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嗯,這可不是一件小事,老支書早上起床,感覺下體硬邦邦的,像有一根棍子頂在褲襠上,這根木棍滾燙,腫脹,脹得有些疼,這樣的事情至少有三十年沒有發生了。就像一個掉光了牙的老漢從此忘掉了肉塞牙縫的不適之感,老支書確信褲襠高高頂起的棍子是他的命根之后,他感到又驚喜又忐忑。他想,一定是出了什么事,身體里出了亂子。他現在已經七十多歲的人了,更何況實際年齡要比這個數字還要大許多……事實上,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多少人能記清老支書的年齡了,甚至連他自己都記不清。在過去的歲月里,老支書為了能將“支書”繼續做下去,私自篡改年齡不下三次,最后一次發生在去年,第二代身份證上寫著他的出生年月:1973年7月17日。
按照這個日期,嗯,老支書應該屬牛,生于癸丑年農歷六月初十八。也不知是有意還是巧合,老支書的虛構年齡竟然跟本文作者——我——同齡。很顯然,我還沒有老,正值生命的強盛之年,幾乎每一個清晨都在經歷著老支書在那個特殊的早晨所面臨的窘境。那滋味并不好受。所以我理解老支書為什么在他醒來的那一刻除了驚喜,忐忑,還有如此多的慌亂:他畢竟習慣了一頭閹牛一樣的生活,那樣的生活里除了日復一日的勞作,沒有腫脹的情欲。沒有情欲的生活就像一潭死水一樣安靜。安靜的生活使他感到踏實,心安理得。然而現在,他感到從腳后跟到后腦勺都有一種躁動在激蕩,這躁動沒有因為一泡熱尿的排解而排解。
他收了收身子,好不容易提上褲子,把皮帶扎好。可是由于身子已經不適合直立,只能在長凳子上坐下。他看到他的老伴像只換毛的耗子一樣蹲在屋角的灶臺下面燒火煮豬食,火在爐膛里呼呼作響,火苗躥了出來,鍋里的水開了,蒸汽將鍋蓋拱翻,鍋蓋敲打鍋沿,屋里豬食味彌漫。老伴說,下個月阿芳和樹乃要來。他們一早打電話到代銷店,好像還有什么事跟你商量。老伴一邊說一邊往爐膛里塞柴火,“他們好像有一年多沒回來了吧,也不知道阿芳要孩子了沒有,再不就過了最佳生育年齡了。說實在的,要不是那年你去偷女人出了事,沒有了那個能力,咱的孩子也該到結婚的年紀了。”
老支書的老伴叫金娣,是老支書的第四任妻子。沒有人弄得清她比老支書小多少歲,反正她嫁給老支書的時候不到二十,那時候的她花容月貌,是正宗的處女,可如今這個沾沾自喜的女人不到五十已經老得一塌糊涂……據說,那是因為女人“守活寡”老得快。她一直遺憾這輩子沒有生兒育女,并且永遠不可能生兒育女了。嗯,就因為這個原因,她從絕經的那天起開始后悔嫁給徒有威嚴的老支書——陳鍋金,這種后悔隨著衰老的漸進越顯凄楚,看來這種后悔必將帶到她的墳墓中去。
她還在嘮嘮叨叨地說著,“你跟別的女人生了那么多子女,走到街上隨時能看見你鷹一樣的眼睛,狗一樣的鼻子,牛一樣的額頭,四四方方的嘴……你就是沒有能力讓我懷上,你這架活該遭報應的播種機,我等了你三十年,三十年就是讓我生一個像阿生那樣的傻子,我也樂意……為什么你不想一想,我是一個女人!……”
她大概是那種想到哪兒說到哪兒傷心到哪兒的女人,說著說著竟然哭起來。老支書終于忍無可忍,“你還有完沒完,掃帚星!真該揍你!”老支書握緊了拳頭,命令道,“你給我滾到一邊去!別讓我看見你,遭人煩的東西!”
可金娣似乎沒有聽懂,扭過頭,看著老支書,看了一會兒,又埋頭去燒火。火將鍋蓋頂得更高了,鍋蓋底下好像蘊藏著無窮的力氣。老支書走過去,一把奪下墻上的塑料勺,舀起一勺水,將它潑過去,滋的一聲爐膛里冒出一股白煙,那白煙將金娣嗆著了,直翻白眼。
老支書警告她,“要不是三十年前我被楊老肝害成那樣,啊呸!你活不到今天!你到街上去問問那三個短命婆是怎么死的?!不知趣的東西!……”
金娣的嘴角扯出一抹惡毒的冷笑,“哼!我就是像她們被你操死也比被你耗死強!你這頭不中用的騾子活過年頭的豬……”
老支書氣得差一點昏過去。由于血液涌上腦門,他早已忘記自己的情欲在這個清晨已經蘇醒。他揍了他的女人,感到無比傷心,他永遠不會忘記三十年前的那個黃昏,他被打鐵匠楊老肝嚇癱在大隊部辦公桌上的情形……
在那時候,老支書還沒有這么老,盡管人民公社完蛋了,大隊也面臨著撤銷,但他的權力一如既往,他把吳村緊緊地攥在手里,幾乎要攥出血來。除去部分親戚和手藝人,他不允許村民外出,不允許村民做買賣,不允許外地人進村,不允許姑娘嫁出去。還有,吳村的女人們,依然離不開老支書生機勃勃的陽具。據說老支書的陽具……能讓一個女人連續七次高潮,當第七次高潮來臨的時候,貪欲的女人將垂死掙扎,毛發直立,透體通明,身體里發出電來。這樣的戰績曾讓吳村的數代女人恐懼而向往。
現在,老支書竟然還能回憶起他跟村里的許多個女人交媾時的細節與快感,他發現快感是相同的,細節卻是千差萬別,細節就像廚師的菜刀一樣將一堆白花花的肉切分開來,使他的回憶呈現出不同的肥瘦與質感。
嗯,跟樟木的老婆鳳琴相好是難忘的。鳳琴白而豐滿,說話的音調柔柔的,慢慢的,她是一個具備大家閨秀氣質的女人,這樣的女人他喜歡。于是他找各種借口上她家去,他把她搞到了手。仝蓮也不錯,只是過分騷了。他跟她相好的時候她還沒有出嫁,她一天到晚纏著他。她是酒鬼阿貴的二女兒,他把她的肚子搞大以后,想找個老實人栽贓或者把她抓起來斗,但是下不了手。好在第五個月上,樣板戲劇團來吳村,她粘上了一個外村人,嫁了,從此不再踏上吳村半步。聽說她嫁過去后生了一對雙胞胎,一個長得像他,一個長得像別人。
事實上,落花生的老婆他也喜歡。她是一個不愛說話的女人,簡直讓你琢磨不透。他第一次上她家就上了她的床,可以毫無顧忌地說,這樣的女人在床上最瘋狂。不過要講真正的稱心如意,愛梅最對他的胃口,只要每次去的時候給她帶點糧票,她甚至命令丈夫阿墩幫你在門外站崗。正是由于這個原因,他反倒不忍心再去。他是一個隨時變換胃口的人,有一陣子,真是難以想象,他竟然迷上了二癩頭老婆,一個身軀高大健壯、身上總有一股哈喇味兒的婆娘!——唉,那味兒好聞嗎?每次鉆進被窩把他熏得夠嗆!
可是,有一個女人沒有讓他得逞。她叫李翠花。他迷上了她的腰。她的腰多細呀!仿佛風也能把它折斷。他公開追求她,安排隊長讓她做最輕最體面最干凈的活。可是,他沒有勇氣碰她,哪怕趁她不備碰一下她的胳膊都不敢。她是一個美麗到脫俗、脫俗到單純的女人,她嫁給打鐵的楊老肝,簡直就是鮮花插在牛糞上。比起渾身長熱瘡的楊老肝,老支書覺得自己是美男子一個。他無法容忍楊老肝常年在外打鐵,美麗的李翠花夜夜獨守空房,這個世界的分配不公讓他感到氣憤難填,老支書覺得他有責任讓李翠花享受到正常夫妻的性生活。正常夫妻的性生活必須是頻繁而且有規律的。
他于是追求她,幾乎發了狂,表面的現象使得這場戀愛鬧得沸沸揚揚,人們都以為老支書已經跟李翠花搞上了。男人們嫉妒陳鍋金,女人們嫉妒李翠花,人們聚在一起,用想象力來完成這一對“金男玉女”脫光衣服以后所做的事情。他們的想象很快超出了人的能力所能到達的范疇,人們看見下雨,形容那是老支書與李翠花亂搞時甩下的汗;人們看見閃電,就說那是老支書與李翠花發的電。結果,他們無邊的想象把他們自己弄得騷勁恣意。
這時候,是打鐵的楊老肝歸來了。楊老肝一進村就隱隱感受到頭頂上多了一頂帽子。這頂帽子怪怪的,如同鐵氈那樣沉重那樣堅硬,他想把它摘下來,卻發現這頂帽子如同影子一般緊緊相隨。他很快意識到,這頂帽子是他的妻子專門為他編織的。他很快打聽到,為他戴上這頂帽子的人是臭名昭著的村支書——陳鍋金。他氣得四肢發抖、牙齒打戰,他幾乎要暈倒了,他沒能回到家就放下了工具箱,然后從別人家的門后頭取下一把砍柴刀,直奔大隊部去……
在大隊部,老支書正跟一個找他辦事的婦女幽會,打鐵匠踢門進去的時候,老支書還沒有來得及從那個婦女身上爬起,因為那時候他長得胖,那個婦女又因為驚嚇緊緊地抱住了他,老支書的屁股上首先挨了一刀,屁股當場就開口了,疼得老支書嗷嗷嘈叫,滾到地上,沒等他做出任何反抗,楊老肝的砍柴刀已經架在老支書瑟瑟作抖的陽具上……
2
老支書真是被冤枉了!這一輩子,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沒有碰李翠花一下。如果李翠花還有良心,她應該也清楚他沒有碰她一下。可是,他沒有辦法向世人證明他的清白,因為他的確好色,并且名聲不好……他只能將這一口惡氣一直憋在心里。
好在一頭閹牛一樣的生活沒有老支書想象得那么壞。老支書的陽具自從受驚過度喪失功能之后,他很快習慣了沒有情欲的生活。如果不是因為這個特殊的早上,老支書真會以為自己從此心如止水,直到老死。老支書做夢都沒有想到過奇跡的發生。可是,奇跡是如何發生的呢?老支書想來想去,最終也沒有想明白。
嗯,他的確是把身份證上的年齡改小了。如果他的這一做法會使一個人變得年輕,那是一個笑話,因為他將自己從村干部的退休年限上拉下來不止一次了。他的確也吃了補藥,那補藥還是做獸醫的女婿上次探親時帶來的,他不識字,看不懂上面寫了什么,但他想,總歸不會是女婿帶來給豬吃的。盡管他家的老公豬在爬跨時常常后肢無力,甚至中途倒地,很需要補一補。然而,就在昨天,他挑了一天豬糞,腰疼得厲害,兩眼發黑,回到家小腿肚一陣陣抽筋,他就打開一瓶喝了,喝著喝著感覺這藥的味道有點怪,倒在碗里一看,里面竟然有鐵屑、化纖,還有兩根長短不一的汗毛。如果說這樣的一瓶“假藥”,也能讓一個老男人重新勃起,他不相信。那么,是他路過李翠花家的時候,看見她坐在浴盆里洗澡?
