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拉東諾夫龍
2010-12-31 00:00:00寇揮
延河 2010年10期
上上個世紀，也就是十九世紀的最后一年——1899年——安德烈#8226;普拉東諾夫出生在一個鐵路工人家庭。這個家庭所在的城市叫沃羅涅什。這個家庭生活窮困，連基本的溫飽都難以維持，普拉東諾夫像所有窮人的孩子一樣，從小就缺衣少食，忍受著饑餓和寒冷。窮人的孩子，成熟得早，平日的饑餓和冬季的寒冷，造就他堅強的性格。性子硬，骨頭也就硬，不服輸，絕少哭泣。還沒有到十四歲，他就輟學了。從八歲入小學讀書，算一算，到輟學的這一年，他僅僅受了六年小學教育。十四歲，他就開始干活。這樣一個孩子能干什么呢？身子骨尚未長結實，腦筋遠沒有成人那樣精明，但他干的活卻與成人干的沒有區別。鐵路上的活，沒有輕松的。他干了五個年頭。20世紀的1918年，十九歲的他進入鐵路工學院，成了一名大學生，學習成了他的“工作”。在校期間，國內戰爭爆發，他進入了軍隊，變成了戰場上的一袋“準炮灰”。他屬于戰場上的幸運兒，因為這袋“準炮灰”沒有變成真正的炮灰，戰后返回工學院重新學習。1922年，他出版了詩集《蔚藍的深處》，同學們早就把他詩人長詩人短地叫了。1924年，他結束了學業。
顯然他不是從工學院畢業的，而是結業的。這一年，他二十五歲了。他以土地改良技師的身份，到農村指導過農民，把坡地改良成平地，把高處的土壤搬運到低處，把地坎堆高，把從河流的上游引下來的河水澆灌到土壤里……諸如此類吧。他還主持過地方電氣化方面的工作，擔任過一官半職。這期間，他繼續創作，作品發表在雜志和報紙上，得到過頂頭上司的賞識。也許是他的頂頭上司也喜歡舞文弄墨，于是惺惺相惜，覺得他是個人才。1927年，他得以遷居莫斯科，此后他把全副精力投身到文學事業之中。
也就是遷入莫斯科的這一年，他出版了小說集《葉皮凡水閘》。他刻苦學習，努力創作，于1928年，連續出版了兩部小說集《草地匠師》和《隱秘的人》。經過十幾年的文學創作實踐，他把自己磨煉成了一個杰出的文學家。以前，他是文藝工作者，此后，他就是名實相符的文學家了。醞釀于心多年的一部長篇小說構思，他感到自己有能力完成它了。于是，他杜絕一切外交活動，會親訪友，一根拒絕，潛心創作這部長篇小說。他近乎花了一年時間，完成了它。這已經是1929年了。這部長篇小說的名字叫《切文古爾城》，他沒有想到這部長篇小說居然成了他生平唯一的一部長篇小說。
他把小說投給聯邦出版社，這家出版社給他下的結論是：你的《切文古爾城》這部長篇小說對于革命的描寫是不正確的，整部作品甚至可以定性為反革命性質。這對他的打擊實在是太大了。假如說小說寫得質量不高，文學水平低，也就罷了，現在居然把它定性為反革命的，這可太過于嚴重了。但從心底里來說，作品的不能出版是出自政治原因，而非文學本身的原因，他還是感到了莫大的安慰，甚至于竊喜了。他相信他創作了一部偉大的小說，超越了這個時代的文學水準。斯大林時代的蘇聯，高爾基擁有文學解釋的最高權力。于是，他把手稿送到了蘇聯最高作協機關高爾基的辦公室。他在來前，就預計到不會見到高爾基本人的，早就把信函寫好了，附加在書稿里。
“尊敬的蘇聯作協主席高爾基先生：
