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東渡的船
第十二章
國民黨第八十四師的軍隊過黃河對陜北紅軍實施第二次圍剿之前,活動在綏德東、南區一帶的紅十二支隊在鄉村之間照樣開展游擊,隊員們一次次殺反動,散義糧,籌款項,運槍支,一次次得手,勝利的喜悅在他們的胸間鼓脹起來。
包糧人高振東用足酒飯后站在義合鎮街上,見五人搭理自己,便向趕集的群眾叱喝:“都聽著,回去把糧食準備好,趕下一趟集,我在鎮上支起抬秤,挨個兒過秤,誰也甭想賴我一顆糧食!繳糧納款是天經地義的事!我看現在有些老百姓一心只想造反,不僅不給公家繳糧款,還想依靠紅匪殺我們公家人,呸!”高振東啐了一口繼續說。“有被打死的,還有被嚇死的不成!我高振東不死,你們都得出錢!”
旁邊一個同鄉想討高振東的好,上前對高振東說:“高家兄弟,甭在人前說‘死’的話,太不吉利。”高振東一腳把那人踢到在街上,罵了幾句,揚長而去。
當天夜里,高振東睡在自家土炕上,聽到大門外一個碎娃在喊:“高振東,快起來!”你們家圈里的豬跑出來了!”
高振東不知有詐,點上燈,穿衣下炕,趿著兩只鞋站在院子里問:“跑哪里了?”聽不見回音,罵了一句,將大門閂子拉開,探出一頭向外張望,還未出聲,眼前寒光一閃,腦袋已不在脖子上了,只一雙手還扶在門板上。
南區區長薛運通在八月十五中秋節的晚上和一家人在院子里品茗賞月。幾天前,薛運通打發兒子道榆林井岳秀府上去打理關系,說好在中秋節這一天趕回薛家峁家中,事實上兒子半道上歇在一家花店里了。議論明月從東山上升起來,在澄澈的天空越升越高,薛夫人顛著小腳在屋里屋外出出進進,不時伸著脖子側耳傾聽著大門外的響動,幾次響動從大門外的官路上過去以后。薛夫人開始抱怨兒子辦事不緊湊,說不定兒子半道上被哪一個朋友拉去吃酒去了。兒媳婦聽到這里放了一個臉子,從鼻孔里“哼”了一聲。“你就不能少呶呶幾句!”薛運通沖老太婆發話,但絲毫沒有嗔惱的意思。一會兒,薛夫人又說兒媳婦身上穿的太單薄,不小心會著涼的,從屋里拿出一件衣裳,一顛一顛地走過去披在兒媳婦身上,兒媳婦一言不發,坐在院子里不停地嗑著瓜子。
院子墾搭著一片濃密的葡萄架,下面擺著一副精打細鑿的青石桌凳。農歷八月的天氣,坐在石凳上已經覺著涼了。下人從屋里搬來兩把藤椅,薛運通和兒媳坐在桌邊藤椅上。桌子上擺放著幾樣時令果子和砂糖月餅,還放著一件篩酒的玲瓏鐵器,一小塊無煙煤球在鏤空的鐵器里燃燒著,上面擱著只青花瓷溜壺。酒壺與火球之間的距離正好讓壺里的燒酒保持熱度,又不會把酒水燒干。薛運通不時地取過酒壺往杯子里倒一點酒,每次端起灑杯,只把一半灑吃進嘴里。在酒桌上,他有著別人少有的自制力,無論多大的場面,多好的酒,他都能控制酒量,不讓自己喝得爛醉,因此他常能喝出好心情來。
每逢年節,家人在飯席上都要給薛運通敬酒,這年中秋節也不例外,從薛夫人開始,家人和下人依次給一家之主敬酒,飯后,家宴移至屋外葡萄架下,因為只有兒媳婦坐在身邊,她便一次一次地給公公斟酒。薛運通見她穿著眼下時興的寬袖夾襖,披著一件細布高領大衣,頭上云鬢高聳,擁著滿月似的白凈臉孔,斟酒時,雪白的腕子從寬大的袖管里滑出來,兩只精巧的玉質環佩在腕子上泠泠作響。又呷了幾口酒,已不記了天上團月,地上銀輝,只沉醉在眼前的景象里。
“若閑得心煩,就去打一會麻將也可以。”薛運通討好兒媳婦。
“不去。”兒媳婦又作了個臉色,心里想,自從你上次當著林連長的面罵過之后,鎮上有頭臉的人誰還愿意和自己湊搭子。
薛運通也聽出兒媳言語中有些不快意,后悔自己多事。
天上的明月又升高了一節,葡萄架下的寒氣也濃重了許多。薛夫人又一次側耳傾聽了大門外的響動之后,對坐在石桌前的老少說,再坐下去要著涼的,時候不早了,收拾了歇息去。兒媳婦沉著臉子先離開了石桌,薛運通喝光了石桌上的最后一杯酒,用十指當篦子,往后梳理著頭發,也站起來離開了院子。薛夫人吩囑下人收拾了桌上的東西,自己把篩酒的器具拿在兒子和兒媳房子里,重新在篩酒的鐵器里加了一個火球,給青花瓷酒壺里注滿了燒酒,放在篩酒器上,對媳婦說,遇著團圓節,兒子回來喝兩口酒,暖一暖身子,遲歸遲,節還是一樣要過的。下人把預備的飯菜也端進來,蓋在煨了柴火的小鍋里。媳婦已經哈欠連天,拉開了疊在暖炕上的錦緞被子,放下炕前紗帳,一件一件脫了身上的衣裳,一骨碌鉆進了被子。
這時,天空的月亮上悄悄地爬過一絲烏云,大門外又一次響動起來,但回到院子里的人并不是薛家公子。
十二支隊在東區義臺一帶又殺了幾個衙役狗腿子,農歷八月十四的晚上,他們來到土地岔一個叫松木溝的聯絡點。許多隊員的家當,從外觀看都是蓬門蓽戶、塌墻破院,但瓦灶上時常能做出好東西來。當晚,他們在一口大鐵鍋里燉出一鍋帶骨羊肉,有兩個人用大笸籮從鄉公所駐地抬來新麥子蒸饃,“富不富,新麥子蒸饃熬羊肉”。吃過了手把羊肉白面蒸饃的隊員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打火抽煙,策劃著下一起行動。一些行動不再像從前那樣及時給特委匯報,得到特委的批準,甚至也不在支隊會上研究,三、五個人在一起碰一個頭,瞅準了目標就下手。而此時,遠在十里鋪小學的周超、霍達等特委領導人正在籌劃成立共產黨綏德縣委員會。
貍貓康盛、老染崔五、大頭王廷、六尺五劉武打捆了貨郎的行頭,騎著騾馬星夜離開了松木溝,來在趙家鋪官道上,后面翻皮劉忠騎著一匹快馬也急火火趕到大路上來。
“弟兄們要到薛家峁做買賣,千萬不能把我撂下!”