老支書這一想,就又想到了李翠花年輕時開水瓶似的腰。那腰又細又修長,扎在皮帶里更顯得好看。老支書忘記了剛才與老伴鬧的不快,以及這一天要干的農活,就跟丟了魂似的向門外走去,走了一會兒,他才發現自己的動機。他的臉微微地燙了。他告誡自己說:鍋金,當年人家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你硬是不去碰她,現在人家年過六旬腰粗得跟木桶一樣,你倒動了這樣的邪念!他這一想,簡直無地自容,扭頭就往回走,就跟一條惡狗追著他咬。可是沒一會兒,他遇到了阿明他媽。
“呦,這不是老支書嘛!急慌慌的,奔喪啊。”
阿明他媽就是當年白而豐滿的鳳琴,鳳琴他是喜歡的,但是阿明他媽好像是另外一個人。這是老支書觀察了她的臉、她的身子、她的屁股,以及她說話的神態之后得出的結論。
“我近來很忙,鄉里開會,”老支書含糊其辭。
老支書記得鳳琴說話的音調柔柔的,慢慢的,他沒有忘記她叫床的聲音也是這么有味道。只是這些年他雄風不在,不得不夾著尾巴做人,雖然常常在路上碰到,但是他不敢停下來,哪怕交換一個眼神他也不敢。他發現歲月不光改變了她的容顏,連同她的性格也改變了。他看見昔日文秀的鳳琴現在用最惡俗的句子呵斥孫子,還把孫子的鼻涕擦在褲腰上。她的褲子上輟滿了補丁,就像從她臉上移植下來的老年斑。
“你呀,這些年看見我就跟撞見老虎似的,我家樟木又不像別人家的老公,我家樟木的氣量大。”她死死盯住老支書,仿佛她看見了老支書死而復燃的情欲,但是老支書知道,那兩只皺紋包裹下的眼睛里沒有愛情,只有嘲笑。老支書很尷尬,就跟逃似的回了家。
這時候,老伴金娣已經不哭了,正在給他家的老公豬洗澡。老公豬還是多年以前女婿送來的。女婿給鎮上一養殖場服務一年,年底養殖場老板送了一頭半大不大的大約克種豬給他,他不要,人家就說,“我呀,知道你不要吃它的肉,但我知道你喜歡吃它的卵,你割卵吃了后,肉就扔了吧!”
老支書女婿最終沒有吃那頭處男豬的卵,正月里,他把它送給了他的老丈人陳鍋金。他對他說,“你別看它現在什么都不懂,可過不了兩月,它就能給你們掙錢了,”老支書女婿很會做人,“我是專門給你們挑的,看它的骨架,至少可以為你們掙上十年錢,十年后我再給它服點藥,它還可以掙上五年。”
老支書聽了,不是很舒服,但是家里窮,年歲又大了,就把它圈起來讓老伴養著。它現在的確給他們掙了好些年的錢了,頭幾年掙得多,子孫遍布好幾個鄉,這幾年少了,但是每年還能掙八百、一千的樣子,夠老伴買醬醋油鹽之類的。只是從這一年起,老公豬變化很大,老得快不說,脾氣也變了,它常常暴飲暴食,變得又臟又懶,已經不受母豬歡迎。老伴金娣不得不經常給豬洗澡,有任務的時候,還要往它身上噴點驅蚊子的劣質香水。
此刻,金娣一邊給豬洗澡,一邊罵個不停,那些罵話散發出來的氣味,就跟豬身上的糞便一樣臭不可聞。老支書繃著臉,走過去說,“你夠了!人要講良心!”
金娣剛才找老支書沒有找著,正憋著一股火,這時干脆拿掃帚將老公豬揍得滿院子跑,“你這頭不中用的騾子活過年頭的豬……你不干活,你偷懶,你不管家里事,單是賴著那個茅坑不拉屎,還得靠我養著,你還有臉跟我說良心,別人當官可是凈往家里撈錢,只有你當了一輩子窮到死,讓我跟你受了一輩子苦……”
老支書最受不了的是老伴的這張嘴,這張嘴能把天上的鳥罵得一跟頭栽下來。他寧愿在田地里累上一天,也不愿在家里呆上一秒。他背上鋤頭就往外跑。這時,兩只簸箕穿過院門飛過來,正好砸在他的后背上——“你趕緊去挖半擔番薯回來!吃飽了下午我趕它到井下村配種!”——老支書撿起簸箕將它們套在鋤頭柄上,一如往日那般一聲不吭。他已經習慣了。他還嫌人家鳳琴變化大,其實他也變了不少。這許多年以來,不論在家里還是在村子里,他都不再有威信。家里窮了。村子空了。沒錢的村里人到外面掙錢,有錢的村里人在外面買房子。吳村成了空村,再沒有他說話的地方。
他不明白世界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在通往自留地的道路上,偶爾,他還能看見破敗的老墻上殘存著文革的標語。這些標語用白灰刷在泥墻上,已經溶入泥墻。現在只有這些標語在證明著老支書過去的威望。老支書雖然不識字,但他認識這些標語,知道這些標語的意義。他有半輩子天天跟這些標語打交道,那時多么容光煥發!現在這些標語也在受傷,有一些字模糊了,有一些字死掉了,有一些字被母雞啄掉了腳……他倒知道母雞啄泥是為了更好地下蛋,可墻上的標語礙那些公牛什么事啦?他倒想問一問那些畜生,為什么每次路過都要拿犄角去捅它們,把它們捅得遍體鱗傷?!還有村里的那些毛孩子,不光用手去摳,還把擤出來的鼻涕甩到標語上……
老支書走走停停,心里感到憂傷。當他滿腦子回憶走到阿墩家門口時,看到他家墻上的那行舊標語干脆被一行刷成彩色的廣告覆蓋了,不知道為什么,他受不了了,他的胸脯里突然來了一陣控訴的欲望,他要停下來問一問他媽的阿墩——你他媽的是誰允許你家墻上刷廣告的?他于是往阿墩家走去,真想把他家的墻刨了。可是,他只往阿墩家瞅了一眼,就再也走不動了。他看到他昔日的相好——愛梅——此刻正坐在一張凳子上梳頭發。嗯,她的樣子就跟那些老墻上的標語一樣讓他眼前一亮。她竟然還留著長頭發(平時她盤起來了),歪著頭,一下一下地梳著,她好像沒有怎么變老,就跟從前一樣小小巧巧的,不胖不瘦的。甚至,她比以前更“時髦”了。一件帶金絲的紅上衣,火紅,耀眼,要是穿在別的女人身上簡直過分了,但是穿在愛梅身上,漂亮到了家。
愛梅是老來俏,穿裙子都不過分!以前,愛梅最對他的胃口,現在呢……老支書放下簸箕和鋤頭,邁進門去的時候,感到一陣情欲勃發……他想起許多年以前當他邁過這條門檻的時候,愛梅,他的愛梅突然從門后頭撲上來,愛梅抱住了他!他們當場就滾到了地上:
“你、你、帶糧票了嗎?”
“帶了,帶了!”
“先拿給我!”
“別急別急!”
“就是要急嘛!孩子三天沒吃飯了!”
歲月的聲音在老支書的耳朵里發出回響,那么清晰,焦灼!老支書的身體微微發抖了。“愛、愛梅……”與其說這是過于激動,不如說是過于緊張,老支書竟然像個進門討水喝的人那樣躊躇不敢近前,“愛、愛梅,你家阿、阿墩……在、在嗎?”
“你找他呀!他一早領匯款去了!”
“匯款?”
“是阿紅寄來的。”
這樣的對話進行著的時候,老支書的相好正把頭發盤起來,老支書看見老相好的額頭上雖然有細密的皺紋,但是如同清水里撈出的青瓷一樣干凈,如同胳肢窩下面的皮膚一樣白皙。她的這張臉從總體上看,依然那么嬌嫩,那么可人——如果老支書此刻變成了坐在電視上打分的評委,他愿意給她打98分——身材20分,嗓音12分,容貌20分,皮膚21分,氣質25分——那丟失的2分,是由于較之于年輕時的愛梅,現在的愛梅左右面頰上各少了一個淡淡的紅暈。
沒有了紅暈的愛梅有一點冰冷冷的感覺,“支書,我還沒問你呢,你找阿墩有事嗎?”
“沒什么事,沒什么事。”老支書支吾著,感到下體越來越不是滋味了。
“沒什么事,不可能,你可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人。”
“我、我嘛,找、找阿墩捅煙囪。”
“這個時候捅什么煙囪,又沒有過年!再說,我家阿墩不掙這樣的錢了。”愛梅說到這兒,大概發現老支書站得很不自然,就隨口問,“支書,你怎么了,難得來串一次門,肚子疼嗎?”
“不,不是的,我、我的腰不好,站不直。”
老支書慌里慌張地在凳子上坐下,臉紅得跟豬肝一樣,憋了半天也不知如何向愛梅吐露心聲。他不得不陪愛梅繼續說些不著邊際的廢話,比如養了多少只雞,打了多少糧食,阿墩也學抽煙了,阿紅過年回家坐火車需要一天一夜,等等。
這簡直是一種折磨。老支書邊點頭邊盯著她看,越發覺得她雖已半老徐娘,但姿色猶存。有那么一剎那,他差一點就撲上去把她按倒了。他相信他能讓她得到快樂!但他為什么又克制住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苦惱極了。無以言表的苦惱。他真想強奸她,又想跪在她的面前,哭出聲來……幸好這時候,老支書看見穿一身西裝的阿墩,別著手在街角出現了。
阿墩矮得可以,丑得沒法說,遠遠看去,就跟一截裹了箬葉的老樹樁似的,這截老樹樁走起路來一蹦一蹦的。老支書從沒想過他也有出人頭地的一天。但人家有錢。人家的女兒從深圳寄回來的錢比老支書一輩子掙到的錢還要多。老支書極不自然地站起來,“我走了。”
愛梅似乎沒有聽到,她說,“沒想到阿墩這么快就把錢領回來了。”
到這時,老支書才意識到剛才為什么不敢向愛梅傾訴他的愛與哀愁,那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已經配不上她。
3
老支書老了,老支書用鋤頭柄挑著空簸箕來到自留地,身上沒有一絲力氣。他坐在石頭上,靜不下心來干活。他的思緒就跟眼前的番薯藤一樣亂。當他磨磨蹭蹭,終于挖完半畦番薯,裝進簸箕挑回家,金娣已經趕老公豬走了。
老支書胡亂吃了點東西,發了一陣呆,上床睡了一覺,睡得一點兒也不踏實,幾次被淺夢窒息,夢到很多條蛇纏著他。后來,干脆就醒了。醒來的時候他發現他的褲襠濕了。那是未婚的小伙子生命力過剩的現象。這個現象沒有讓他高興,反而增添了瀕臨死亡的恐懼。他曾聽說災難之前必有預兆:地震之前動物煩躁不安,人死之前回光返照,九十九歲老太太長出新牙世道就完了。我是不是快要死了?還是這個世道快要完了?老支書脫下短褲,赤條條地站在屋里,茫然不知所措。
這時候,是他家的老公豬在院門外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尖嚎。老支書趕忙套上長褲,扣扣子的時候看見老伴瘋了一般追著老公豬打。老公豬的身上血跡斑斑,呼哧呼哧跳進豬圈,還掉過頭來哼哼個不停。它的哼哼聲比哭還難聽。金娣揮舞著竹枝,披頭散發,“我讓你偷懶,我叫你偷懶!你這畜生!我拿菜刀把你閹了!讓你知道活著沒這么愜意!”
金娣的叫罵讓老支書覺得她總是在含沙射影。他灰溜溜地走到院子里,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我挑回來的時候,你們已經走了。”金娣竟然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老支書知道她這是氣的,就走到一邊,將簸箕里的番薯一個一個疊在墻角,“豬也會老的,就跟人一樣,”老支書在心里說完了這句話,扔了好幾個番薯給豬吃。豬不叫喚了。老伴卻開始嘮叨。幸好,所有的怨氣都是沖著豬去的。
原來,金娣趕老公豬到井下村配種,染紅的雞蛋她吃了,紅包也拿了,待到老公豬披紅掛綠趕進母豬圈,公豬不發情,母豬怎么蹭它也沒有用。“媽的,它還裝嫩哪!”那家主人左等右等,就急了,他穿上雨鞋卷起袖子自作聰明跳進豬圈去幫忙,結果該死的老公豬咬了他一口,那家主人的一雙手頓時鮮血直流。看見那家主人在豬圈里打滾,金娣嚇得癱在地上,趕忙掏出紅包要還給人家。那家女主人死活不同意,要她賠她丈夫兩根能掐會算的手指頭,因為他的兩根手指頭已經被老公豬吃掉,看樣子已經取不出來了。
不到半個鐘頭,公豬咬人事件驚動了半個井下村。人們紛紛趕來看熱鬧,還要把金娣五花大綁扔進豬圈去。金娣苦苦哀求,丟盡顏面,最后找了井下村的一個親戚墊上五百塊錢,人家才同意她趕公豬回吳村。一路上,她把手都打疼了,把眼淚都流干了。
“我養了兩個不中用的東西!”金娣說著說著悲從中來,“我上輩子欠你們的!從今天起我不再管你們死活,我去當尼姑,我去當尼姑也比呆在這個家強……”
嗯,老支書的老伴金娣從老公豬哭到了老支書,從老支書哭到了她自己,從天亮哭到了天黑……老支書一句話也不敢回。盡管他可以這么說,老公豬不發情是由于井下村的那頭老母豬太丑陋,換了別的母豬它還可以跨上去。但是,這樣的狡辯意義何在?
