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3月,我應邀在今天網站做了一次網絡對話,有不少詩人和網友參與了這次活動。其中,李大興先生問道:“你近年的作品似乎更多社會關懷, 是否有這樣的傾向? 能否談談你對于文學的社會關懷的看法? ”
我的回答是:您提到“ 社會關懷”, 毋寧說首先是我對自身處境的關懷。坦白說, 我更愿意寫幸福美好的事物, 但我身邊的現實也是真的, 到了我這個年齡還回避它們, 我既會感到羞愧, 也無法哪怕僅僅在文字表面做到誠實。只要一個人還有對他人的想像力, 只要人是各種具體關系中的存在, 那么你就無法只盯著自己那點“ 痛苦”, 其他人的命運就是你的命運, 況且你自己也身在其中, 在一個人類社會的現實里。這也就是為什么說, 今天我仍然是在寫我自己, 表達我身邊的現實—— 它不是為了“ 主義” 或“ 社會”, 歸根結底是為了我自己, 僅僅忠實于我個人的經驗和感受。而另一個名叫晨曦的網友提出“你寫詩的初衷”這一問題時,我老實地回答說:“對他人的感情。”
自2005年起,因為生活的原因,我常常來往于京廣線上。坐在明亮或昏暗的車廂里,看著車窗外飛馳而過華北大地,忽而又是映入眼簾的高樓密布的都市;身邊上上下下的旅客,身著不同的服裝、有著不同的口音,顯示出他們不同的身份。這里面大多是農民工、買菜的小販兒、保姆、工程師、學子、來自山區的修鞋匠、廚師、做美容洗腳的姑娘們、進京求醫的病人、去見網友的小伙子,探親的軍人、上訪告狀的老婦……等等。漫長的旅途中,我和他們聊天,聽他們說著自己的故事。有些故事讓我想起我那些在農村、在礦山、企業打工的窮親戚們。我熟悉他們的生活就像熟悉我的那些親戚,就像第一次看到我的表侄被機器軋斷的手指那樣不能忘記。這是他們的生活,同樣,也是我的生活和羞愧,是我自身經驗中深深的裂痕。
我的寫作從來沒有計劃,所有觸及到我內心的人和事,親情、愛情、四季流轉、日常生活的雞毛蒜皮等等,都能在我的稿紙上找到它們的影子,包括那段時間我在路途中所見所感的一切。其中一些詩歌分散發表在一些刊物,這部《從這里,到這里》中的作品,寫作時間跨越了六個年頭,它們分散在我的其它一些作品里,像是一個又一個既單獨存在又不無關聯的日子。
前不久在編選拙作《從這里,到這里》這部詩集的時候,或者更早,在2007年編發出同名組詩的時候,至少有兩三個詩人朋友曾向我表達了他們善意的憂慮。譬如詩人黃燦然兄談到很多好詩人在回避陳詞濫調的同時,表現出了過度而狹隘的審慎,以至于導致趣味的精致化。他指出,總會有詩人試圖跨越這種審慎的門檻,去寫門檻里的人不敢寫的東西。他提醒我警惕的是,以寫大題材來來打破這約束,則是另一種強制性的路,它有虛榮的東西,就像審慎趣味的虛榮。而更大膽、更自然、更廣大的路,是以陳腔濫調(審慎的趣味所排斥的)打破陳腔濫調(審慎的趣味是最大、大得最出色的詩人都看不到的陳腔濫調)。譬如詩人羅羽兄更是再三直言道:不要專寫題材詩,不要做一個題材詩人。
這兩位我非常尊敬的詩人,以他們長期進行詩歌創作的經驗和對詩歌藝術敏銳的思索,向我提出真摯而坦率的警示,為此我甚為喜悅和感動。我并非一個“題材化”的愛好者,亦對中國文人熱衷的“趣味化”深感厭惡。我希望我的筆誠實地記下我經歷過的那些事情,那些淚水、痛苦和呻吟。盡管在編選這部詩集的時候,我有意識將一些涉及社會題材的詩作編輯在一起,但這并不意味著這些詩作是“題材”的產物,它們也絕對不會是某些正統化在文本里的旁注。它們來自于我每日的生活,正如我為孩子們寫的詩、為心上人寫的詩、為我深深迷戀的大自然寫下的詩歌一樣,它們都是構成我個人精神歷史和經驗的重要部分。我沒有厚此薄彼的任何政治正確的“策略性”意圖,蓋因如果我那樣做了,不僅僅是違背了我創作的初衷,也是對痛苦經驗和真實生活的貶低。我不想回避將這些詩歌編輯在一起出版會帶來被貼上“題材化”標簽的危險,正如我也不懼將另外一些贊美愛情、謳歌大自然的抒情詩編輯在一起會被人指涉為專寫愛情詩、寫“花草魚鳥”的詩人那種狹隘的類化的命名。我之所以這樣做,僅僅是因為這些詩作比較集中表達了近幾年我內心巨大的焦慮,這些焦慮像烏云一樣已經侵入并覆蓋了我的心身和視野之內的生活。反過來,正如詩人凌越所說,強調回避“社會題材”創作的做法,難道不正是寫作的另一種題材化主張嗎?把來自詩人復雜豐富之經驗感受的某些詩作,根據其內容簡單劃分為“反戰詩”、“地震詩”,這恰恰是題材化思維的后果。一旦掉入這個類化的陷阱,道德的優越感和道德綁架便會大行其道,其結果只能貶低詩人的天職,同時也將會驅除詩人對于“當下”的在場。這樣的做法,勢必會導向對生命、對思想進行一種可怕的非過程化和虛無化的后果。
許多人非常喜愛波蘭詩人米沃什在晚年寫過的一首短詩《禮物》,在這首短短九行的詩作中,詩人寫到了他在自己家花園里恬淡勞作、抬頭望見遠處大海和船帆那種悠然忘我的意境。假如人們不知道這位遠離祖國、有著近三十年流亡生涯的詩人曾經寫下過無數充滿苦痛和掙扎的詩篇,說不定還會把他比作波蘭的另一個陶淵明。這個例子只是說明,誠實永遠是詩人最本質的品格,無論他記錄下的是愛人甜蜜的嘴唇,還是被巡列艦撞碎的額頭(策蘭詩句);無論是一朵最小的雛菊,還是一場巨大的礦難,它們都來自于詩人的血肉之軀,是個人情感的社會化以及人類和宇宙不可分割的整體性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