康盛說:“你若來慢一步,就撂下了。”又問,“你為何想做薛家峁的買賣?”
劉忠把牙齒咬得咯咯響:“狗日的薛運通欠我一筆債。”
劉忠有個妹妹曾在薛運通府上做使女,因為看到薛家的兒媳與別人通奸,被薛夫人追問,道出了實情,薛家兒媳懷恨在心,瞅了個機會,將幾件首飾塞在使女的包袱里,誣其偷盜,使女被毒打了一頓后又送到民團那里,受了羞辱,回家后懸梁自盡了。劉父和幾個兒子去薛家說理,又被薛運通指使民團將劉父扣押,交了100塊大洋才放出來。
當夜,五個人在距無定河不遠的一個騾馬店里歇了,那里有一個小集市,牲口販子時常在集市上進行騾馬交易,附近村子里的瓜農也把自家營務的瓜果擺在集市上,兜售給牲口販子。第二日是八月十五中秋節,五個人中有三個人挑著貨郎擔兒,另兩個人牽著牲口,都扮作做買賣的,暗藏了武器,沿無定河向東南來在薛家峁鎮上,那里,憨漢張存已先在薛家峁鎮上照定薛運通的一舉一動。 按張存對薛府的描述,康盛和崔五又去查看薛府的出入路徑,那薛府有上、中、下三個院子,南向三道門分隔著十多間房屋,房屋之上廣植獸頭,門庭花麗,氣象威嚴。崔五搖著手里的撥浪鼓,被薛家的下人招入大門,來在中院,抬頭又見上院的門庭高大,兩邊蹲著麒麟瑞獸,向里勾連著一扇木板影壁懸著燙金福字。不多時,薛家的兒媳從影壁側旁閃出來,穿著八幅羅裙,寬袖衫兒。手挈羅裙,從臺階上走下來,聽崔五說自己的貨擔子都置的時新貨,薛家兒媳彎下腰,伸手去貨箱里翻看:“哪里有什么時新貨,都是過時貨!”不看崔五一眼,回身往上院去了,崔五也想跟去上院,被薛家下人攔住,崔五說了一句:“好家當,只是做不成一樁買賣。”挑了擔子,出了薛府。
康盛牽著一頭騾子,在薛家大門外等崔五出來,一起往薛府東側一條巷道里走去,見薛家高墻砌得嚴實,不能攀爬。又往里行,巷道漸陡,薛家的院墻漸漸低矮了,行至上院墻外,圍墻又低了許多,康盛仰頭瞧見石墻上貼著一張麻紙,上畫著一棵樹,樹上倒吊著一頭驢子,那是當地人療治嬰兒夜哭的一個土法子,見那驢子畫得肥實,驢身上還寫了幾個字,康盛是個識字人,定睛一看,上面分明寫著“薛運通”三個字。康盛不由一笑,說:“順天應地,合該薛運通死!”崔五不識字,看不出好笑來,讓康盛一說,也跟著笑了,說:“不知什么人畫的,一定也是深仇大恨,苦無處出氣。”
月亮又升高了一點,一絲烏云悄悄地掩過了月光,正是夜深人靜時刻。眾人用木炭條畫出了臉,收拾了刀槍,張存扛了一架梯子,引著眾人出了家門,向薛府摸了過去,黑影里鉆進東側巷道,張存恰在張貼倒吊驢的墻根架好了梯子,眾人捱個從黑影里出來,攀著梯子,上了薛家房頂,房頂上有一道長長的階梯通向薛府上院耳房,耳房里安有碾磨和廁房,用一扇小門連著薛家上院。從前張存偶爾在薛家打短工,將薛家老小屙下的一擔擔挑出薛府,送到薛家的菜地里。
張存帶著人下至薛府耳房,伸手去拉門板,門卻從外面拴上了,張存挾住門板,用肩一扛,把門板從轉紐上扛下來,立在一邊,六個人閃進了薛家大院。
薛家上院有八、九間房子,薛家老小只住著兩間房子,另有一間供貼身使女居住,其余房子都空鎖著。
聽到響動,屋里的薛運通以為兒子回來了,急著要問兒子此番到榆林有何收獲。掌了燈,披衣去開門,進來的人將薛運通按倒在地,薛夫人當時嚇得癱在了炕上。
康盛將鬼頭刀架在了薛運通脖子上:“小聲說話,但有一句高言,管叫你狗頭落地!”
在另一間房里,王廷已把一個使女捆得嚴實,劉忠堵在薛家兒媳的房門上,屋里睡覺的女人也聽到了外面的響動,摸著炕臺上的蠟臺點著燈火,門卻沒有關,黑臉劉忠已踏腳上炕,把女人按在了被子底下,見女人露在被子外面的腕子上戴著兩只玉鐲,伸手抹下來揣在懷里,問道:“值錢的東西在哪里?”女人指了指墻角一個梳妝臺。
那女人原是南方來綏德駐扎的一個軍官家里的丫環,善彈奏,常在風月場中行走。薛公子在綏德城念書時,與軍官的兒子在一個班上,一次到軍官家里去玩,正遇丫環彈奏琵琶,不知不覺便看迷了眼,后來不顧爹媽反對,托人說媒,娶在家里為妻。
“不要喊叫!不然死得難看!”
“我不喊,命在哥哥你手里,都由你擺布了。”一陣驚慌之后,女人輕聲說。
劉忠提著刀跳在梳妝臺前,拉開抽屜,里面放著幾件金銀首飾,盡數收在懷里,又踏腳上炕:“有值錢的都拿出來!”
那女人在亮晃晃的蠟炬下眨著眼對劉忠說:“哥哥看我值不值錢?”一手把被子拉開一角,露出胸前兩個暄白的奶子。
劉忠把一口粗氣呼在女人臉上:“我本不想禽你……”跳下炕,開了一扇門,把懷里的金銀首飾遞給外面放哨的劉武,悄悄說:“兄弟外面守一守,我和這女人有賬要算,”從里面把門拴了,復跳上炕,對那女人說,“我恨你恨在心里,因此……我禽你!”