黑夜里,那是漫長的黑夜,老支書在黑夜里躺下來。老支書睡在竹板床上,老伴睡在木板床上(他們分床睡已經三十年了),老支書默默忍受著老伴的哭與罵,鬧了半宿,她累了,睡著了。老支書卻輾轉不能眠,現實生活的苦惱以及莫名其妙的情欲困擾著他,就像屋外的老公豬在豬圈里嚎叫。按理說,苦惱的人是不該情欲萌動的,但是老支書的生理機能似乎不太受情緒的干擾,此刻,他感覺到他的身體又開始發燙,他的下體又蠢蠢欲動了,他起來喝了好幾次水……
這樣,直到黎明將近,老支書才在不祥的預兆與沉重的困倦中下沉,沉到黑與紅的深淵,沉到夢中。
在夢中,他第一次夢到自己跟他的四個妻子同時生活在一起。
嗯,老支書沒有愛過他的四個妻子,包括活著的金娣以及死去的前妻。在現實生活中,他甚至想不起另外三個妻子的模樣和年齡。但是在夢里她們都很年輕,包括金娣也是年輕時的金娣。她們四個就像傳說中的仙女那般曼妙,又像現實中的妓女那樣風騷,她們逗引著他,刺激著他,那是在一張鋪展到天際的大床上。那是多么淫蕩、放浪形骸的交媾啊!他的大老婆身軀健壯,兩個奶子大得人喘不過氣,他被她粗暴地壓在下面,他倒是樂意;他的二老婆個子矮小,但是騷勁不小,她在床上歡蹦亂跳,弄得他不知道怎么配合才好;他的三老婆似乎挺正經的,其實不然,她也想玩點小花招可惜沒勇氣;他的四老婆呢,嗯,她好像比較拘謹,裝模作樣,怎么說呢……她似乎不適合出現在夢里。因為她是屬于現實的,正因如此,她又在罵:
“豬!你這頭千刀萬剮的豬!我恨不得宰了你才解氣!我給你吃我給你住,你還讓我賠本!就跨上去兩分鐘的力氣都沒有嗎?你這頭活該遭報應的豬,你偷懶真是偷到了家!讓王朝馬漢來收拾你……”
熬過了漫長不安與瘋狂污穢的一夜,老支書的頭懵懵的,一種不知身在何處的無力感壓迫著他,那是精神上的。他實在不想聽見如此刺耳的聲音,他蒙頭再睡,但是他發現他的肉體處在另一種狀態之中。他的肉體獨立于他的意志,把他的情欲從夢中帶回了現實,他的生命之根依如昨日硬邦邦的。沒錯,在過去那些倒霉的歲月里,老支書的確渴望雄起,然而今天他發現二度重來的情欲變成了他的煎熬,他的隱痛,他沒有能力將它熄滅,就如同他沒有勇氣向愛梅傾訴他的愛與哀愁。這種靈肉分離的處境叫他痛苦不堪。難道這真是報應嗎?他想不起他做錯了什么……
這時候,金娣還在生公豬的氣,她罵得這么歡,打得那么盡興,仿佛損失了五百塊錢終于讓她抓到了老公豬的把柄。老支書忍無可忍沖出去了,將患了更年期后遺癥的老伴按在了地上,“我叫你這張烏鴉嘴叨叨叨地咒我死!我叫你瘋瘋癲癲不得安生!”老支書一抬手一個巴掌,一抬手一個嘴巴,打得金娣像條蠕蟲一樣扭來扭去。暴力之下,我們的老支書突然發現五十不到的金娣還不是那么老,嗯,她比愛梅年輕多了。一陣難以遏制的沖動俘虜了他,驅使他一把揪住金娣的衣領,將她的衣服扯下來了。于是金娣半老不老的身體就像蒸熟又冷卻、冷卻又蒸熟的發面那樣暴露在太陽之底。
“瘋子!畜生!放開我!放開我!”金娣如同帶爪的野獸在老支書的淫威之下掙扎。金娣又是咬,又是踢,又是罵,又是哀求,金娣就像瘋了一般保護自己,卻始終沒有意識到老支書的目的是要強暴她。她以為老支書發發脾氣也就完了。等到老支書脫掉他的上衣,裸露出巖石一樣的胸肌,她才察覺到情況有些不妙,但是,她就像蒼蠅被粘蠅紙粘住了,她感到老支書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可怕。他要干什么?不,不要……自從她嫁給老支書,老支書除了在洞房花燭夜像個法官那樣檢驗了她的貞操,此后就再沒有碰過她,她開始是盼,接著是恨,現在,是恐懼!
“不,不要……你這老不死的!你這魔鬼!你還要不要臉哪!……”金娣終于在老支書脫下褲子的那一刻,哀叫一聲,接著,就跟抽風似的,暈死過去!
這樣的場面就連睡女人無數的老支書也沒有碰到過。他也嚇壞了,萬分自責地把金娣拖到了里屋的床上。他的身子發起抖來。他感到缺氧,蹲在地上蹲了好一會兒,然后才有力氣站起來摸了摸她的額頭,還沒有涼。他湊到她鼻子上聽了聽呼吸,好像還沒有斷氣。他就逃走了。他逃到了山上,在自己家的玉米地里拔了一天草。這一整天,他都沒有想過早晨發生的事情。但是,當頭頂的太陽佝僂身子,將它的頭顱降低到一座山的山坳上的時候,黃昏突然彌散開來。無以計數的晚蟬開始嘶叫,在天色漸暗的過程中竭力嘶叫,那聲音單一嘈雜。累了一天的老支書就跟平常該收工時那樣站起身,拍拍屁股,但是,他突然想起自己已經無家可歸了。
黃昏的光線越來越暗,剛剛鍍金的群山一片黯淡,云也顯得十分滯重。“我倒寧愿她嚇死了!這樣子叫我沒臉回去見她!”他坐在玉米地的土疙瘩上,感到餓,就掰斷一棵玉米,嚼了嚼,很苦。他從來沒有這么餓過。他從自己家的承包山上下來了,下到離村子很近的小山上,他終于看見了村子里的炊煙。乳白色的炊煙一根一根上升,最后與逐漸下沉的天幕融成一片。他想趕在天完全黑下來之前找到自己家屋頂上的炊煙,找著找著就哭了,“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我真的該死了!”
一路上,他不停地重復這句話。
第二章
1
嗯,那一天老支書沒有回家。他下了山之后,就跟夢游似的走到了金塘河上游一個叫做“圓潭背”的地方,他跳下去了。那時候,河水還不是很涼,老支書從瀑布上跳下,撲通一聲,濺起了許多水花。老支書的身體被水面打疼了。他就像做夢一樣在漩渦之中轉了兩圈,并且很快浮了上來。這時候,活著的悲傷就像嗆了他一口水。他痛苦地想,“難怪有人說圓潭背淹不死人,原來潭底的水是一個勁往上翻騰的。”老支書以前沒有分析過這個問題,現在弄得自己很尷尬。他已經沒有勇氣重來了。
“既然這樣,那就洗個澡吧。”老支書看了看四周無人,就將身上的衣服都剝下來了。他小小心心地將自己泡在水中,水讓他感到很輕盈,很寧靜。他閉了一會兒眼睛,疲憊差一點叫他睡著了。他真希望在黑暗之中永遠泡著。可是欲哭無淚的無助感滲透了他,他不知如何回到一頭閹牛一樣的生活,也不知如何去處理他與老伴的關系,他擔心金娣受了這一刺激,很有可能瘋了,就算沒有瘋,她也會喋喋不休,百般羞辱。老支書痛苦得想喊出聲來……沒想到這時,突然有人用手電照了照他,“是誰呀?凍不死你啊!”
老支書張著嘴,痛苦在他的喉嚨里咕嚕作響。“你挺尸啊!”可瀑布的喧嘩讓他判斷不出對方是誰。那個人就繼續往水面上照來照去,就跟日本鬼子在搜索射擊目標,“再不說話我就拿石頭砸你啦!”
老支書不得不喊了一聲,“是我!”
那個人就從路面跳到河灘上,“喲!是老支書呀!我還以為是個死人,嚇死我了!”
那人是村里的光棍漢富興,死去的貧農小野狗的二兒子。小野狗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嗜酒如命,二兒子偷雞摸狗,三兒子天天打架鬧事(好在這個兒子出門打工了),他們將小野狗的劣性一一繼承。小野狗活著的時候,沒少給村里添事,他死后連雞鴨都添了膘。
老支書沒好氣地罵,“你他媽的把手電滅了!”
富興說,“我滅了就看不見你了!”
老支書感到晦氣又掃興,真想揍他,“你給我滾到你該滾的地方去!這里沒你的事!”
富興抽動腦袋,怏怏不快地走開了,心想你老都老了神氣什么?于是又轉過身去沖老支書喊,“滾滾滾你的媽!什么玩意兒!你以為我喜歡看你啊?我睡過的女人不會比你少!告訴你,干不動女人的男人都應該消滅掉!”
老支書懶得跟他糾纏,站起身,走到瀑布下面搓起了澡。這中間,他只聽清“正法老婆、氣死你、睡不過來”等幾個字。
等富興走遠,老支書上了岸。這時,老支書氣得差一點背過氣去,他的手表不見了。“媽的!揍不死你,跟我來這一套!”老支書咆哮著,套上濕漉漉的衣服往村里趕,趕到半路又彷徨了,因為他不想讓人看見他的狼狽樣。他于是又回到原地找手表。他擔心跳水自殺時掉到潭里去了,可又覺得脫衣服時還在手上。這樣折騰半天衣服差不多干了,他才決定再去找富興算賬。
富興住在祠堂一側的老房子里,那些老房子原是地主陳小鴨的房子,解放后全分給諸如小野狗這樣的貧農住了,現在這里的住戶大都搬出,風雨飄搖的青磚瓦房一片漆黑。富興自然不在家。于是老支書又來到代銷店和經銷店,里面冷冷清清的也沒有人。他這才想到富興真有可能跑到什么女人那里過夜了。
老支書就像一匹獨狼。這是老支書最矛盾的時刻:他如果不及時追回手表,明天有可能已經被富興變賣或者送給姘婦了。現在手表雖然不值錢,但是這塊手表在當年是用一頭牛的價錢買的。剛買回來那幾年老支書的手腕是吳村的一道風景線。如果不去追這塊表呢,他現在就得回去面對金娣。要是發瘋的金娣知道他把表丟了,那好,她會認為這個家徹底敗落了,她會撲上來把他撕成兩半,四半,甚至剁成肉醬……老支書踉踉蹌蹌地走著,越想越不是滋味,他沒想到自己也會有這樣失魂落魄的一天,時勢之滄桑不禁讓他落下淚來。“整整五十多年,我咬緊牙關握緊拳頭,我沒有被人欺負過!如今,叫我怎么受得了!”老支書感覺到血涌到他的心臟里,熱辣辣喘不過氣。當他終于搖搖晃晃走上通往正法家的小泥路,在深夜敲響正法家的大門,他不知道他的勇氣來自于恥辱還是絕望,他連殺死富興的打算都有了。
然而,正法家的門吱嘎一聲,開了,在15W的燈泡照射之下,正法老婆只穿一條內褲,她睡眼惺忪,只說了一句“門沒有閂,吵死人啦”,就歪歪扭扭地往里走,弄得老支書就跟尋寶者眼前突然出現一座寶藏似的愣在那里。他被嚇著了。“你還不進來你想讓全村人都知道呀!”老支書舔舔發干的嘴唇,交換地踏著兩腳,“好,好……我、我找……富興……”這時候,正法老婆突然一聲尖叫,抱住她的胸脯夸張地跳開了(害得我們的故事也跟著跳動了一下),正法老婆的聲音倉皇而嘶啞:
“老支書?——”
“是、是我……”
“你、你來干什么?”
“我、我找富興……”
“他不在這里。”
“讓我進去看看!”
“出去!”
“富興、這個賊、偷了我的表!”
正法老婆一扭身,高高地舉起了掃帚,“你出不出去?我可要喊人了!”