……假如您同意，請說明一下，作者是正確的，他真心誠意地試圖在小說中描寫共產主義社會的開端?！?/p>
經過長時間的等待，他終于等來了高爾基的回信。在信中，高爾基盡管高度贊賞作品中的語言成就，但他卻認為作品不宜發表和出版。高爾基認為小說有比較明顯的無政府主義傾向，認為小說中的人物與其說是革命者，不如說是一群怪人，性情乖僻的人。
沒有把作品定性為反動的，已經是萬幸了。普拉東諾夫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心想有了國家作協主席的評價，雖然作品不能出版和發表，但重要的是，他依舊可以繼續寫作，不會失去創作的權利。他給高爾基寫了回信，對于他付出的時間和智慧表示道謝，最重要的是感謝他對作品性質的判定。寫信嘛，總少不了闡述一下自己的觀點，當然這也是順帶的事，就說——“現在，許多人有一種集體主義者的情感與舉動，……也許最近幾年內，人與人之間的友好情感在蘇聯會物化，那樣就好了。我的作品就是寫這種思想的。對于它不能發表和出版，我非常悲傷。”
普拉東諾夫在年齡上小高爾基三四十歲，高爾基算是他的大叔輩了。在表面上，他必須謙恭，甚至要在高爾基的面前表現出弱不禁風的樣子，以博得對方的惻隱，從而受到保護。高爾基畢竟是可以與最高蘇共當局溝通的、能夠交流意見的人。高爾基在列寧在世時，是他革命經費的出資人。人們的印象中，高爾基不過是個作家，并不富有，而且在他成名之前，還因為貧窮自殺過，他怎么會成為列寧搞革命的出資人呢？反對沙皇的分裂教派教徒曾經與列寧的革命者合作過。分裂教徒中有個富翁莫羅佐夫，他是個大工業家，擁有當時俄國半數以上的紡紗廠，但不幸與蹊蹺的是，他卻因為對于生命的、天生的焦慮癥而自殺了，自殺前把他所有的財產遺贈給了沙皇及其政權的反對派，高爾基的現任夫人便是遺囑的執行人。高爾基沾老婆的光，自然就成了布爾什維克的“金主”。列寧對他是十分客氣和敬重的，到了斯大林時期，高爾基的影響尚在。但這個時候，他假如愿意幫助一個人，比如幫助普拉東諾夫出版作品的話，他還是能夠做到的。既然他自己都認為那是一部帶有嚴重無政府主義傾向的、在蘇聯社會不宜出版的小說，一筆抹殺了它，這就是說絲毫沒有希望了。在這種抹殺中，我們愿意相信他是真心那樣認為的，也就做出了那樣的決定。
高爾基向聯邦出版社的負責人打了電話，相互溝通的結果是，否認《切文古爾城》的反革命性質，定性為無政府主義傾向，屬于創作探索中的失誤。高爾基盛贊出版社拒絕出版這樣的作品是一種的負責行為。
普拉東諾夫出了一身冷汗。他不再把小說手稿寄給其他出版社或者雜志社了，也不向朋友同行言說這樣一部杰作的存在，就當它從來就沒有誕生一樣。1931年——兩年之后——他發表了中篇小說《貯備》，這是一部有關貧農的編年史，但是卻被那些紅色批評家們定性為“富農編年史”。整個三十年代，他的作品屢屢遭到紅色打手的攻擊。從此之后，他的作品幾乎被封殺，沒有哪家出版社或雜志社敢出版或發表他的作品。但他從未停止創作。1930年，他寫了中篇小說《地槽》；1934年，他創作了中篇小說《初生?！?。他把這些作品的手稿與《切文古爾城》的手稿存放在一起，壓到箱底，倍加珍藏。要想把這樣的真品留存世上，就得學會偽裝。于是他改變了自己的寫作路子，寫出了像《波圖丹河》那樣只表現中性美的小說集，并于1937年得以出版。