女人悄然一笑說:“恨我,你就禽我,使勁禽我……”把被子搬過一邊,自己脫了小褲,把劉忠往自己身上拉。
劉忠褪了身上衣褲,慌里慌張往女人那凝脂含玉的身體上撞,覺得下面癱軟,不得要領。
女人撫摸著他說:“看你慌的,慢慢來!”
劉忠一挺,進了女人身體,咬住牙說:“我禽你奶奶!”
“肏。”女人說。
劉忠說:“我操你媽媽!”
“肏。”女人說。
劉忠突然停住了,問:“你公公和你睡過不曾?”
女人不知自己該回答“睡過”還是“沒睡過”,想了想,裝出不好意思的樣子說:“睡過。”
“嗬呀!”劉忠又一使勁,“公公睡兒媳,美了他個老狗。”
“你做你的,管那個老狗做甚!”
劉忠又停住了,猛然間聞到一陣酒香,看見炕臺上放著篩酒的器具,一只青花酒壺里正散發著清醇的香氣,順手取過酒壺,仰脖子灌了兩口。
劉忠一動,女人就迎著劉忠說:“哥哥呀!我和你前世里有緣了,夢里常見你和我這樣好。”
“我肏!……姐姐呀!”
“肏!”
劉忠轟然倒在女人身上。
女人摟著劉忠的肩膀說:“以后常來,我還給你在炕臺上篩一壺酒,你也常常看顧我些兒,不要讓外人欺負我!”
“嗯!”劉忠說。
女人更緊地摟著劉忠:“你們是要我公公的錢財,還是連他人一并要?”
劉忠說:“薛運通老狗活不成了。”
女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那……以后你和我好就沒人管了!我男人在外面花天酒地,也不知包養了多少女人!沒一點心思在我身上,家里由著我來。”
“若逮著他,我做了他。”
“不要殺他,讓他侍候著咱!”
“嗯!”
劉忠又在女人身上折騰起來。
康盛和張存等人已強令薛運通夫婦打開了臥室里的一只大立柜,把里面的錢物并文約賬契盡數收拾在身上,末了對薛運通說:“還請薛區長跟我們走一趟,有要事商量。”
眾人將薛夫人、薛家兒媳并使女捆綁在一起,押著薛運通復從上院耳房里上至房頂,張存把梯子從墻上順下去,眾人前后夾著薛運通下了梯子,從巷道黑影里行在大道上,往河邊樹林里走去。
薛運通一路上跌倒了好幾回,他想說:“民眾餓肚子,其實于我薛某不相干,他們天命不好!比如劉家,生了九個兒女,縱有金山銀海,也吃空了。再比如王家,本來日子還可以,都讓兒子們抽了大煙,我再富有也只能周濟他一時,不能周濟他一世。”但他的嘴巴被一團抹布塞了個嚴實,出聲不得。
將薛運通押在河邊林木深處一棵歪脖子樹下。崔五問:“薛運通,你看見你家圍墻外貼的倒吊驢不曾?”
被反剪了雙手的薛運通搖了搖頭。
王廷在歪脖子樹權上搭了一根大繩,將一頭的活結套在薛運通的脖子上,用手束了一束說:“姓薛的,今兒把你在樹上吊一吊,明兒起來東南川的娃娃大小就有安穩覺睡了!”
憨漢張存已將一頭的大繩扛在肩上,不等王廷說完,張存已拉起了繩子,把薛運通吊在了半空里,把繩子在樹樁上繞了幾圈,拴成死結。
眾人看薛運通的身體在半空中撲騰了一陣,再也不動彈了,一起離開了樹林,張存和劉忠取了糨糊,將幾張處死薛運通的布告張貼在幾處墻上,又取了一個半截子甕,將薛運通的文約賬契燒毀在甕里,放在一張布告下面,才去收拾了箱擔騾馬,連夜返回無定河岔口騾馬店。
明日,薛夫人跪在院子里葡萄架下,撫摸著薛運通昨天夜里坐過的石凳,對兒子說:“你爸爸昨兒夜里就坐在這里等你回來,余溫尚在。”
一夜之間,薛夫人的頭發全白了,像一團棉花絮一樣亂在頭上,也沒有人替她梳一梳。
秋收以后,劉忠將自己地里的半畝籽麻全收在一個口袋里,背到薛家峁鎮上去看望薛家的兒媳婦,來在薛家府門前,看院子的人見他衣衫破舊,行止畏葸,不讓他進門。劉忠謊說:“我是薛家媳婦的哥哥。”看門人說:“這才是胡說!東家媳婦是南方人,哪里來你這本地哥哥?”劉忠好說歪說,看門人就是不讓他進去,劉忠火了,咬牙切齒地說:“好說你不聽,等我放下口袋,拿石頭砸你狗日的!”看門人慌了,往上院給少夫人通報:“門外有個本地人,說是少東家的妻哥。”那女人聽說,已猜著了八九分,來在大門口張望,雖是那天晚上劉忠抹黑了臉,女人還是一眼便認出他來。
女人領著劉忠進了薛府上院,對薛夫人和丈夫說:“是鄉里一個熟人,以前我看顧他,今日來送點人情。”不多時,安排劉忠酒飯,劉忠吃飯不上桌子,端了一碗臊子面,蹲在地上吃得滿頭大汗。薛公子過來看了一眼,覺得劉忠行止不大對頭,女人在一旁推丈夫一把,說:“這個兄弟膽小,見人不敢抬頭,你不要只顧看他!”薛公子就不再理會他,往母親屋里去了。女人輕推了一把埋頭吃飯的劉忠,把青花瓷酒壺遞在他手里,劉忠一看那酒壺,心里頓時癢癢起來。
“親親呀!”劉忠涎笑著悄聲說:“你真個還記得那天夜里說過的話!親親呀!”
“怎么不記得!你多時不來,我夢里還時常見你。”
“我想來,又不敢來!今兒我賭上了!”
“可是真心話?”
“我想你想得不行哩!”