老支書猶豫了一下——他能從正法老婆的舉動中看出屋里的確沒人——然而他沒有走,他挪動著雙腳,將一雙手伸到背后摸到了門沿上,放肆地盯住正法老婆的眼睛瞧了瞧。她把眼睛避開了。老支書乘機呼出一口長嘆,“健妹,我、我被金娣趕出來了!我回不了家,我餓了,我冷呀!”老支書的喉嚨里先是塞著一把鹽,這時又仿佛冒出了一團火,“你看看我的衣服,我的衣服濕透透的!你再看看我的肚子,我一天沒吃東西了……可我的心,我的心是熱的……健妹!你就讓我在這呆一晚上吧!”說著,他將門關上了。
嗯,那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峰回路轉的晚上,我們的老支書在關鍵的時候發揮了一個情場老手的手腕,他將正法老婆——健妹——打動了。我承認,這樣的事情并不多見,但它畢竟發生了:老支書先是向人家要吃的東西,人家給了,等他狼吞虎咽吃飽了,他又要求取暖,人家從房間里抱了一條毯子給他,他就將人家的手抓住了。“健妹啊,我知道正法常年在外你不容易,一個女人家,哪能離得開男人呀!今天,我來了,我還沒有老!”老支書說得很動情,仿佛這些話已經想好很多年……健妹呢,忸忸怩怩的:
“不行,不行,老支書,不行的……”
“怎么不行?我又變年輕了……
“我是怕,我怕富興要來……”
“他敢來?我剁掉他的手!這個賊骨頭……該有人來收拾他……”
至于接下來發生的事,還要我來寫嗎?想必你也猜到了。
2
第二天,老支書凌晨四點就起床了。天還沒有亮,健妹睡得正香,這個膀大腰圓的女人!昨晚可把老支書累壞了。老支書從床上爬起來才發現腿是軟的,腰是酸的,連骨頭發出來的聲音也變得咯嘣脆。不過,比起昨晚得到的歡愉,受這點累算得了什么?老支書依依不舍地離開了睡夢中的女人,他必須趁街上沒人時溜回家,于是他像個幽靈似的出現在了街上。可是他走到家門口又突然后怕起來,不僅僅害怕金娣瘋了,會跟他糾纏不清,更因為過了這翻云覆雨的一夜,他覺得自己更對不起金娣。
他是痛苦的。畢竟他不再是那個只顧大家不顧小家的陳鍋金!他佝僂著,在晨曦的微光里走來走去。突然,一戶人家的小公雞哦哦地叫起來,那尖細的嗓音讓他的心為之一緊。吳村蘇醒了,蘇醒的吳村讓他感到恐懼。這時鄰居家的門開了,從里面走出來一個連聲咳嗽早起挑水的人,老支書急慌慌地假裝出門干活,并與之寒暄。根據鄰居老漢對他的態度,老支書判斷出在他離開家的這一天一夜,家里好像沒有發生什么事情。如果有什么事情,他總是會問的。
于是他放心了,在街上轉了一圈又回到了家門口。天已經大亮。老支書在家門口站了好一陣,最后在一聲咳嗽的幫助下才推開了院門。院子里一片狼藉,金娣像一尊瘟神坐在院子里,身穿一身平日里沒見她穿過的艷紅的衣裳,呆呆的,幽怨的,像一個舊世紀的妓女。老支書的臉色原本是鐵青的,這時變黃了。老支書努力半天才裝出一口難堪而獻媚的微笑,“昨夜里開會,選代表,你……你……醒啦?”
老支書沒有聽見回答。但是,他看見金娣的身體突然抖起來了。她的眼淚在瞬間如同祖國的河流縱橫在臉上。她大概早就想哭了,所以,她才會這樣。可是,她沒有哭出聲來,光是打著噎,就跟吃了一碗開水泡的冷飯。她大概很痛苦,瘦小的身子戰栗不止,數次難受得上氣不接下氣。老支書感到惶悚
“你、你真傻,你為什么要等我?!……”這時,抖個不停的金娣才哇的一聲哭出了聲:
“我的命……我的命好苦啊,老天爺知道,過這樣的日子,你還不如休了我呀!……”
金娣哭得那么響,喊得那么撕心裂肺,她將柴垛上的雞嚇著了,嚇得嘎嘎叫,飛到了豬圈的柵欄上。豬圈里的老公豬呼得一聲蹦起來,哼哼著,傷口已經潰爛……老支書呢,看見鄰居們已經端著碗吃早飯,都豎著耳朵往這邊瞧,嚇得臉都白了,趕緊跑過去合上了門。
“不要哭,不要叫人看笑話!聽見了嗎?”
不料,他剛走回來勸金娣,金娣就像哺乳期的母狼一樣撲上來,對著他的臉就是一下子,那是一個聲音響亮的耳光,老支書跌在地上,臉漲得通紅,他聽見她在喊:
“滾!滾!你滾!你給我滾出去——你走!你走啊……”
一陣吞了一口雞屎一樣的羞恥感,叫他一陣惡心。他走到院門口,一只手將剛剛關閉的院門拉開,一只手按住隱隱作疼的胸口上,背對金娣站著,喘了好一會兒氣。然后,他邁過門檻,一言不發地走了。
3
老支書大概真的累壞了,當他又瘦又黑地走到村委會,蒼白的太陽照耀著,使他感到這兩天發生的事仿佛一場噩夢。他打開村委會褪色的門,身子一挨桌子,眼睛就再也睜不開了,連夢都沒有一個。
這時候,也不知是有意還是巧合,就在老支書睡得正酣之際,門被一個人的拳頭弄出了很大的聲響。咚咚咚咚。老支書一激靈,坐起來,恍惚中以為批斗會開始了,興奮地跳下桌子又覺得不像。終于,他醒了,忍不住打了一個哆嗦,以為老伴追殺到這里了,趴在門縫上看。看了之后,心里才踏實了許多。
“你他媽的,我沒去找你你倒送上門來了!”老支書開門就罵,把站在門外的富興嚇了一跳,“把手表交出來!”
富興也不示弱,“唷唷唷,老支書,你就別裝了!你不會說你是呆在這里辦公吧?”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不懂嗎?我可以給你來個現場直播,我趴在窗口聽了一晚上,總算找到你了,我連你喘幾次粗氣都知道。”
老支書心里一震,那滋味就如同當年楊老肝將刀架在了他的陽具上。他猛地給了富興一拳。富興呢,一伸手,抓住了老支書的衣襟,將老支書噗通一聲掀倒在地。然后,他又往老支書的顴骨上還了一拳。老支書哎喲哎喲著,就跟一頭病牛一樣躺在地上,臉上的肌肉一個勁地跳著,“你、你這個雜種,你不把手表交出來,我中午就去報案,你這個賊骨頭,我叫你去蹲班房!你等著……”
富興沒想到威鎮一時的老支書這么輕易就被他打敗了,還盡說些小兒科的廢話,得意得有些說不下去,“我我、不想怎么樣,就是請你以后別提手、手、手表的事!”
狼狽之極的老支書從地上爬起來,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挫敗的感受如同一袋火藥受了潮,但他的口氣還跟剛才一樣硬,咻咻的,把富興罵得狗血噴頭……就這樣,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吵了半天,最后富興終于讓了步,他嘿嘿奸笑著說:
“其實手表我現在就可以還給你,正法老婆我也可以讓給你。女人嘛,多的是。我只是很好奇,你這么大歲數了哪來的勁?”
“這個你少操心!”
“我僅僅想知道,教我一招怎么樣?”
“我勸你去問問你媽!”
“可不,我媽猜你有九十多了,她說她嫁到吳村你就現在這個樣兒了。嗨!我的祖宗呀,我真佩服你呀!你這頭活過年頭的老公豬一到晚上還能生龍活虎的!”
富興的話再次捅中了老支書的要害——他老了,瞞不住地衰老——老支書的額頭上白汗直流,他真想再揍富興一拳,可惜沒有力氣,只好咬著牙。富興見老支書不吭氣,就接著說:
“老支書,教我一招吧!你講什么條件都可以。不瞞你說,我腎虛,就差在女人面前站不起來了,老支書,我可以介紹別的女人給你哩!我最知道村里哪些女人騷……”
“走開,走開!我不懂!”
“那你告訴我吃了什么補藥?”
“你他媽的,你還有完沒完?!……”
那是饑餓難挨的一天。趕走富興之后,老支書又昏昏沉沉地睡了大半天。醒來的時候頭昏腦脹,肚子里很窩心,就像吃了一肚子生竹筍。渾身的疲勞似乎沒有絲毫消退。他靠在椅子上,閉著眼睛,伸了伸腿,經脈如過電,感覺腿根那玩意倒是還有精神的。“真是見了鬼,為什么它不累呢,我遲早會被這禍根害死的,它好像不是我身體上的器官,”老支書病懨懨地走到村委會屋后的水溝旁,用手抹了一把臉,臉瘦了,“唉,我是不是不該做……老不正經的事?”
自從性欲復蘇以后,老支書的腦子經常這樣恍恍惚惚的,仿佛活在別人的身體里。他還想回去躺下來,但是肚子的忍耐力達到極限,他走到代銷店稱了半斤餅干和開了一瓶啤酒。他站在柜臺旁,啤酒分兩次就喝光了,店主跟他搭訕都騰不出舌頭。店里生意很差。可是剛單干那幾年,代銷店是吳村最熱鬧最賺錢的地方。因為那時候人自由了,又都呆在村子里,人就跟籠子里的螞蚱上躥下跳。現在,代銷店幾易其主,包子、餛飩都不做了。喝啤酒肚子發涼。
當然,晚上倒還可以在辦公桌上過夜,冷的話可以摘下墻上掛滿蜘蛛網的錦旗御寒,那些錦旗年深月久,早該撤下。可吃飯是個問題。“人是鐵飯是鋼,”這是他平生第一次想起了金娣的好,“雖然她愛嘮叨,但這三十年她沒有讓我餓過一次肚子,吃過一次冷飯。”他知道,正法老婆那里肯定不會愿意天天給他準備吃的。再說,人家讓你睡了覺已經便宜了你,倒有義務供你吃喝?吃不上飯,晚上的好事自然就沒力氣做了。
中午,老支書拉下了一張老臉,孤孤單單地走在冷冷清清的村街上,決定在村子轉一轉,碰一碰運氣——要是往后倒退三十年,只要他在吃飯的時候出現在街上,拉他吃飯的人何其多——現在人家鍋里燉著一鍋肉,當著你的面啃骨頭,關你什么事?
這時天卻下起雨來了。雨點兇猛,冰涼。無處可去的老支書又惱火又悲傷,他的內心深處竟然產生了一種流浪在異地的凄楚之感,他干脆不再跑,任由大雨打在他的頭上。他的眼睛被雨水糊住了。
“支書!支書!哪兒去呢?”
老支書回頭一看,是同樣被雨淋濕的磨刀六,挑著一把劈刀和一塊沒人要的肉。
“連天空都跟我作對,連天空都跟我作對!……”
“老支書你,你說什么?我聽不清,你的衣服濕了,擔心感冒……我跟你講兩件事。咱先到那邊避一避雨。”說著,他們跑到一戶門窗緊閉的空房子跟前,人在門洞下面,肉在雨中。看著那肉,老支書的腸子蠕動了幾下。
“我正要找你呢,你沒事嗎?你的臉色好像不太好……”老支書擺擺手,磨刀六就沒有多問,他征求老支書的意見說,小摸耳的兒子想買下村里的學校蓋洋樓,村里大部分人都同意了,問老支書賣或者不賣?老支書以為是喧鬧的檐水讓他的耳朵產生了錯覺,“你說賣村里的學校?”
“學校在橋頭,位置好,張亮要的是地基。他說要造一座吳村最高的樓,起碼六層吧。”磨刀六跳出去趕走了一只冒雨跑過來啄肉的雞,接著說,“他開口五萬,連操場在內。我想,反正咱村的小學早取消了,孩子們到井下村上學都好幾年了!”
老支書是看著村長換了一茬又一茬的,直到三年前再也沒有人愿意當,最后由他出面說情,殺豬的磨刀六才勉強同意“試一試”。也就是說,留守在村里的男人們當中,已經找不到一個正兒八經的“能人”。磨刀六是村里為數不多常年在家,能辦點實事,人緣還不錯的。可今天他說出這樣的話,讓老支書心寒。
“學校,倒了也不賣!那是咱……”老支書本想說咱祖宗的基業,可想想又不對,因為那兩排泥房子是五幾年的時候他帶領大伙建筑的。他想到當時同樣冒著雨,他蹲在屋頂的梁上蓋瓦片,凍得雙腿站不直,差一點滾下屋檐活活摔死。老支書感到此時,他終于從屋檐的鐵鉤上摔下來了,時間仿佛一陣風在耳邊刮過。
“今天賣榨油房,明天賣水碓,后天賣水電站,我看你們賣完學校再賣什么?村里窮,你們應該負擔起致富的重任,而不是動歪腦子!”