這是他的策略。他具有未卜先知的智慧，這是他超過常人的地方。那不是屈服，不是投降。那是為了讓自己更重要的杰出作品能夠在斯大林時代活下去。幾年前，高爾基非常蹊蹺的死，可以說對他起到了當頭棒喝的提醒作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戰火燃燒到了俄羅斯大地，蘇德戰爭期間，他擔任了《紅星報》的戰地記者。這樣的身份對于保護他的藏之名山的作品，會有預想不到的好處。他畢竟是窮苦人出身，當時的蘇聯社會還是比較相信像他這樣的人的。果然像他所擔心的那樣，1939年5月15日，偉大的猶太作家巴別爾遭到逮捕。當時巴別爾的家人只知他遭到了逮捕，逮捕之后，沒有任何消息。家人盼望總有一天，他會從秘密警察的牢房里出來，會回家，豈不知，連他的尸骨都不可能找到了。巴別爾的手稿被秘密警察沒收，被沒收的有15個夾子和11個筆記本，里面寫滿了他創作的作品和他的長遠的、龐大的寫作計劃。它們被焚燒毀掉了。1940年1月27日的凌晨，他在莫斯科的盧比揚卡監獄被秘密槍決。他被處決前，在內務部部長貝利亞的私人房間，他曾為自己申辯說他是無辜的，從沒當過間諜，也從未干過任何反蘇聯的事情……他只要求一件事——請求讓他把作品寫完。米哈爾#8226;布爾加科夫秘密寫作他的《大師與瑪格麗特》。他向斯大林寫過信，并且為了自己的軟弱寫過斯大林青年時期的劇本《巴庫》，只有一個目的：拍當局的馬屁。只是這個拍馬屁的舉動排得人家并不舒服，戲劇不被允許公演。但他的拍馬屁的態度還是給當局留下了印象。布爾加科夫沒有死于專制暴君的屠刀，卻死于他的內心折磨。他在暴君腳下失去了做人的尊嚴，他為他的軟弱幾乎痛苦了整整后半生，最后在癌癥的折磨下離開人世。這個時候的曼德爾施塔姆，在蘇聯遠東流放地符拉迪沃斯托克被秘密殺害，禍根源自他寫了《克里姆林宮的山里人》一詩。其他的大批的詩人遭到流放、處決。在這種黑暗時代，以偽裝來保護自己，是普拉東諾夫的聰明智慧所決定的。但這種智慧是要付出身體的代價的：內心深處的自我厭惡終將深深傷害他的健康。
戰爭結束后，連普拉東諾夫出版的中性作品也遭到批判。他意識到已經到了放棄的地步。不能再寫了，再寫的話，可能連以前已經完成的作品也會受到連累。他向外界放出風去，說他早已才思枯竭，再也寫不出像樣的小說了，既然都到這步田地了，索性放棄寫作，改行從事其他行業算了。不再有作品發表，不但評論界對他沒有了興趣，連公眾也不把他當什么作家看待了。哀莫大于心死。普拉東諾夫的心已經死了。心死是一個偉大文學家，一個具有深刻思想的偉大文學家的最深重的悲哀。1951年，普拉東諾夫52歲，正值英年，他死了。他的心先于他的身死。他的軀體也終于死了。似乎一切都結束了。
但是，事物并沒有結束。
事實是他內心的自責過于強大了，他厭惡自己與的妥協，他厭惡自己寫了許多違心之作。這是他無法再活下去的一部分原因。絕大部分的原因，是他看不到黑暗的邊緣，天永遠亮不了，他沒有力量承受無窮無盡的黑暗，更沒有力量承受永遠不亮的黑夜。他不是先知，他只是個偉大的小說家，他預測不了兩年后斯大林的死亡，那是1953年的1月5日，天寒地凍的日子。假如他知道了斯大林的死期，他可能就不會死在52歲這樣的人生壯年。時間是不可逆的，一旦發生的事物，永無回頭之日。時間永遠不會輪回。其實啊，世間根本就不存在時間這個東西。只有空間，而絕無時間。時間只是人為的一個虛無概念而已，它不是實體，沒有形，沒有體，這樣的東西，你能指望什么呢？