女人想了想,說:“你今兒吃了飯便去,家里人多,不便行事,前面鎮上有個酒館,是和我相好的一個姐妹開的,她那里有客房,今晚你在那里等我,我自來會你。”
正說到劉忠癢處,站起身,用襖袖揩了一把頭上的汗水,說了聲“那我等你!”低頭出了薛府,在大門外回頭看了一眼,一時神色飛揚起來。
“我那親親的親蛋蛋呀!”早早地往酒館里去了。
劉忠走后,女人把丈夫叫到屋里,問他:“剛來家里的那個人,你定眼看他干什么?”
薛公子說:“我瞅那人神色蹊蹺,又好像在哪里見過。” 女人說:“算你還有點靈醒,這人有些來歷,也是你薛家祖上積德,讓此人撞在我手里!” 薛公子更是一頭霧水:“你說說,此人什么來歷?”
“十五那天晚上到咱家的都是些什么人,姓甚名誰,家住哪里,他都知道!”
薛公子說:“也不可信,我懸賞100兩銀子查訪知情者,人都窮急了眼,誰不想要100兩銀子!”
女人剜了他一眼:“你當我那么好哄!沒有十分的把握,我也不敢信口開河,況且他也不為那100兩銀子。把好事做在前面,自有人來報答恩德!”
薛公子多半信了,急著問:“你何不早說,把那人抓起來,送到民團拷打一頓,讓他說出實情,再帶人去抓那伙賊寇!”
女人鼻腔里“哼”了一聲:“可見你薛家上下全沒有見識!若那些民團隊伍管用,你爹也不會死得那樣凄慘I如今沒有自己的好處,誰會舍命向前!況且你抓他一個,別的賊人早聞風逃了,回頭再來找人算賬,民團隊伍一個也不見,只剩下你我兩個去送死!到那時連收尸的人都沒有了!”
薛公子倒抽了一口氣,沉吟不語。
“要打就打他一窩,斬草除根!以后就沒人再來找咱的麻煩!你不要太性急,我自有安排。以后那人到咱家走動,你就裝著無事人一般,等他對咱服服帖帖,那時下手,把他全伙爛做一鍋!”
薛公子聽到這里,往炕上一跪,拉住女人的一只手說:“媳婦,你果然有強人處!就照你說的辦!殺父之仇不報,世人也小看了咱!唉!我大大死得可憐呀!”眼淚撲簌簌流了下來。
女人給他擦著眼淚,說:“丈夫說得是,你我如今是患難夫妻,我不出頭,還有誰肯出頭!只要你以后不要和周圍的下三濫一般見識,說媳婦長短,向來那些死般數爛規矩都是世上不成事的死腦殼子們鋪排的,好來充人模樣,圖心里舒服。咱要成事,怎能和他們一般見識!我在你薛家大難不死,越把世事看淡了。等報了你薛家仇,也不枉為你薛家的媳婦。”
當夜,女人打扮起來,卻不忙著出門,故意讓劉忠饑渴。看看晚了,才到前川薛家峁鎮酒館里去會劉忠。那館子是南川有名一個粉頭開的,三十里鋪周掌柜搭救常有功和王四的三個兒子,也是尋了這個粉頭的門路,說是酒館,其實也就是藏污納垢的窯子,幾間普通房屋,依樣也供應水酒和幾樣家常飯菜。劉忠早來到酒館里,等不得天黑便要了一碗蔬菜拌面吃了,算完了飯錢卻還磨蹭著不走,粉頭看他面生,不像逛窯子的,走過來問:“客人可是等人?” 劉忠“嗯”了一聲。 “不知客人等的什么人?要不要預備酒飯?或是要開一個房子?”
劉忠不曾在交際場中行走,又不知薛家媳婦來之前用沒用湯飯,更不知自己和女人睡覺,要開誰家的房子。劉忠訕訕地說:“不瞞你,我等的是薛家的兒媳,和你也相熟,大約要吃飯,也要睡覺。”
粉頭上下打量著他,詫異道:“從來不見她和你吃過飯。”
“是新近才認識的。”
“既是她來,什么口味,什么招待我都知道!你若早說,我這會把什么都準備好了!”
劉忠口袋里倒還有幾張票子,又問粉頭:“真要準備飯席?價錢是多少?”
“你帶了多少?薛家的媳婦可不比別人!”粉頭看他是個悶漢子,想敲他竹杠。
劉忠把錢掏出來,盡數交給粉頭,粉頭點了點說:“我去準備。”
讓劉忠從大廳房移到一個小閣子里。不一會兒,端上來幾樣涼菜,篩了一壺酒,劉忠看著說:“這個排場,倒像大戶人家過事一般!”
粉頭說:“這個席面雖不周全,你那幾個錢也不夠備辦!少不得我再墊些進去,以后再來還我。”
劉忠又坐得焦躁,粉頭掀起簾子進來,后面跟著薛家媳婦,梳著云鬢,穿著蘇綢旗袍,外披一件黑色洋布斗篷,與白天見的又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桌上的酒菜,女人連看都不看一眼,對旁邊的粉頭說:“我吃過飯了,這里的飯錢我自付給你,你去開一個房,我和這位哥哥自在說話。”粉頭說:“不要你破費,算我請客,回頭把錢退給大哥就是!”客氣了一番,領著兩人來到后院,開了一間房,里面床鋪、桌凳布置得周全。粉頭又客氣了一番,異樣地嘹了一眼劉忠,便帶上門去了。劉忠把門從里面閂上,女人脫了斗篷,劉忠心急,把女人一摟,滾在了床上,掀起女人的旗袍,碗大一個嘴叼了女人的一只奶子。
女人掀著他肩膀說:“猴急,你吃我的奶,要叫我媽媽!”
劉忠仰起頭叫:“親媽媽。”
“你肏我時,要叫我奶奶,動一下叫一個!”
“奶奶……我那……親奶奶呀!”
開春前后,劉忠又到薛府去了幾次。劉忠也算一個勤快人,歇不住時,幫薛家劈柴、挑水、溜牲口,薛家的人被媳婦瞞哄著,再沒有疑忌。薛夫人倒把家里的舊衣裳送給他,偶爾還留他在薛府住一晚上。一天,劉忠早早來到薛府,見左右無人,對薛家媳婦說,從今往后,不能常到薛府相會了,山西的軍隊開過了黃河,向西圍堵,榆林井岳秀也派兵向南圍堵,家里盛不成了,只得往別處躲藏。女人問:“哥哥到哪里去,要我知道,好和你相會。”劉忠說:“這卻不能!必然東躲西藏,不得自在。今日午后和眾人開過會,才知動向。”
女人說:“今晚在哪里開會?若是不遠,我來會你,也好知道去向!”
