑰、月季、杜鵑、芍藥、蓬勃的薔薇，在接近墓地時旋風驀然消失。汪宏圖果然看見一條狗死在魯大豆的墳前，雙膝跪地，頭抵著墳，嘴里銜著一瓣紙花。汪宏圖怒從心起，鋼叉直直地刺去，噗地一響，狗的肚里像裝著空氣，狗可能是饑餓，喝多了野溝里的污水?？商焐珴u明，汪宏圖看見的卻是一條白狗，他對著墳頭有些絕望，魯大豆，不是灰土，是一條白狗。又一陣風穴過墓頭。天漸漸大亮，他仔細地看著狗的身架，狗的嘴臉，好多的地方都像他家的灰土。于是他把白狗艱難地扛上肩頭，在城堡轉了幾個來回，他發揚民主，征求大家的意見，讓大家評頭論足，看是不是灰土?張三說：汪宏圖，你的頭發都白了，狗的頭發為什么不能?狗也是悔白了頭發。汪宏圖說：人家都說悔青了腸子，哪有悔白頭發的。張三不服，張三說：誰傷了腦筋頭發都會表現出來，灰土是和你保持一致。汪宏圖又征求大家的意見。最后過來的是村里的獸醫，他掰開了狗的大腿，問汪宏圖：你家的狗是公的母的?汪宏圖說：和我一樣。獸醫說，你看它長個什么?汪宏圖說：難道是它的情人。汪宏圖后來想肯定是母狗傳染了灰土，母狗是替灰土來表示懺悔。

汪宏圖又坐上房頂。

他的屁股底下永遠坐著一沓傳單，看見路人就撒出去一把，接過傳單的人仰頭看他一眼，也有人回應一聲，我們看見了灰土一定會告訴你，或者打死它讓你去領尸體。汪宏圖手攥著傳單，目視遠方，口里吐出：對，我就是這個意思。

有一天他往下低頭，一個像汪小圖的人在屋檐下站著，正仰著頭辨認著是不是他爹。汪宏圖先認出了兒子，終于大叫一聲：兒呀，你可回來了，可是你娘永遠看不到你了。

爹，你說我的夢是真的?

他說：我不知道你做了啥夢。兒子，你上來，看看你媽的花圈，你去屋里找找，還能找著你媽嗎?你這不爭氣的兒子，你媽臨死也不能見你一眼。

兒子嗚嗚地大哭起來。

兒子說：我們家的灰土也死了!

什么?

三天前我夢見灰土，我爬起來就往外跑，果然看見我們家的灰土站在我們廠的門口，爪子拼命抓著大門，樣子又兇又狠，它看見我可憐地伸出舌頭，耳朵馬上耷拉下來，兩條前腿可憐地對我跪下，嘰嘰地對我說著什么，眼里淌出淚水。我憐憐地看它，我都不知道該怎么

辦了，灰土千里迢迢地找我真的讓我感動，在千里之外我總算見到我的親人了。后來它隔著門嗚嗚地哭，我流著淚讓師傅開門，灰土又一次給我跪下，給我磕頭，然后它把頭往墻上撞……

后來呢?

灰土死了。

后來呢?

我拖著它，埋在一座大樓的底下，它最后死在了一個城市。

汪宏圖在房上哭。

汪宏圖說：真是該死，罪有應得，一命抵一命，它還知道對你懺悔，要是由我親手打死就好了，它害死了我的老婆，我對它不薄啊，它真是畜牲，兒子，它死有余辜。

汪小圖也嗚嗚地哭。

兒子說：爹，你把我拉上去。

汪宏圖說：兒子，不是編的瞎話?

兒子說：為什么呀?

汪宏圖的眼淚在風里飄，他一邊擦淚一邊對兒子說：兒子，你媽墳上的花圈因為等你一直都不肯謝，兒子，你回來我就有臉向你媽交待了，兒子，他的手往遠處指著，你好好……好好……好好看看看看你媽……

他的手顫抖著。

汪小圖蹦下來，喊著娘，一路哭喊著朝魯大豆的墳地狂奔。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