普拉東諾夫死了。他是為他的長篇小說《切文古爾城》死的。他的生命是為了創作這部杰作而來到人間的，現在這個生命的死亡也是為了這部作品。
他死后變成了龍。
他死后變成了一條龍。
我們就把這條龍叫做普拉東諾夫龍。
這條龍守衛他的小說手稿，嚴防它遭到蘇聯內務部的毒手。這條龍保衛著這部杰作的手稿，嚴格防范一切來犯之敵。這條龍與希臘神話傳說中看守金羊毛的大龍是近親。這條龍的體內制造了世間最毒的毒素，膽敢來犯劫奪他的杰作手稿的克格勃特務、秘密警察，都會遭到他的毒殺。遠距離被發現的，他會噴出毒液，把敵人毒殺在遠處的草地上。假如有的來犯者已經接近了手稿，他會把長長的、尖利的毒牙刺進敵人的軀體。敵人被毒牙咬噬，會迅速中毒，全身肌肉、神經痙攣抽搐而亡。
為了他的杰作的偉大，他不惜把自己變成毒龍。
他明白，他不如此保護他的杰作，它就會重新化作虛無。巴別爾的偉大作品化為灰燼消失了，前車之鑒，歷歷在目。
1951年，他52歲時，變成了毒龍，看護著他的杰作《切文古爾城》的文稿。這條龍從一誕生就52歲了。他是一條中年龍。是一條壯年龍。變龍后的第二個年頭，斯大林死了。傳說是秘密警察頭子貝利亞把他毒死的。
索爾仁尼琴盡管得到了斯大林繼任者赫魯曉夫的賞識，不過是他的作品恰好可以為其所用而已。當然特瓦爾多夫斯基的大力推薦也起到了相當有益的作用，這位詩人畢竟還是蘇共的中央委員。到了1958年10月，帕斯捷爾納克這位俄羅斯杰出的詩人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赫魯曉夫的面目就暴露無遺了。他迫使帕斯特爾那克屈服，使其向瑞典發出了謝絕電報。帕斯特爾那克郁郁寡歡，沒有兩年時間，他剛剛跨入古稀之年的壽限，就在無限的哀傷中離開了人世。
所以，十年后，赫魯曉夫就下臺了。赫魯曉夫沒有被斬殺，但他失去了自由，被軟禁了。那是無期的牢獄，甚至于比死刑還要痛苦。又一個帝國的君主掌握了人民的生殺大權，他就是勃列日涅夫。如此巨大殘酷的權力斗爭，克里姆林宮輪流上演著古老的戲劇。他依舊在看護著他的杰作。他蹲伏在森林里，守護在一棵參天大樹的旁邊，這棵大樹的一個天然的洞里，存放著他的曠世之著《切文古爾城》。
他想象赫魯曉夫也變成了一條龍。他既然被囚禁了，他便是地洞里的一條蟲子，否則就是一條龍。
勃列日涅夫當政時期，有幾位秘密警察機構里的、負責文化的特務闖進了這片森林。但是他們的命運太過于不幸了，他們全部戰死在了沖向毒龍的半途上。他們尸橫森林空地。他們有的被毒龍噴出的毒汁擊中，中毒倒地身亡；有的竟然已經撲到了毒龍跟前，被毒龍的牙齒撕成了齏粉，血肉模糊，化作血水，流進了森林中的小溪。
赫魯曉夫是于1964年10月14日被趕下臺的，也就是在這一天，勃列日涅夫登臺。天下歲月流逝了十八載，到了1982年的11月10號，冬季寒冷的日子，莫斯科的嚴冬，莫斯科的嚴寒，連俄國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涅克拉索夫都用長詩吟誦過的嚴寒依舊猛烈席卷著俄羅斯苦難的大地。自從1951年，普拉東諾夫龍潛伏在森林的深處，到現在已經過去了31個春秋。既然有31個春秋，就有31個天寒地凍的冬天和炎熱似火的夏季。普拉東諾夫龍沒有敢相信赫魯曉夫時代，對于索爾仁尼琴的當紅與倒霉，對于他的公開抗爭，對于帕斯捷爾納克的獲獎與被軟禁，他看到眼里，記在心間。普拉東諾夫龍在遙遠的森林里，遠遠地觀望著索爾仁尼琴，思考著他在勃列日涅夫朝代的凄慘遭遇。