“老支書,致富的話還要你說?現在誰不是削尖了腦袋去掙錢。賣了學校,每口人都能分到百來塊錢。我還盼著拿它做盤纏呢!”
“就是窮死也不能賣!”老支書知道自己想反對也沒有用,但他堅持著。磨刀六摩捋摩捋濕頭發,嘆了一口氣,他的口氣里有一股大蒜味:
“其實,我也知道,這樣下去終究不是辦法。但你也知道,咱村集體一點收入都沒有,不像你們當年的大隊,田地山林牲畜甚至社員家養的豬,都是集體的。現在當干部撈不到一分錢不說,到鄉里開會還要自己掏車費。三年了,每年白殺一頭豬,被上面來的人吃掉半頭,被五保戶吃掉半頭,我倒不心疼,只是,怎么說呢,”磨刀六猶豫了一下,盯著門框上的“迎春接福”,說,“沒什么意思。”
老支書以為磨刀六是故意氣他的,沒有吱聲。磨刀六就接著說,“我還有一件事,我不想當村長了。我沒這個本事。我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到城里去租個攤,掙點錢。現在殺一頭豬一個星期都賣不掉,呆在家里一分錢掙不到。以前我總覺得我走了,村里沒人殺豬了,村里人吃不到肉。現在想想,我何必管那么多呢?我不殺豬了,井下村的屠夫會來殺,井下村的屠夫不來殺,和尚村的屠夫會來殺,他們不來殺,鎮上的肉販子直接把豬運到屠宰場去殺。屠宰場殺豬,連刀都用不上,只要一根高壓電線就完事了……”
老支書沒等磨刀六說完就走了。稀稀拉拉的雨還在下著。這時候,磨刀六趕了上來,像一只黑熊,遞給他那塊被雨淋濕的肉。老支書不要,磨刀六硬塞在他的手掌里,由于沒來得及捆稻草莖,那塊肉只能抓在手里,冰涼而油膩,那感覺如同握著一截死人的肢體。老支書的眼淚不知不覺就流下來了。他抓著那塊肉穿過了半個村莊,到家的時候衣服已經濕透了。
他家的老公豬聞到了主人或者那塊肉的氣息,探出頭來,叫聲里充滿了哀傷與狂躁。老支書進了門,看見他家的灶臺上有熱氣,但是屋里沒有人。他膽怯地走到碗柜前,將肉放在瓷盆里,怕金娣看不見,又將瓷盆放在鍋蓋上。出于好奇,他還打開鍋蓋看了看,里面依然煮著豬食。然后,他就像一個闖入別人家的小偷那樣出來了,走到門口又返了回去,果真看見金娣呆在臥房里,像駭人的白毛女那樣坐在鏡子前,神情古怪而憂郁。還好,她沒有穿那身結婚那年給她置辦的紅衣裳。
“今早我給你割了三、四斤肉,你煮了吃!這幾天村委會有事,我不能回家。”說完,他不等金娣發問就跟逃似的出了家門。
不知道為什么,一出家門他就感到突然輕松了。簡直要哼出小曲來。他感到精神很好,就像雨過天晴的天氣。他穿過了半條街,兩條胡同,又走過了幾塊圍著竹籬笆的菜園,直接走到了正法家。
沒想到正法回來了。
正法穿得體體面面的,還理了個不三不四的老板頭(即小平頭)。看見老支書大駕光臨,臉上的每一塊肉都活了,亮出手機給老支書敬煙,老支書直冒冷汗,撒謊說:
“張亮要買學校,我想征求村民的意見。”
“賣學校?你說誰賣學校?”
正法的臉因為吃驚看上去像在受苦刑。老支書不得不把磨刀六跟他說的話學了一遍。正法的臉色就更不自然了,他抽動脖子把張亮罵了一通,并且說,“這家伙在外面掙昧良心的錢,蓋個樓壓死他!”見老支書沒發表什么意見,又說,“等我再掙上幾年,啊呸!我蓋個十層樓氣死他!”
這時候,臉色緋紅的健妹上來給老支書倒茶。老支書尷尬地站起身,瞟了瞟她。老支書怯生生地說,“我該走了。”
4
再一次躺在村委會那張又舊又破的辦公桌上真是又冷又硬,簡直像死人躺在棺材板。老支書睡到半夜坐起身,像個傻子似的坐了老半天。他想反思一下自己,卻發現腦子是空的。第二天,說不上什么原因,老支書跟富興走了。因為在墻角,富興擋住了他,“上我那兒去吧!我給你炒菜吃。”
早上的富興兩只眼睛是紅的,眼圈是黑的,身子不停地打晃。富興已經跟兄弟分家,跟老娘住在前文中提到過的舊房子里。他把老娘趕到了姐姐家。“老太婆太會管事了,她在家,不許我出去找女人。她心疼我,怕我被她們榨干。我媽知道我睡了多少女人。”富興說著,嘿嘿笑了,“她還總是以你為例,告訴我被榨干的男人就跟你這樣的,以后就永遠站不起來了。我媽她真是老糊涂,呵喝!你睡過我媽嗎?”
老支書的臉就跟被刀揭開的傷口一樣紅了。在老一輩女人中,他只記得沒有睡過李翠花,除此之外的女人他就不敢確定了。
中午,老支書總算吃上了香噴噴的熱米飯,由于吃得急,舌頭被燙傷了,還兩次伸直脖子發出嘎嘎的聲音,一副瀕死相。富興卻一口米飯都沒有吃,光是喝了半斤黃酒,他躺在一堆無以名狀的破爛上,臉色一陣陣發暗。他說他真吃不消了,懇求老支書教給他金槍不倒的秘方。并且總結說,“我啊,活到這個份上,總算明白皇帝佬兒為啥短命了。老支書呀,你倒真應該去做皇帝,你做皇帝你能吃得消。”他喝了一口酒,接著說,“老支書,一滴精十滴血啊!”
說著,富興的頭一歪,躺在破爛上睡著了。老支書站起來想走,但是想想自己上哪兒去呀?就算金娣沒有精神失常,也正常不到哪兒去了。這樣的一個老女人,只要在腦子里回閃一下就背脊發涼。田里的農活呢,他不想干,沒這個心思。他干脆躺在破爛堆上睡了一覺,這一覺使他徹底精神了。
這是老支書等到富興酒醒之后才知道的:
富興,這個平日里被人當狗看的破落戶,這個沒有人愿意帶他出門打工的賊羔子,誰也想象不出他在這許多年以來因禍得福,差不多將吳村留在家里的婦女睡了一個遍——事實上,自老支書之后,狗日的富興在不知不覺中延續了老支書三十年以前的生活,唯一的區別是,老支書睡女人無數,直到遇到楊老肝他才遭了殃;而富興呢,由于體質或者其他什么原因,短短數年就命門火衰,身體出現嚴重虧損,好比一口壽命很短的井(所以他特別佩服老支書的身體)。
據富興回憶,他的兩個腎從前年開始就隱隱作疼了。說疼還不準確,就是那種胳膊肘磕到桌角的感覺,麻麻的,酥酥的,彎不下腰。他聽說治腎虛要多吃山藥、蓮子、芝麻、韭菜、牛鞭子、豬腰子、羊骨頭等等,千方百計弄來吃。就磨刀六賣給他的豬腰子,他就賒了三、四百塊錢的債。山藥、韭菜和芝麻更是不得了,他不光把自己的責任田全種上了,還把它們種到了一些拋荒的田地里。一些村里人不明白他的用意,還以為他要搞高山蔬菜種植。他吃芝麻和韭菜把牙齒都吃黑了吃綠了,放出來的屁一陣芝麻香一陣大蒜臭,弄得他懷疑自己有兩套消化系統。可是盡管如此,他終因精氣耗盡,性功能大不如前。
最后,他聽說壯陽補腎吃狗肉好,“性溫,味咸,補胃氣,壯陽,暖腰膝,補虛勞,固腎氣”。于是他買了一條小狗養著,天天想吃它的肉,可憐那小狗對自己的命運一無所知,富興深夜去偷情它還跟著為他守門。而富興呢,他已經等不到小狗長大的那一天。有一次,他爬到一姘婦肚子上,不顧疲倦,好戲剛剛開始,卻感到一陣無法遏制的暈眩,等他明白事情的真相,那個婦女一腳將他踢下了床,罵他,“沒有用的東西!廢物!回去練習練習!討厭……”
富興無地自容,終于羞惱成怒,一進家門就將小狗騙進竹簍,活活踹死。富興現在還能回憶起那條小狗的哀叫,想起來的時候,鼻子和眼眶會跟著腰膝一陣發酸。以后他就再也不養狗了,自己養的狗吃不進肚子里去。吃進去也不得安生。于是,他多次在深夜用肉骨頭引誘外村的狗到吳村的石拱橋上,等狗終于吃到肉骨頭,他會用一個活繩套一下子勒住狗脖子,將它踹下橋。狗掉下橋,脖子上的繩套就會噗嗤一聲,將它勒得一抖一抖,安安叫,放熒光的眼睛逐漸熄滅在黑暗的橋底。
嗯,吃狗肉很補,也很香,一條狗富興花兩天時間就吃掉了。然而,吃狗肉上火,一上火他就更瘋狂地偷情,簡直像一架失控的機器。結果,他的腎更虛了。后來他痛定思痛,強迫自己再不去侍候這些婦女。這些婦女只是在利用他。可是關系一旦確立,人家隔幾天就上門來找你,你躲都躲都不起。有一次,他終于發火了,拒絕干那種事。人家就威脅他,說你是不是變心了?如果真是這樣,等到丈夫過年回家,將誣告他強奸她!他想一想人家丈夫在外憋了一年的火氣這時候全撒在他的頭上,就害怕了。他后來就拖,能拖一次算一次。有的愛埋怨的,干脆介紹給村里別的光棍或個別不安分的老漢去應付。不過,叫他最痛苦的是他的焦慮和恐懼心理,因為每次行房事,他總擔心自己不行從而在整個過程中膽戰心驚。這擔心簡直要了他的命。他是要面子的人,他還想在吳村生活下去,他不愿遭受歧視、嘲諷和責備……
富興說到這兒,不禁嘆了一口氣,“唉,你不知道咱村的娘兒們,個個都是吸血鬼!她們可能也會覺得對不起丈夫,但是實在壓抑不住自己……但我理解她們,都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哪!老支書,你要記住我一句話,她們的欲望就好比咱村那個深不可填的大峽谷!我簡直對付不了啦!尤其是男女關系方面的事情,咱真的不能依著她們來!否則傷了身子丟了性命沒人管你!老支書……”富興的聲音越說越響,最后幾乎是在喊。
嗯,退出吳村偷情史整整三十年的老支書,他已經整整三十年不問村里的男女之事了,現在,小野狗二兒子的一番話講得他心潮澎湃,躍躍欲試,他心想,“要不是富興這廝親口告訴我這些事,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要知道在幾十年以前,村里的女人愿意跟我,找我,那是因為我長得魁梧壯碩、權利在握,現在倒好,她們竟然心甘情愿被富興這樣的末流子擺布。真是沒道理。”
好在,他終于重出江湖。
第三章
1
嗯,這不是夸飾的玩笑,也不是一段聳人聽聞的故事,這是我們通過想象也能得出的現實:老支書自從在正法老婆那里找回了自信,又在富興那里聽說村里這許多“壓抑不住自己”的婦女,他無法平靜,他被躁動不安的欲望俘虜了,他的腦子里全是男女交媾的幻影,他迫不及待地想跟村里的這些婦女扯上關系……
不過,我暫時要提醒老支書,還有諸位讀者,請不要著急。因為現在天還沒有黑,在農村,天黑之前一般是不偷情的。沒有這樣的規矩。因為白天都有農活要做,就算在家里閑著,也不能關起門來做那種事情,比較容易被左鄰右舍撞見的。所以,偷情好比狩獵,同樣需要耐心。好在我們的老支書深諳此道,他此刻已經不那么盲目的沖動,心急火燎了。
他就像一頭反芻的老牛,攤開在村委會的辦公桌前。由于中午吃得過飽,時不時會打上一個漾來。可惜富興炒的菜太難吃了,沒有油水可言。不過,比起到代銷店里吃餅干,總是好得多了。他現在半瞇著眼睛,回憶著富興向他炫耀偷情的事情。他按照從村口到村尾的順序,再結合富興透露給他的一些信息,在腦子里迅速地搜索著這些婦女。
老支書已經完全拿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來了。他一絲不茍地考量、分析這些婦女,從乳房到臀部,從容貌到性格,盡量做出公正的評價。她們當中有一些他以為過于丑陋、讓他提不起興趣的,他想到她的時候,鼻子里會哼出氣來;另一些他認為長得不錯、又有可能與他發生關系的,他念出了她們的名字,默默記在心里。他發現有可能跟他建立親密關系的婦女雖然不多,但是也不少,如果不考慮自己的身體或者某些突發原因,一輪睡下來,至少需要十天半個月。
這個宏偉的計劃簡直讓他感到任務艱巨,近乎使命了。
“細想想,這些婦女白天像牛一樣勞作,晚上還要在空蕩蕩的床上輾轉難眠,多么寂寞,多么難熬……”老支書奇怪以前怎么就從未想到過村里竟然還有一些婦女長年累月過不上性生活,需要男人去慰藉,這簡直是不可原諒的……如今,他的情欲又恰恰在這個時候復蘇了,他覺得自己有責任在這個方面盡自己一份力,哪怕像富興一樣損害自己的身體,也要讓這些婦女享受到人生應有的歡愉!因為,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到的事情……
“再苦再累,也沒有58年煉鋼鐵累……”
他這么一想,心情隨之坦蕩了許多。他竟然唱起歌來了,一邊唱歌一邊下河洗了一個澡。回來以后,他在抽屜里找到一把生銹的剪刀,他照著櫥柜上的玻璃把野草一般的胡子修剪了一番。很不錯,看上去容光煥發。他又在凳子上細心地修剪了手指上和腳趾上的指甲。很干凈,盡管手心長滿硬皮。不過,有遺憾,老支書發現身上的衣服不是很干凈,邋邋遢遢的,這可不行。他一看時間還早,就脫下來使勁地拍打,灰塵飛了起來,好像沒有剛才臟了。
今天,首先選擇哪一個呢?