劉忠說:“你有所不知,向來開會,也不說地點,都是有人I臨時通知,臨時尋找地點。”
女人埋了頭,半天仰起頭說:“我豁出去了,要和哥哥生死一處……像這樣藏著掩著和你好,也不是長久之計!你今日出去,必定沒有好去處,倒不如我指一條路,咱日后才能自在相好。”
劉忠問:“你可有什么好去處?”
女人走過去,把臥室的門掩上說:“我這個計議藏在心里好多時了,只看你有無心事,才和你商量!薛家自從我公公死后,再沒有一個能撐起門面的人,丈夫把家里的東西拿出去都和了外面的女人,再沒有和我好的意思,好在大部分錢物都在我手里!今日不是哥哥落難,我倒不在意j那薛家上下老小,今兒都去城里女兒家相聚,約好明日到城外合龍山廟里去燒香,三兩日才得回來。你我二人不是冤家不聚頭,今日不走,還等何時!只就今晚,我把看門人打發回家,把錢財打點成箱,你多帶人馬來,相幫把東西搬運出去,連夜行走,到我南面娘家去暫住一時,以后再尋出路!薛家有官府的印信,路上也好走。你那些兄弟若愿跟著去的,也好搭伴行走,不愿去的,多給他些銀兩,讓他方便躲藏,你日后也好與他們相見!”把劉忠摟一摟又說,“我的親蛋蛋,誰讓我和了你,走到今日!” 劉忠對女人深信不疑,不等女人說完,劉忠跪下來捧著女人的雙腳,連連親吻著說:“親不夠的姐姐呀!我祖上入了好墳地,讓我今世遇著你,平日千好萬好不說,今日落難,又讓你來搭救!日后你讓我變驢也好,變馬也罷,任你騎,任你打,我心里只是歡喜!”
女人說:“你我日后有半輩子光景好過,那時隨你怎樣!眼下只說今晚的事!”
劉忠大話說:“我如今也是個副隊長,管著十來個人,隨便使喚!”
女人說:“那就消停了。”
又溫存了一番,女人催促劉忠去和眾人相會,約好晚上在薛府以三道門虛掩為信,依計行事。
劉忠和十二支隊的大半人馬在無定河騾馬店里碰了頭。十二支隊的隊員最多時發展到三十多人,后來特委又成立了十三——十五支隊,向十二支隊征調了一些人馬,至圍剿時剩下十五個人。當天,馬飛把眾人拉在騾馬市上,裝出交易騾馬的樣子,向眾人傳達了特委的指示,劉忠心急著晚上的事,只把幾句要緊話聽在耳朵里:暫停一切行動,埋藏槍支武器,人員各自躲藏,互相不要聯系,嚴守機密。會很快就散了,劉忠攔住了幾個人,等其他人走遠了,劉忠對眾人說:“都不要聲張,今晚秘密行動,大家去扳棵子。…扳棵子”是一句行話,意思是去劫地主老財的財貨。除張存被支隊派去別處傳消息,那晚參與處死薛運通的幾個人都被劉忠招在一起,又招了拉繩李榮,都隨從劉忠去扳棵子。其實劉忠自己也明白,這樣的行動根本用不了那么多人,人多了反而容易暴露目標,但劉忠這時只想托大,讓薛家媳婦喜歡。
路上,劉忠又鼓動說:“薛家把金銀大貨都打垛到府上了,預備往城里搬,今晚不取,就成了別人嘴里的肥肉了!我己在他府上安插了底細,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到手!我們有了銀子,走到哪里也是活路!可以去南面投奔老劉的大部隊去,再不行,我們就在南面暫且安頓下來,以后再等出路!當此大難,和弟兄們從長計議!”
眾人普遍無法預見大圍剿以后的事,又對獨自躲藏心存恐懼,經劉忠一說,都以為找到了一條退路。
劉忠領著眾人來到薛家峁鎮上,晚上又大咧咧在粉頭的館子里招待了吃喝,待夜靜后,劉忠讓眾人分散出門,前后照應著往薛府摸去,到了薛府門前,前后左右寂靜無人,劉忠上前推了推虛掩的大門,門豁然開了,悄聲說:“萬無一失。”眾人當時手無寸鐵,不設防,跟著劉忠進了大門,摸過了中院,又摸著影壁進了后院。
見偌大一個院子無一盞燈火,也無一個人影,康盛急了,低聲問劉忠:“接應的人在哪里?”
劉忠張目四顧,黑暗中聽不見薛家媳婦的聲息,當時又不能喊叫,一時像釘子一樣釘在了地上。
康盛急叫:“大事不好,快走!”有人絆倒在院子里。臺階之上,正房中突然亮起了一片燈火,接著各個房子的火把一起明亮起來。
劉忠兩腿一軟,頭上的汗珠子溢了鍋似的往外冒。
十二支隊的人沒想到從山西來的隊伍已經遍布綏德大半個南區。接到薛家媳婦的報告,圍剿隊為了爭功,連當地駐軍都不招呼一聲,就秘密準備行動。當時不知道往薛府來的游擊隊有多少人,帶什么武器,圍剿隊就在薛家大院里埋伏了整整一個連的隊伍。
在圍剿隊臨時準備的審訊室里,被捉的六名隊員已知來日無多,個個緘口不語,唯有劉忠在受訊時對行訊的官兵說:“老子恨不得替那五個弟兄受刑受死!來!有苦力的都沖老子來!老子若喊叫一聲,不是爹娘養的!”
兵士在劉忠背上拉了一刺刀,劉忠吼叫:“把口子拉到胸前來,老子也要看看!”