普拉東諾夫龍在他活著的時候不是那樣的人，在他死后變成了普拉東諾夫龍之后，他依舊不是那樣的人。如今這個時代，仍舊不是他出山的時代。仍需潛伏，在森林里安家。
勃列日涅夫死了，安德羅波夫接班了。尤里#8226;安德羅波夫是蘇聯的克格勃頭目，獨裁者選擇這樣的人作他的接班人，其用心良苦，可想而知。安德羅波夫是鐵路工人的兒子，1914年6月15日生于斯塔夫羅波爾地區，16歲在北奧塞梯自治共和國莫茲多克工作并加入共產主義青年團。從1930起，他先后做過工人、電報員、電影放映員，一度在伏爾加河上作船夫。1936年畢業于雅羅斯拉夫爾地區雷賓斯克內河水運學院，成為該校共青團負責人。1939年加入蘇共，翌年任卡累利阿-芬蘭自治共和國共青團第一書記。1944年任卡累利阿首府彼得羅扎沃茨克黨中央委員會第二書記。后調往莫斯科進入蘇共中央工作。1953年任駐匈牙利大使，1956年在鎮壓自由運動中發揮了關鍵作用。翌年被召回莫斯科，任蘇共中央部長。1967年5月升任克格勃首腦，以特務手段實施嚴酷的身體控制和思想高壓政策。
把最高權力傳交給這樣的鐵腕人物，勃列日涅夫在咽氣前的幾秒鐘，算是放心了。但他卻忽略了一個更為嚴重的問題：尤里的身體實在算不上健康。他患有糖尿病、高血壓、心律失常、沙門氏菌群感染、動脈硬化、苔癬、結腸炎、類風濕性關節炎、痛風，嚴重的心肌梗塞，實在是百病纏身。最可怕的是，他的腎病綜合癥，罹患多年，早已到了不可小視的地步。他以大帝國君主的威儀，巡幸被占領的阿富汗，遭到阿富汗無名病毒的襲擊，真是雪上加霜。1983年4月，他的腎病日益嚴重，十個月后，他就閉上了眼睛，與他手中握有的帝國最高專制權力永訣了。死前，他還不滿69歲，在最高權力的寶座上坐了僅僅15個月。
傳說安德羅波夫是被特異功能大師害死的。常常會有一個男性仿佛男寵一樣陪伴在他的鞍前馬后。普拉東諾夫龍并不相信那樣一個愿意接受雞奸的男人會敢對專制君主下毒手，給他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會。
下一個帝國的接班人是康斯坦丁#8226;烏斯季諾維奇#8226;契爾年科。他出身于農民家庭。少年時做過童工。他已經七十有三了。算是高齡了?？追蜃右簿突盍诉@么大歲數。他也是一個多病纏身的人。估計是尤里沒有料到他的帝祚僅僅只有15個月，根本還沒有考慮傳位事宜。他想到的是，他還會活相當長的時間，比如十年，二十年。當他終于意識到馬上就要撒手人寰了，他才在倉促之間，說出了契爾年科的名字。這位帝國的酋長更慘，他在位時間還不如上一位——只有13個月。
這時，在帝國黑暗的森林里，普拉東諾夫龍露出了第二次微笑。