健妹無疑是不用考慮的。因為正法剛剛回來過,想必這段時間都不需要男人去慰藉。那么,長春老婆如何呢?長春老婆是吳村土生土長的“一枝花”,想當年她比仝蓮漂亮多了,可惜經過風吹雨打,不復當年靚了。這都怪她自己,活該!十六歲就等不及了,看見歡蹦亂跳的長春買了一輛自行車賣冰棍就滿心歡喜地嫁給了他。她以為長春會賣冰棍發大財的,不料現在窮得連兒子的學費都交不上了。聽富興說,家里窮得她沒辦法,農閑時曾跑到鎮上去拉客,逮住一個算一個,不料被鎮上上學的兒子看見了,罵了回來。老支書想了想,這樣的女人雖然容易得手,但又怕她會抱怨從他身上撈不到油水。
那就選擇阿華的老婆菊仙吧!阿華這些年跑到城里瞎混,做生意虧了不少錢,現在吃喝嫖賭樣樣都來,弄不清是當了流氓還是做了騙子,反正他要么不回家,一回家準把菊仙吊起來打。說實在的,老支書挺同情菊仙的。可是老支書不敢上菊仙那兒去,因為他知道阿華的脾氣,阿華比楊老肝更狠。
這時,老支書想到了“白冬秋”。白冬秋才是最可憐的!……丈夫于三年前到外省挖媒,被活埋在礦井里,她由弟弟陪同趕到丈夫出事的地方,被那里的人關了起來,一個月后才回了家。回了家她終日哭,哭得人像曬癟的茄子老下去,她再也不想哭了,最后用丈夫的賠款在村口造了一個二層樓。聽富興說,她好像并不反感男人去找她。
老支書決定先去白冬秋那里碰碰運氣。白冬秋有什么理由拒絕他?太陽剛剛下山,老支書就出發了。在路上,老支書回想起前天晚上,他和健妹在床上,滾來滾去,他很急,可是由于這么多年沒有接觸女人的身體,他有些緊張,并且在技術上出了一些問題。經過一番努力,他才逐漸找到了感覺,那感覺真好!令他回憶起了往昔——正法老婆叫喚的聲音,多么像當年的鳳琴!那時候,他活得有尊嚴,手中的權力就像腿根的生殖器一樣硬!想到這兒,老支書的腳步加快了。
可這是干什么?!
老支書滿懷激情地來到白冬秋用死亡賠款筑造的二層樓跟前,看見房門緊閉,一把大鎖咬在插栓上,正要走,對面一戶人家一扇虛掩的門卻吱嘎一聲。打開了。
“鍋金嗎?怎么走到門口又走啦?”
他真是老糊涂了!他看見一個有氣無力的活物坐在一張可以躺倒的竹椅上,就像一只巖洞里的蟾蜍盯著他。他呆站著,有些驚訝于自己的記性了。原來,白冬秋的對門住著李翠花……
“我、我找白冬秋……翠花,你、你出門呀?”
“我不出門,我看見你就坐起來了。躺著不是辦法。我說你找白冬秋,她還沒有回家呢!又要種莊稼又要砍柴,干不完的活!唉!勝利死了,就剩下她一個人,夠苦的。你找她有事嗎?”
老支書的心一陣發涼。發涼并不準確,是一種很復雜的感情,仿佛有一種愛戀與體恤從胸脯掉到了腸子里,變得不干凈了。他努力地想在對方身上找回心目中的那個形象,然而,眼前的李翠花人老珠黃,不忍心再看。他以前只記得她的腰變粗了,背變厚了,事實上,她是整個人垮了,就像堵不住水的堤壩一樣。嗯。她的臉就跟煮熟又冷卻的紅薯,兩只眼睛就像戳在紅薯上的兩個洞,眼眶呈現發炎的癥狀,干癟的嘴里仿佛老在咀嚼什么似的。垮了,垮掉了。
“唉,白冬秋命苦啊,終日哭,哭得勝利的骨灰常打濕結了塊。我說冬秋呀,人死不能復生,趁你還年輕再找一個吧。她說媽姆(她喊我叫媽姆),我用勝利的錢造了這個房子,就是想找一個跟勝利長得相像的男人做丈夫,繼續過日子。我說,這樣的男人你到哪里去找……”
老支書不想聽,并且,他真傷心三十年前他怎么會因為這樣一個女人差一點被人宮刑。如果,他現在還不曾擁有一個計劃,或者,不要將李翠花與年輕婦女去做比較,那樣還好;可是,他已經做不到繼續喜歡她。他沒話找話,“翠花,嗯嗯,我聽說,你家兒子在外面混得很好?”
“我吧……”李翠花像是要掉淚的樣子,沒想到眼淚說來就來了,“我、我,好恨你啊!當年如果不是你害老肝去坐牢,我們一家不會落到這步田地!我守了半輩子寡,我盼的什么呀?!我兒子給老板做了八年工,去年開始他總吃藥……電鍍廠條件差,他活不長了……”
老支書如同當頭一棒,兩膝哆嗦了一下。他只知道楊老肝因為殺他被判入獄,又因為多次越獄,到現在也沒有放出來。李翠花一人把兒子拉扯大,聽說兒子很孝順,工作很穩定……可是,怎么會活不長了?他不敢多問,正要轉身溜走。這時,在前面的道路上,有兩捆青柴禾在移動,老支書不得不退了回來,因為道路被堵死了。
兩捆青柴禾走到老支書跟前,轟然倒在地上,與此同時,一個女人的汗味和體味被風揚到了老支書的臉上。老支書感到頭暈。這是母獸的氣味,這樣的氣味他想不起有多少年沒有聞到了。
“老支書,你在這里……哎呀!差一點把柴禾扔你身上了……”
“冬秋,唉唉,你干活去了。挑得好重呀!我呢,”老支書懷著難以克制的激動和羞愧,生怕對方懷疑他跟李翠花產生了什么曖昧關系,趕緊解釋說,“我是來征求村民意見的,你還不知道吧?落花生的兒子要買學校……”
“張亮買學校?”
“對,是這樣。”
情況卻完全沒有朝著老支書想象的方向發展。他原本以為白冬秋會在這件事上發表一點意見,然后,他就可以跟她聊上了。通過這次交流,下次想來找她就隨意了。然而,她一言不發,情緒有些不正常。老支書很尷尬,不知該走開還是留下:
“他開口五萬,連操場在內。我想,這個價錢不低了!”
“你不覺得低就好。”
又是一陣難堪的沉默。
“冬秋,天色不早。沒什么意見,嗯,那就好。”
“我有意見也沒有用。”
“那可不一樣,群眾的呼聲和意見都要聽的嘛。”
事實上,老支書完全是為了討好白冬秋,他不想說這樣的話,僅僅是想在這里多呆上一會兒,哪怕聞一聞她身上的汗臭也好。沒想到撞見了鬼一樣,他剛剛因為說話不慎觸怒了李翠花,現在又像一把鹽撒到了白冬秋的傷口上,只見她的嘴唇就像表演口技一樣扯了幾下,抖動肩膀,竟然哭起來,把老支書嚇一跳。他聽見這樣一些斷斷續續的話,大意是當年勝利就是被張亮帶到外省去挖煤的。張亮在那邊跟煤礦主勾結,掙黑心錢,勝利出事了,他就躲起來。她在那邊流干了眼淚、磕破了膝蓋才賠了七萬塊錢。為什么勝利碰到這樣的事你們干部不問不管?現在張亮要買學校,你們倒積極了……
老支書如同被人潑了一盆洗腳水,正想逃,不料,站在一旁、曾經讓老支書神魂顛倒的李翠花——竟然沖上來,要給老支書跪下,“原來是這樣,叫我們窮人家怎么活呀?……太陽照在天上,為什么我們兩眼一團黑呀?!……我兒子沒有錢醫病,他老婆又要跟人跑掉,現在他住在姐姐家,姐姐家窮,其實也幫不了他……”
老女人簡直發瘋了,哭著哭著,用雙手拉扯老支書,又抓又撓,老支書差一點摔倒在地上。
“……村里為什么不批我困難戶?!為什么跟你們反映多次也沒用?!你們威風吧,看你還能威風多久……我在等著,等著你遭報應!兩腳翹翹的,眼睛被老鼠挖掉……你欠我們一家的債,總是要清算的,你這頭老妖怪……”
要命的是,一些聽到吵鬧的村里人,正在往這邊趕。老支書終于反應過來,往村外跑去……
2
這是一種痛苦的委屈。為李翠花完全不念昔日他如何照顧她的生活,還有他不曾碰過她一下。那時候,她如此美麗、單純,為什么現在變成一個潑婦?是歲月還是苦難改變了她?三十年來,因為李翠花,老支書的生活陷進泥沼一樣的軟弱無能……就像飛鳥的翅膀粘住了蜘蛛網。如果李翠花還有良心,她應該也清楚他沒有碰她一下……楊老肝的下場與他無關……
老支書萬萬沒料到他會這樣碰了釘子,一腔熱情受到了很大的打擊。他在高低不平的田野小徑上走了很久,回到村子的時候,天在黑下來,無聲的閃電在很遠的山頭上擦亮。南方山區悶熱的夜晚,已經壓在鱗次櫛比的屋頂上。又要下雨了,一些蟲子,在村里人家的窗玻璃上亂撞。因為里面有燈光。多么動人的場景!村里人家的小孩端著碗坐在門檻上吃飯,還時不時從屋里傳來電視機的聲音……老支書的心里翻騰著酸溜溜的東西。他又一次想到了金娣的好。他突然有些想回家了。他想盡早回到家,坐在八仙桌前,吃一口金娣做的熱飯……
老支書已經好幾個晚上沒有在家過夜了,可是,老支書終于沒有走進去……他怕老伴罵他“不要臉”,說什么“過這樣的日子你還不如休了我”。他只在路過家門口的時候停下來,豎起耳朵,當他聽到一聲豬叫,他的心里才感到踏實許多。
不一會兒,起風了,月亮在天上出現了一會兒,隨后,烏云重新將它吞沒。突然,烏云扭曲成一團,仿佛烏云的肚子疼了,就像一個人吞下一枚骯臟的硬幣的感覺。老支書躺在村委會的桌子上,躺下,又坐起來。他咬著牙,忍受著說不出來的痛苦,這痛苦從心靈燒到舌根上,就像不小心將身體里裝著悲傷的容器弄翻了,苦得受不了。
后來,他才想到這是餓了,而不是別的,因為他還沒有成仙。他想來想去,覺得自己應該走出去,不能在這昏黑的小屋里如同被囚禁。于是他擇了一條小路,去了富興家。嗯,他不去富興家,又上誰家去呀?他不愿在某些村里人面前低聲下氣……比較起來,他寧愿跟富興這樣的人呆在一起。
很幸運雨還沒有落下來,老支書躲躲閃閃,邁進門去的時候,富興正在煮什么東西。老支書裝出來一聲很大的咳嗽,對富興說:
“今天真倒霉!我被蛇咬了!”