兵士將燒紅的烙鐵往劉忠胸口上烙,見他一聲不吭,就一次次把烙鐵燒紅,一次次往他身上烙,直烙得劉忠全身焦黑。
十二支隊在隨后的大圍剿中又有幾個人被圍剿隊逮捕,他們都被處死在無定河草灘上,他們的頭顱被高掛在綏德城門上。
大圍剿之前,已經暴露身份的特委領導人周超、霍達、劉成及部分地下黨骨干成員由十二支隊護送轉移到山西黃河沿岸暫避鋒芒,馬飛、劉滾子、張存由特工委指定負責疏散游擊隊及其他善后工作。將所有人員疏散隱藏后,搬運工出身的張存帶著劉滾子到城內安大財主開的織布廠做了搬運工,馬飛在東區土地岔的松木溝老家隱藏起來,那一帶暫時還沒有圍剿隊伍。馬飛每天幫別人放羊,常常趕著羊群串過幾個山頭去觀察周圍的動靜,想詳細了解目前的形勢,但那時圍剿隊已在各個交通要道設了重重關卡,阻斷了人員往來,外面的消息根本無法傳遞進來。馬飛是個急性子人,幾天以后便歇不住了,把羊群交給東家,扮做趕腳漢,沿大路行走到趙家鋪岔路口,恰恰遇上一支隊伍從東邊官道上向西行走,兵士們拖著兩條腿,笨重的大頭鞋子在路上踢踏起一片塵土。馬飛見前后無處躲藏,正好路邊有一個石匠在那里搬弄石頭,便兩三步趕上去和他蹲在一起。那石匠只顧埋頭擺布石頭,猛一抬頭見隊伍已來在跟前,急忙撇了手里的錘子,竄著步子,只顧往下面河灘里逃奔,后面有兵士大喊“站住!”石匠并不理會,眼看逃過了小河,被后面的兵士一陣亂槍打死在河灘上。
兵士招手讓馬飛過去,馬飛裝出戰戰兢兢的樣子走近前,兵士問:“你是干什么的?”
馬飛說:“我是學手藝的,打死那個人是我師傅。”
兵士說:“既是石匠,為什么要跑?一定是匪徒!你若瞎說,我連你一并打死!”
一個軍官模樣的人走過來說:“算了!”軍官讓馬飛去背負一個兵士行走,那個兵士渾身有氣無力,臉色蠟黃,看上去病得不輕。
從山西開過黃河的軍隊吃了不干凈的東西,加上長途跋涉,體弱的人已經拉開了肚子,一日拉上五、七回,便再也沒有力氣行走了。
馬飛別無選擇,背起那個要死不活的兵士隨隊伍往松木溝方向行走,不時還要放下兵士,扶他到路邊去拉,馬飛差點說出口:“拉呀!盡管拉呀!爺爺不嫌你臭,怎不見你把腸子拉出來!”
不遠處有個寺院,名叫清涼寺,隊伍在寺院里扎了營,寺里的和尚早跑光了,只有一個又聾又啞的廟祝。馬飛把拉稀的兵士安頓在廟祝老漢的房子里,思謀著如何脫身,出門見幾個兵士正從馬背上卸著糧口袋,一個兵士問馬飛:“寺院的伙房在哪里?”馬飛也不知道伙房在哪里,左右看了看,見有一間房子被煙熏黑了門面,指著說:“在那里。”和兵士走過來一看,房子里亂著一個灶臺,灶上的鍋早被附近的爛光景人拔走了,兵士罵罵咧咧,從附近一戶人家里拔了一口鍋回來,裝在寺院伙房的灶臺上。那兵士年紀略大些,下巴上張著稀疏的胡子,脫了帽子時,頭上見著花白的頭發。他言語不多,手腳倒很利落,看樣子是個炊事兵。
“你走不了啦!”老兵對馬飛說,“連隊一早到現在還沒吃一口飯,我手下一個人又拉肚子動不了,你就幫我做飯,哪里也不能去!”
馬飛心里說:“不想我東躲西藏,卻藏到國民黨的軍隊里來了。”
老兵支使馬飛又是汲水又是劈柴,在伙房里打起了煙火,有幾個年輕的兵士一眼不見就從村子里拉來一頭豬和幾只羊,一個兵士從馬背上拿了把砍刀,手起一刀把一只羊砍倒在地,又拔出腰里的刺刀剝開了皮肉。“你去找一個盆來。”老兵對馬飛說。馬飛到寺院的房子里看過去,空蕩蕩并無一物,尋到廟祝的房子里,地上一角,舊旌旗覆蓋著一張桌子,揭起旌旗,桌子底下放著一個粗瓷盆子,馬飛情知那是老廟祝夜里用的便盆,不管許多,提了盆往外走。老廟祝雖是既聾又啞,腦子卻還好使,攔著馬飛,手指著盆子搖頭,馬飛把他推在一邊,把盆子拿給炊事老兵。老兵也不多看,把一些面粉倒在盆子里,舀了水,在盆子里和起一團面來。幾個年輕的兵士在院子里另支起一口大鍋,已把一只羊燉在了鍋里,寺院的柴禾不夠用,兵士們就把寺院的柴門拆巴爛,當柴火燒了。老兵又叫馬飛從老廟祝的房子里尋找刀杖案板,老廟祝的刀杖案板倒是齊全,馬飛取來交給老兵。老兵讓馬飛往灶膛里添了些柴火,自己在老廟祝的便盆里起出面團,在案板上使著刀杖,把面團做成面餅,一張一張往鍋里貼。
院子里,幾個年輕的兵士又把一只羊攮倒在地,羊血在地上流淌著,熱的腥氣在寺院里升騰起來,召來一群一群的蒼蠅。兵士們三個一伙,五個一群,舉著自備的茶匙到院子里來吃飯,老兵仍使喚著馬飛在伙房里貼烙餅。等眾兵士都吃過了飯,老兵又在老廟祝的便盆里和了一團面,在鍋里貼出許多面餅預備在伙房里,這才帶著馬飛來在廟祝的房子里吃自己的那一份。老兵已在老廟祝的小鍋里預備了燉羊肉,自己取了碗筷吃著,把一塊烙餅遞過來對馬飛說:“你也吃,吃完了給炕上的病人喂著吃,寧讓拉死,別讓餓死!”
馬飛把餅接在手里,并不動彈。
“怎么不吃?”老兵看著問。
“我早上吃得太飽,這會兒也不覺著餓,還有的話讓照廟的老漢吃一口,看著怪可憐的!”
“有的。”老兵吃著說,“你連羊肉也不吃一口嗎?”