契爾年科的接班人是戈爾巴喬夫。這位于1931年3月2日出生的斯塔夫羅波爾邊疆的邊疆人，他繼位時的年齡是54歲。這樣的年齡比普拉東諾夫死時的年齡大兩歲。他比普拉東諾夫晚出生整整32個春秋。假如這位繼任者是像他的那些前任一樣屬于緊握鐵拳的鐵腕人物，這位普拉東諾夫龍就只好繼續看守他的杰作，直到這個人死去。這個人如此年輕，正當壯年，他即使活到他的前任那樣的年齡，也得需要20年。20年，比勃列日涅夫朝代還要長兩年。戈爾巴喬夫在葛羅米柯
這一次，普拉東諾夫龍沒有微笑。他又在寧靜而又陰暗的森林深處等待了三年。歲月推移到了20世紀的88年。經過三年的等待與觀察，普拉東諾夫龍敏銳地感覺到一個自由的時代的來臨。他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到了這個年富力強的壯年人身上。
這條龍走了森林。
普拉東諾夫龍終于走出了森林。
算一算，他在森林里整整呆了37年，呆了444個月，這個是多么可怕的數字。他守護他的文稿，守護了444個月。從這部杰作誕生的那一天算起，過去了59年，按中國人的說法是一個甲子——60年。1929年，他的杰作就來到了蘇聯帝國這片遼闊的疆土上。1988年，如今已經是這樣一個年份了。
普拉東諾夫龍走出森林，出現在了有人居住的地區。他穿越廣大的農村和城鎮，來到了帝國的政治文化軍事中心——莫斯科。莫斯科出現了這樣一條巨龍，真可謂是天下新聞了。莫斯科的居民傾巢出動，摩肩接踵地前去看這條龍。這條龍并不傷害人民，他不但與人民是絕對友好的，還站在紅場上，向大眾講演。他說他曾經也是人，在他是人的歲月，為人類同胞創作了一部著作，說他創作的這部著作已經有59歲的著作年齡了。算是高齡了。說他在森林里看守它看守了37年。
這個時候，戈爾巴喬夫來到了廣場上。
當和群眾一起來到廣場上的戈爾巴喬夫得知這條龍是早他32年出生的作家普拉東諾夫變的，他無法控制地流下了滾熱的淚水。他對這條龍說，他作為蘇聯的最高領導人，他發誓現在和將來，絕不對文字與言語定罪。他要把自由的精神與不容侵犯的尊嚴還給文學。他說在蘇聯的二三十年代，文學的輝煌是舉世矚目的，涌現出了一大批具有獨特創作風格和出色寫作技巧的第一流的文學家。但是在蘇聯時期，沒有民主，人的基本權利得不到保護，尤其是思想家和文學家思想的權利和寫作的權利遭到敵視，他們人的身體遭受斗爭，不堪折磨，他們的杰出才華成了他們的罪過，他們的杰出作品被判處死刑。偉大的普拉東諾夫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他萬不得已，只好變成了龍，以保護他的杰作。這是多么悲慘的一章?。?/p>
當然在觀看這條怪龍的人群里就有當時蘇聯出版界的著名人物，多家出版社，多家雜志社，紛紛爭奪普拉東諾夫龍保藏的手稿，爭奪到手后，立即出版和發表，于是，過了59年，重新回歸的普拉東諾夫，再添重岳于蘇聯當代文學，使世界文壇有了一座新的巔峰。
普拉東諾夫龍從紅場起飛，飛向了太空。戈爾巴喬夫與民眾的脖子仰得都僵直了，眼睛睜得酸了，一直看著這條龍飛行的背影。他越變越小，像發射衛星時升空的火箭一樣，消失了。崇拜者們挖開普拉東諾夫簡陋的墳墓，看到的是一具普通的枯骨。崇拜者們把這具白骨遷葬到了一個大的公共墓地，為他舉行了隆重的葬禮，把文學大師的尊嚴在他失去了59年之后重新還給了他。
責任編輯：何超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