“沒事嗎?”
“沒事。菜花蛇沒有毒。”
富興笑嘻嘻的,“呵呵,我說怎么眼皮一個勁地跳,原來有蛇肉吃!蛇肉也是壯陽的。兩條蛇交尾持續時間特別長,吃蛇肉能讓房事時間得到延長。”
老支書不耐煩地說,“你都說些什么?你就沒看見我空手來的?我只是打了一個比喻。”
“原來這樣呀,嘿嘿,有文化的人才愛打比喻……以前,有個窮秀才……”
“你這鍋、鍋里煮著……什么東西?”
“我熬了一鍋壯陽藥。”
富興說著,掀起鍋蓋,老支書瞪圓雙眼,看見一鍋黏稠的湯水冒著泡,富興往一只陶缽里盛湯水的時候,蒸汽就像一個帶狐臭的女人一樣壓過來,老支書聞到了動物腎臟與中草藥混合的氣味,又辛又膻。老支書本來就餓得泛酸水,被這怪味一熏,很想吐的感覺。
“老支書!你今天運氣真是好!我正想去叫你呢!你就來了,這鍋壯陽藥,喏,是我花錢買的秘方,雖然不如你的秘方好,你也喝上兩碗吧!晚上好好威風一下!那些娘們……”
老支書不得不努力抑制自己的惡心,他覺得自己很背運,因此很憂傷。
沒一會兒,富興端過來一只碗,冒著熱氣,顏色黑乎乎的,他勸老支書趁熱喝。喝了,再告訴他今晚上哪個女人那里去。老支書擺擺手,像垂死的青蛙一樣,蹲著,伸直脖子,吐了一地臟東西。吐完之后,他才感到舒服多了,只是沒有一點力氣。他聽見富興在說著什么,但是聽不清,只聽到一些單詞,蛇床子、水燈草、肉桂什么的,好像在介紹碗里的東西。
富興介紹完,端起碗,吹了吹,喝了一口,只見他的臉皺成了一團,“真苦啊!不過……能夠延長時間,沒有副作用……”
老支書看著富興那副公牛湊到母牛身后去,將頭抬起來時的樣子。嗯,簡直沒有比這更可憎的面孔了。他很想發火。富興卻自顧自地,饒有興趣地講了下去,“唉,我的身子其實也不完全是跟女人睡覺敗下去的,我跟她們好,還得給她們干活。當然,是我愿意的,有些重活必須有男人幫著。只是,你要裝作剛好路過,偷偷把活干了,村里人才不會說閑話。既然咱是名不正言不順地跟人家在一起,就得時刻想到她們的難處。老支書,你說呢?”
老支書的胃又難受起來了,不過,他在認真地聽。
“我這人就是這樣,你別看我平時吊里郎當的,其實我的心比誰都細。所以,我才能跟村里的一些女人處好關系。你不知道,留在村里的一些婦女比生產隊時期還要艱苦的,她們都有老人要養,還有孩子要帶,幫著干點重活,應該的。不過,你的年紀大了,不用像我這樣去拼命。告訴你,咱村的馬四老婆,照東老婆,還有誰,都不種地。你找她們,不用擔心農忙時你得去幫忙。馬四老婆不錯,只是皮膚過分黑了。馬四是上門女婿,這個家伙在外面找雞,大概去年吧,竟然把陰虱帶回來,真不是玩意!跟這樣的臟人睡過覺的女人,下身也不會干凈了。我感覺身上癢癢的。后來,我再沒有去找過她。”
不知道什么原因,此時的老支書好像對這些東西完全喪失了興趣,終于忍無可忍,“別講了!真是見鬼!你能不能講點正經的!”
“狗日的馬四,他想讓整個吳村都癢起來怎么的?!……”
“給我閉嘴!我不想跟她們發生關系!”
“怎么?真是的,你是不是碰了壁?……”
老支書想爭辯,又沉默了,單是把臉憋得通紅。
富興乘機喝了一口碗中的藥湯,臉仍然皺成一團,“老支書!你被白冬秋趕走的時候,我剛好路過呢。幸好你沒有留在那里,白冬秋做房事有怪癖。”
“怪癖?”
“我勸你最好不要去找白冬秋這樣的,嚇死你!還不如去找照東老婆。照東老婆帶個三歲的孩子,又懶又饞。但是長得粉嫩。毫無顧忌地說,跟這樣的女人在一起沒有思想包袱。照東是油漆匠,每個月都要寄六百塊錢給她花……”
“你剛才,說白冬秋……什么?”
“還是告訴你實話吧!白冬秋到現在都沒有走出丈夫去世的陰影!她家的床頭擺滿了勝利的照片,你跟她做的時候,她還要你穿上勝利的衣服。唉!世上找不出第二個這樣的癡情女!她抱著你,喊勝利的名字,她喊勝利的名字,你就感覺勝利附著在你身上,冷颼颼的……唉!白冬秋挺可憐的,結婚才沒幾年,年輕輕就被埋了地底!老支書,你說說,為什么像勝利這樣的好人偏偏死得早,一些惡人卻留在世上逍遙?……”
老支書的心就跟針扎似的難受……
“老支書,怎么,你要走嗎?不是說你的!”
老支書就跟逃似的跑出富興家。此刻,雨已經下起來了。就像尖利的釘子打在老支書的臉上,身上。老支書渾身淋得濕透,回到村委會,他趴在桌子上,忍不住哭出了聲。
3
那是不眠的雨夜,雨越下越大,間或,有雷打在村子的上空。老支書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天已亮。他感到頭疼欲裂,他是趴在桌子上睡著的。當他出現在街上,他的腰腿酸軟,人就跟瘟雞一樣,他聽不清別人在說什么,也看不清眼前的世界,如同夢游一般。
他稀里糊涂地走呀走呀,直到有人抓住他的肩膀,隱約聽見那人對他喊,“老支書!你喝酒啦?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老支書喘了幾口粗氣,他感到頭昏、耳鳴。“走開!”他并沒有接受那個人的好意,而是瞪著眼睛,“你、你他媽的是不是以為我沒用?啊?”老支書荒唐的舉止把那人嚇壞了,“你說的什么話,神經病!難怪你們要賣學校……”
接著,他聽見街上吵吵嚷嚷的。他走到人多的地方,人們都在議論賣學校的事情:有的說村里的公共財產要賣光了,賣掉學校的錢又要被村干部瓜分掉,有的說落花生兒子真不是東西……他們看見老支書走過去,聲音才小下去。最后,一點聲音都沒有了,只有目光很刺眼。老支書正要離開,其中一個富興一樣的貨色問他賣掉學校一個人能分到多少錢?老支書心里窩著火,咆哮起來:“你們都等著分錢是不是?如果缺錢花,餓著肚子,你們——可以去偷!——去搶!”
那個人說,“賣學校又不是我提出來的!”
“那你操什么心?”
“墻上不是貼著通知嗎?!”
老支書抬頭一看,果真看見墻上貼著一張紅紙。他氣得兩眼暴凸,呼吸急促,氣咻咻地走過一段路,上腭的牙齒碰著下腭的牙齒,幾次罵娘。
然后,他拐進一條油腥味很重的巷子。巷子里蒼蠅很多,多得直往鼻孔里鉆。老支書不停地往鼻孔外面吹氣。他走到村長家門口時,已經完全被蒼蠅包圍。不過,他已經適應了蒼蠅。他看見,在村長家的一堵矮墻上擺滿了雞冠花之類的植物,一棵柚子樹上掛滿了碩壯的柚子和陰囊一樣的豬尿泡——柚子樹下面的水泥地上血跡斑斑。狗聽見老支書的腳步聲,叫了起來。
“磨刀六賣肉去了嗎?”
“沒有呢!”
聽不清是誰回的話。老支書警惕著狗,邁進門檻之后,才發現村長家很熱鬧!他迅速地掃了一眼,看見舊裁縫、小德、二癩頭、老三股、木清,還有阿墩,散坐在不同的凳子上。他們看見老支書走進屋,都站起來,又坐下。不知道為什么,老支書一看見阿墩,就來氣。這個矮子!跑到這里來干什么?……
磨刀六正在吃早餐。
“磨刀六!告示是不是你貼的?”
“老支書,你坐……聽我說,我早上敲你的門,你沒聽見嗎?”
“我沒在家!”
磨刀六哧溜哧溜把碗里的稀飯喝干凈了,笑著說:“我知道你睡辦公室,本想跟你商量的,又怕吵醒你……再說,你好像是同意的……”
老支書抹了一把額頭,腮幫子跳個不停,“賣學校,村民意見很大!到時出了事,誰負責?!”
“這個……自然,都要考慮的。只是,同意賣學校的人也不少。你應該也知道,現在許多地方都在提倡改造村容村貌,聽說以后連祠堂也要拆,石板路要做成水泥的,茅坑要做成男女分開的廁所……”
“放屁!做夢!”
“當然,你如果實在堅持,我這就去把它撕了。反正,我已托人在市里租攤了。”磨刀六嘴上這么說,腿腳卻沒有動,他轉身叫妻子拿來一雙筷子,一碟豬腸,給老支書倒了酒,“來,喝,喝。老支書。還是上次來人時剩下的。”
老支書的臉蠟黃蠟黃的,他的頭似乎疼得更厲害了,鼻涕也流了出來,身子輕飄飄的。他用手捏了捏鼻子,很想把頭支在手掌上,閉上一會兒眼睛。但是,胃里面仿佛有一只手,狼爪一般,扯得他難受。他實在太餓了。他想起來,他這幾天只在富興那里蹭過一頓飯吃,難怪一點力氣也沒有。他猶豫著,把手放在離筷子不遠的地方,然后,才像捉住兩根竹節蟲似的把筷子捏起來。捏起來之后,一段肥胖的豬腸早已夾到嘴里,嘴里頓時冒出了油。老支書忘我地嚼著,發出很響的聲音。接著,他又喝了酒,肚子里馬上點了火一樣燒起來。
這時,那幾個默默坐在矮凳上的老頭站起來,要走,村長叫住了他們,“你們等一等,聽一聽老支書什么意見。”
那幾個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由舊裁縫出面說,“老支書,一聽說村里要賣學校,我的大兒子二兒子打電話回來說,他們要趕回來競標,你們不要先答應別人……”
“對,學校是公家的,只要肯出錢……誰都有權買……”
“村里就橋頭地勢好,田里又不準批地基……我兒子本想在城里買房的,我跟他說,你花一半的錢就可以在橋頭造別墅了……”
老支書沒有仔細聽他們講話,但他什么都明白了。他知道舊裁縫的兒子在外面做服裝生意,十年了。二癩頭的兒子在農科所做臨時工,聽說承包了一個大棚,搞起了花卉種植。老三股的兒子是石匠,這幾年在外面攬些小工程,錢沒少掙。不過,在這之前他從未聽說小德、木清的兒子也有錢。他一邊嚼著豬腸,一邊問他們:“你們兩個呢,也想買學校?”
兩個精瘦的老頭好像很緊張,尤其是木清,就像一只蝙蝠一樣,平時就不善言辭,這時就更說不清了。老支書正想繼續喝酒,沒想到坐在角落里的阿墩站起來說:“買,我們也想買,我們三個湊在一塊買!”
老支書氣得噎住了,就像被人扼住了脖子,身子彎到桌子底下,咳嗽著,每喘上一口氣,他都在想,阿墩……阿墩也要買下一塊地,在上面造洋樓……想當年,我睡他老婆的時候,他只配蹲在門口給我站崗!……正是由于這個原因,老支書一直把阿墩當狗看,如今,阿墩把尾巴翹起來了……老支書一口干掉碗中的酒,搖搖晃晃走到阿墩跟前去,他拼命克制自己,漲得紫紅的臉完全歪扭了,唾沫四濺地說:“什么時候輪到你——說話了?啊?想拆掉我親手蓋起來的學校,除非從我身上踩過去!”