“我吃不下。”
老兵便不再言語。
清涼寺坐落在離趙家鋪不遠的川地開闊處,左右拖著兩條溪流,在寺院山門前石崖下交匯,順著川地向東流去。山門內也有前后殿,正偏殿依山而筑,供著佛祖觀音菩薩并四大天王,早些年也曾是鐘磬洪鳴,香火旺盛的去處,世道亂了,寺院多次被盜匪洗劫,僧道早已不知去向,寺院殿宇剝落,荒草連天,一年里也少有香客來朝拜。如今只有幾棵不知年代的松柏還記著寺院當年的盛景。
太陽將要落山,吃過了燉羊肉大餅的老兵出了寺院山門,在一棵松樹下的石臺上坐著歇息,不一會兒便靠著松樹的軀干打起盹來。馬飛還在廟祝的房子里思索著如何脫身出去。聽不到外的嘈雜聲了,馬飛出了寺院,在松樹下站著觀察周圍動靜。
吃飽了肚子的兵士,有一撮在寺院后山上游蕩著,看到周圍山上有逃奔的人,便端起槍來射擊,中槍的人從山上滾下來,像鳥獸一樣無聲無息地落在溝渠里。
老兵在松樹下打著盹,一個哨兵在廟門外拄著槍站著,每見一個人從山上被兵士用槍打下來,哨兵便晃著腰腿,吹一聲響亮的口哨。
“那些人根本不是匪徒,都是一般老百姓,因害怕隊伍就只顧往山上躲逃。”馬飛靠近了老兵,試著對老兵說。
老兵抬了一下眼皮,頭也不轉一下,又把眼睛閉上,說:“你管這事干什么?”停了一下又說,“士兵吃飽了肚子不殺人,不嫖女人,他還能干什么?”
馬飛明白了,這些兵士殺人取樂,看見逃奔的人便開槍射殺,像看家狗傷人一樣,你越要跑,他便越要傷你。
另一撮兵士把村子里的老弱病殘都帶到寺院旁邊的戲樓灘來,鄉公所事先已在村子里實行了保甲制,每十戶編為一甲,每村設一保,有一戶與紅軍游擊隊有牽連的,連坐其余九戶。兵士端著槍把民眾趕在一起,保長依次按戶甲把人帶在軍官面前接受審訊,其中的幾個民眾被軍兵逼迫不過,指著一個老漢說:“他家的兩個兒子當過農民會。”特委曾派人在偏遠的村子里成立農民會,要他們在村子里發展成員,行使農會權力,但這些組織力量過于薄弱,農會成員大都沒有發揮作用。兵士把有兩個農民會兒子的老漢推到了軍宮面前,軍官雙手叉著腰,上下打量著老漢問:“你兒子在哪里?”老漢說:“我不知道,我和兒子們早就分家過日子,不在一個鍋里吃飯了。”
軍官對手下的兵士說:“把他吊起來,明天這個時間如果他兒子還不回來,就開刀問斬!”
老漢被反綁了手臂,吊在戲樓灘一棵柳樹上,這時,有更多的民眾被兵士從周圍村子里趕到清涼寺戲樓灘來,接受軍官的審訊。
晚上,隊伍又在寺院里嘈雜饕饕,炊事老兵預備在寺院伙房里的大餅都被吃光了,兵士從村子里搶奪來的雞鴨牛羊以及被打死的土狗卻更多地運到寺院里來。吃飽了肚子的兵士把被褥橫陳在寺院殿堂里,在院子里點起一堆火,把兩個從民眾中擄來的婦女押在火堆前拷打了一陣,又剝光了衣裳,用燒紅的火棍去燙她們的腳,婦女在火堆前騰跳慘叫,兵士們淫聲大笑。
坐在伙房門前的馬飛閉上了眼,把兩只拳頭上的骨節捏得“咯嘣”作響。
“你不像個種莊稼的,也不像石匠,”炊事老兵忽然向馬飛發問,“你究竟是干什么的?”
正被憤恨填滿胸膛的馬飛不設防身邊的老兵,被老兵的問話嚇了一跳,睜開了眼,自己己和老兵安頓在一個屋子里睡覺,老兵已蜷縮在被子里,馬飛仍握著拳頭靠墻坐著。
“我以前在商號里做過保鏢,”馬飛很快清醒過來,“后來保鏢做不下去了,我就給有錢人家放羊,近來才去學石匠手藝。”
“這就對了,難怪我看你有行武氣!”老兵翻了個身,不一會便鼾聲大作。
馬飛從老廟祝那里翻了一件爛皮襖蓋在身上,閉上眼蓄養著精神。深夜里,馬飛從房子里走出來,院子里仍然燃著火堆,有士兵掮著槍在火堆前巡哨,有女人在一間房里低聲抽泣。馬飛出了廟門,見另一個哨兵抱著槍,蜷在松樹下抽煙。馬飛向那哨兵說了句什么,哨兵說:“你快去快回。”馬飛出了寺院山門,下了坡來到戲樓灘前去解救那個吊在樹上的老漢,老漢這時反而睡得糊糊涂涂,一聲接一聲打鼾。“你倒睡得好呀!”馬飛去解吊著老漢的繩索,老漢說:“你仔細看,我是誰?”“是劉忠呀!”馬飛覺得奇怪。劉忠說:“還有康盛、李榮、崔五、王廷、劉武,都綁在那里。”捆綁劉忠的繩索都打成了死結,死活解不開,劉忠說:“哨兵來了,你快跑!”馬飛拔腿就要跑,雙腿卻像陷在爛泥里一般,怎么也跑不動,被哨兵趕上,背后一刺刀捅來。
馬飛哼了一聲,老廟祝借給他的爛皮襖里藏了一只蝎子,竄到了后背上狠狠蜇了他一下。
第二天,又有兩個兵士拉開了肚子,都躺到廟祝的黑房子里呻吟不止。
“他媽的!拉稀也不看個時候!”軍官在老巒祝的屋子里看著三個拉稀的兵士,罵罵咧咧地問炊事老兵:“伙食到底有什么問題?
“能有什么問題?”老兵說,“肉吃得太多,誰的肚子也受不了,這地方開春又沒有什么菜蔬。”
“照你這么說,全連的人都他媽要拉肚子!”
老兵嘟嘟嚷嚷地說:“得熬點什么湯喝。”
馬飛被老兵使喚著給三個病號端湯水,這時插了一句說:“前面趙家鋪從前有個賣生姜的,也有土法治拉肚子。”
軍官說:“叫兩個人和你一起去拿點土法子藥來,再要一些生姜,熬點湯給士兵喝。”又瞪了一眼炕上的病號罵道,“熊球樣!”