阿墩呢,就像癲癇癥發作了,翻著眼睛,渾身哆嗦,可是,他突然仰起頭,“呸”的一聲,從嘴里吐出來一口痰,痰很漂亮地飛起來,落在老支書的下巴上。老支書剛開始沒反應過來怎么一回事,等他暴跳如雷舉起拳頭要揍阿墩的時候,阿墩卻瞄準方向,很用力地撞上來,老支書趔趄了,摔到板壁上。
“他媽的!揍死你三尺棍!”
老支書站起來,撲上去,拳頭很準,打在阿墩的臉上,阿墩大叫一聲,卻沒有倒下,不但如此,他還像一只彈性很好的球一樣彈了回來,把老支書抱住了。他想把他按在地上。結果是老支書把阿墩按倒了。
“奶奶的!揍你!揍你!我揍死你!”
老支書狠狠地往阿墩身上掄拳頭,就像精力旺盛的婆娘用棒槌捶打衣服一樣,幾個老頭拉都拉不開。這時,誰也沒想到老支書會突然哀叫一聲,倒在地上。只見他夾緊兩腿,呲牙咧嘴……呻吟起來,“松手!你松手!畜生……”
人們這才看見阿墩有一只手抓住老支書的褲襠,始終沒有松開,他惡狠狠地說,“我叫你記住!記住!記住!……”
這時,磨刀六沖上來,終于將他倆分開了。
磨刀六很兇地罵阿墩:“你想干什么?啊?想鬧事嗎?!”
阿墩擦著鼻血說:“是他先欺負我的……”
磨刀六說:“耍手段算什么本事?!你們先回去吧!……”
幾個老頭走了,走到巷子里,議論紛紛:
“他發神經……年紀大了……”
“大家都買不成也好,就怕他先答應別人……”
“是啊,聽說他為張亮到處去征求村民意見……”
“張亮是他的私生子……”
與此同時,受到重創的老支書,仍然痛苦萬分地蜷曲在村長家的地板上,睪丸之痛還在像電波一樣擴散,他呻吟著,額上滴下大顆白汗,好比剛才死了一回,現在又在死去,痛得兩眼發黑,卻有苦難言!
他聽見村長在問他,“支書!老支書!你沒事嗎?是酒喝多了,還是你的牛卵子碎了?啊,你說話呀!……”
老支書努力睜開眼,就像溺在水中的人似的,他扶著板壁,想站起來,卻發現房子在轉,他滑下去,重新倒在地上……
4
二十分鐘以后,是老伴金娣來到了村長家。是村長派遣妻子將她叫來的。當她來到村長家,站在遠遠的地方,她的聲音因氣憤而顫抖:“你、你死不要臉的!你丟不丟人?……你都干什么來啦?你干活沒有力氣,打架倒是有力氣……”
老支書仿佛挨了一鞭子,坐起來,樣子就像等待發落的囚犯,“金娣……”
“你別裝可憐,我恨不得宰了你才解氣!……”
之后,金娣又罵了哪些話,他一點都不記得了。只記得回到家,金娣坐在矮凳上,淚眼婆娑,無休無止地哭著,咒著,最后,她竟然說,“老不死的!……我受夠了!我們離婚!……”
老支書的心徹底涼了……
“金娣,我知道你恨我,可你,為什么就不能理解我的痛苦?!”老支書的鼻子酸酸的,他不知道跟她說什么好,“我的身子……一定是我的身子出了亂子!還是我吃錯了藥,總之不能因為這件事,日子不能不過……”
“我只后悔為什么要跟你過到今天……”
看到金娣又要哭起來的樣子,老支書覺得自己是有罪的人。他站起來,難過地說:
“那我走,我走……”
“又要上哪兒去?!”
“我去要飯……我去要飯也比呆在這個家強……”
“哼,你走了倒便宜了你!為了這個家,我從石頭縫里摳糧食,你倒是逍遙……你給我趕公豬掙錢去!”
“公豬、公豬,不是咬人嗎?”
“你別給我找借口!”
就這樣,老支書強忍悲傷咽了半碗冷飯,中午,他趕著老公豬出了家門。他要完成這樣一個任務:今天他必須趕老公豬到金塘河上游的東坑村,在一戶并不富裕的農戶家里,逼迫老公豬爬到一頭發情的母豬身上去,它如果敢不爬上去,他準備拿棍子揍它,它如果爬上去后肢無力,他準備用支架撐住它,它如果實在完成不了配種,那就算了,他準備挨罵。
可是,他是多么不愿意執行這個任務呀!
他的頭仍舊疼得厲害,如同石榴就要炸開,他的睪丸還在痛著,就像一塊燒紅的烙鐵夾在褲襠里。可他的心是一塊冰,擱在胸脯里,五臟俱冷,冷得牙齒打顫。此刻,老公豬搖搖晃晃,走在老支書前頭,老支書垂頭喪氣,用一根棍子指揮著老公豬往前走。他們走到街上,立刻成了一道風景,老支書恨不得鉆到地底下去。他很懊悔怕了金娣,他真應該煽她!把她的嘴煽得腫起來,就像被馬蜂蟄過……
可偏偏老有人跟他打招呼,不是問他上哪兒配種去,就是向他打聽賣學校的事。老支書支支吾吾,很想罵娘。公豬呢,卻喜形于色起來了,因為它怕金娣怕得要死,而老支書還從來沒有打過它,所以,它以為從今天起將有好日子過了。它走了一段路,先是賴著不走,老支書趕它,它又突然發起飆來,在街上猛沖直撞,老支書不得不追著它跑。
“畜生……混蛋……”老支書強忍身體疼痛,奮力追趕,一直追到橋頭,手中的棍子才“砰”的一聲,打在老公豬的頭上,老公豬挨了這一棍子,跳起來,眼里噴著綠色的兇光,老支書哆嗦了一下,大聲吆喝道,“呸,你看我怎么教訓你!我像親人一樣待你,你倒讓我出洋相……”
又一棍子打在老公豬的頭上。
這一回,老公豬大概意識到了什么,至少,他發現老支書也是會打它的,并且比女主人更蠻橫,所以它狂躁地哼哼,要躍上來咬老支書,老支書嚇得后退,緊緊握住棍子,冷汗打濕了脊背。他又憤懣又畏懼,進退兩難,這時,豬突然發力,跳下了路基,往河灘上逃竄。老支書大吼一聲,“好哇!小人!別想跑……”
說時遲那時快,老支書撿起一塊石頭,一邊追一邊砸過去,石頭砸在一條豬后退的肘子上,豬的這條腿好比失去彈性的彈簧,顯得多余。再加上豬蹄子里時不時夾進細碎的鵝卵石,豬越跑越慢,老支書很快追上了它,他揮舞棍棒,力氣回到了身上。
老公豬卻倒了霉,幾次摔倒在河灘上,前些天從井下村帶回來的未愈合的傷疤,重新腫了起來。它很響地哼哼,嘴里流出白沫……老支書看它一副垂死的樣子,情不自禁地產生了憐憫,一時愣在那里,斷斷續續地說,“你跑吧,你跑吧!……我們養了你,你良心上過得去嗎?你就不想一想,我和金娣年紀大了……還要靠你掙醬油,鹽巴,總不能舔著咸菜缸吃飯……你再不站起來,我可要動手了……”
豬就在這一會兒緩過勁來了,不知受到了何種誘惑,它瘋狂得要往河里跳,老支書沖上去阻止,豬條件發射般地轉過身,意外就在這瞬間發生了:老公豬狠狠地咬住了老支書的左腳腕處,頓時疼痛鉆心……老支書舉起右手用棍子去打,沒想到他的小腿肚又疼了起來,小腿肚也被咬了……老支書幾經掙扎才脫離了豬口,被咬處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老支書眼睜睜地看著公豬跳下水,涉過河,逃到河對岸的一塊稻田里。剛剛灌漿的晚稻,在河對岸沙沙作響……
老支書痛苦不堪,一想到呆會兒稻田的主人將氣勢洶洶地跑來索賠,他感到腦子缺氧。他奮力站起來,那條被豬咬傷的腿還在流血,疼得他不敢把腳伸進河里去。再加上昨夜下過雨,河水漲了一倍,他只能從橋上跨過去……
老支書上了橋,扶著橋欄桿,跌跌撞撞地走到橋的另一頭,他看見了豬,豬在嚼稻穗……他想吆喝人來幫忙,又拼命忍住了……他想爬上一塊稻田,從種著大豆的田埂上穿過去,攆上公豬,揍它一頓……盡早趕它到東坑村那頭發情母豬的圈里去……
可是,老支書感到頭有些昏,兩眼直冒金星。
“血就要流干了,”他想,“我的血就要流干了!老年人的血黏稠得加了糖一般……可我,我還不想死啊!我的血一流干我就死了!……”他越是這么想,越是覺得肉身沉重,心跳氣短,仿佛再增加一錢的重量他就會倒在地上。
他不得不從別的地方抄過去……
他挪著腳步。
然而,這時候,他看見了吳村小學。吳村小學就在過了橋不遠的地方,村里地勢最好的地方……
吳村小學坐北朝南,金塘河從它的腳下流過,石頭筑就的地基就像城墻一樣高,一樣堅固,再大的洪水沖不垮。只是地基上面抹了石灰的泥墻,被雨水沖刷得斑駁難看,像瘌痢頭一般。老支書一瘸一拐地,失魂落魄地靠近,喉嚨里發出胡嚕胡嚕的聲音……
當他終于到達目的地,扶在吳村小學的地基上,深情地撫摸地基上粗糲而整齊的石頭,他說不清有多少悲傷。這些悲傷一齊涌上了心頭:
“我陳鍋金咬緊牙關握緊拳頭,為了讓大家都過上好日子,我把半輩子搭上了……看看吧,吳村六成以上的旱地和梯田!還有學校、大會堂、水電站、石拱橋、茶場,哪一樣不是我辛辛苦苦置辦的?連烏牛山上都種出了莊稼……想一想那時候,每個人憑力氣吃飯,大家活得渾身帶勁……現在,你們高興啦?男的在外頭受苦,女的在家里苦熬……你們倒是看看,你們的婆娘被誰糟蹋了,又是誰爬到你們頭頂上撒尿?……”
盡管,老支書想起附近的村子也是這副模樣,想起村里的男人如果都呆在家里,情況會更糟……可是,他一想起村里的許多田地拋荒了,想起上不起學的孩子,想起老人生病爛死在床上沒人管,他的良心就像受到了譴責似的……
“你們搶吧!你們搶吧!都是你們的,你們倒是來得容易!……你們是要后悔的哪,你們這些沒良心的……村集體的杉樹林砍了賣掉,榨油房、水碓、水電站賣掉,扶貧款幾個人瓜分了,祠堂要倒了不修,現在又要賣學校……賣給阿墩這樣的人!阿墩是一條狗!你們知道不知道……”
嗯,我們的老支書如此悲傷與絕望,心里難受得身子發抖了。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攥成了拳頭,他拿拳頭惡狠狠地擂在石頭上……然后,仿佛是有一滴很燙的水掉在頭頂上,他感到一陣暈眩,他的眼睛猶如被一塊幕布蒙住了,頭突然針刺一樣痛……隨后,便有一股熱辣辣的東西在他的頭顱里鋪散開來,他聽見腦袋里響起了血管破裂的聲音。
頃刻,他的一側身體麻木、無力,毫無防備地倒在了地上。他努力地想站起來,卻是徒勞。他的眼淚嘩嘩地流下來。
在那片刻,仿佛他的整個人生壓在他的胸口上,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我、我,我這是怎么啦?難道我真的要死了嗎?……我死了,還有誰……還有誰……站出來……說話……”
他再也站不起來了。并且,在以后的漫長歲月里,他都將躺著了,什么都做不了,整個人退化成一根會消化的腸子一般。每當,他眼巴巴地盼著老伴來喂給他一勺湯喝的時候,他還記得那一天,他倒下去的時候,他看見模糊的天上,太陽很暗,就像堵在胸口的一團淤血……在那個時候,他已經完全把要趕老約克去東坑村配種的使命拋在腦后了。
那頭老約克呢,此刻大把大把地嚼著滿嘴冒汁的稻穗,正忘我地往另一塊稻田里走去……由于它的造訪,兩只受驚的小鳥撲哧撲哧,從草叢里飛了出來……越飛越高……
責任編輯:劉全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