兩個掮槍的兵士牢牢地跟在馬飛身后出了廟門往前面趙家鋪走去。馬飛原想應個什么差,趁機逃跑,被兩個兵士跟在身后,一時又找不到機會。
馬飛和兩個兵士來到趙家鋪,敲開了一家小鋪子,鋪子里幾乎沒什么貨,只擺著自家日用的幾樣東西,哪里有什么生姜?連自家吃的姜粉都沒有了。馬飛出了店門,焦躁地撓著頭皮,往四下里張望,突然看見陽坡上一處破敗的院落,馬飛想起那院子里住著一個趙姓的光棍漢,常隨集市擺設小貨攤,賣幾樣不起眼的舊貨,偶爾也賣三五種調料,他有沒有生姜還不知道,但知道他常向人兜售一種東西,那東西叫老鼠藥。
“老鼠藥!”馬飛眼睛一亮,差一點叫出口,心也跟著突突地跳了起來。
馬飛領著兩個兵士往陽坡上走,兵士走到半坡上己經不耐煩了。
“你要帶我們到哪里去?”
馬飛說:“上面有個賣藥的,就快到了。”其實馬飛故意不往地方上走,領著兵士上了坡又下坡,在一道陽坡上轉了半天,兵士更不耐煩了:“你瞎轉什么?”兵士沖著走在前面的馬飛嚷嚷,“我們在這兒等你,你快去拿藥來。”
“我拿了藥就來,慢不了!”馬飛巴不得這一聲兒。把兵士甩在后面,自己爬上陽坡走進趙光棍的破院子里,趙光棍聽到院子里來了人,又在自己煙洞似的黑窯里搗鼓了一陣子,才開門讓馬飛進來。
趙光棍是大路上的破爛戶,沒他不認識的人,見了馬飛便嬉笑著說:“稀客從哪里來?我才在墻頭上哨見你引兩個當兵的。”
馬飛沒等他說完,便說:“我臨時給隊伍做幾天飯,在你這里看點貨物。”
“有,有。”趙光棍是這樣一個人——自己手頭沒有什么貨,卻什么貨都應承說“有”。
“有生姜沒有?有便拿幾塊來。”
“有,有。”趙光棍去拿生姜,在兩條破甕之間的旮旯里翻出一個烏漆麻黑的布包,抖開來,里面竟還包著幾顆干癟發霉的生姜。馬飛沒說什么,把生姜揣起來,又問趙光棍:“老鼠藥呢,也拿幾包來!”
“有,有。”趙光棍又去拿老鼠藥,在一只破呢帽里放著,趙光棍取來一張紙給馬飛包老鼠藥。
“看你放那地方。”馬飛突然想到趙光棍的老鼠藥常常不管用,有時老鼠吃了藥越蹦得歡了。
“兄弟不要哄我,你今兒這老鼠藥究竟如何?不要耽擱我。”
“看你說的,我哄誰也不能哄你!你甭看老鼠吃了藥蹦跶,蹦跶完還是個死!”
情急之下,馬飛只好信了他,揣了老鼠藥,撂了一句:“賒著賬,以后還你。”頭也不回地出了墻院。
馬飛領著兩個兵士又轉了幾個村子,搞到一點辣椒、花椒、姜粉以及蔥蒜之類的東西,回到清涼寺,隊伍已經開過了午飯,炊事老兵還把他們三個人的飯留在伙房里。馬飛昨天沒吃什么東西,早上起來又忙了大半天,肚子餓得咕咕叫了,他只想在老廟祝的屋子里自己鼓搗點東西吃,但如果自己不吃伙房里的飯,下藥的時候那個細心的老兵會不會引起警覺、看出破綻來呢?馬飛只好撐著頭皮和兩個兵士去吃老兵用老廟的便盆攪拌出來的東西。
這一天,隊伍分開幾撥下鄉去搶掠,到吃晚飯的時候被軍官帶去的兩撥人馬還沒有回來。馬飛幾次站在廟門外面的松樹下看著被吊在柳樹上的老漢,心有不忍,終于對老兵說:“你能不能給哨兵說一聲,我給吊在戲樓灘的老漢喂上點兒湯水,讓他活到問斬的時候,不要讓他做餓死鬼,餓死鬼讓活人不安寧!”
老兵看了他一眼,“嗯”了一聲,馬飛在老廟祝的房子里端了一碗湯水和一點鍋巴,出了廟門向戲樓灘走去,老兵和哨兵在后面看著他,哨兵說:“你告訴那老頭,死了不要來纏我們幾個。”
馬飛端著碗來到戲樓灘柳樹下,打了個問訊,老漢不動,伸手摸了摸,身體已經冰涼了,人已經死硬邦了。“死了倒好!”馬飛一咬牙說,“省得活受罪!”把碗里的湯水倒在尸體腳下。
等隊伍都回到清涼寺,炊事老兵要熬姜湯了,他讓馬飛把伙房鍋里的水燒開:“把你搞到的東西拿出來。”馬飛把白天搞到的姜粉之類的東西拿出來,給老兵看,老兵看了看說:“放到鍋里去吧。”馬飛問:“都放進去嗎?不留一些以后用嗎?”
老兵說:“能有多少,都放進去。”
馬飛揭起鍋蓋,鍋里熱氣蒸騰,馬飛把已經調和好的湯料往鍋里一倒。
炊事老兵又把一瓶醋倒進鍋里,用勺攪拌了幾下,馬飛給灶膛里加了火,不多時,姜湯熬好了。老兵吆喝讓兵士們都來喝,用勺子把姜湯分散在兵士的茶缸里,兵士差不多都喝上了姜湯,老兵從灶臺上取過兩只碗,把姜湯舀在碗里,對馬飛說:“你也來喝一碗。”馬飛說:“要有就喝一碗。”端起碗,一口一口把姜湯喝了進去。
“舒服呀!”老兵喝完姜湯說,“多日沒喝一頓飽湯了。”
“我應該沒做錯。”馬飛心里想。
在調和湯料的最后時刻,馬飛突然改變了主意:即使趙光棍的老鼠藥有十分好藥性,也不會把駐扎在清涼寺的兵士全鬧死,即便全鬧死,還有清涼寺以外的隊伍照樣來鄉里戕害,這是其一;其二,鬧死了清涼寺的隊伍,后來的軍隊決不會善罷甘休,趙家鋪村首先遭殃,這一帶無辜的民眾會成倍地死在軍隊的刀槍之下。
“不妥,不妥!”馬飛反復告誡自己。
又一日,睡在老廟祝房子里的一個兵士昏死了過去,許多兵士絮在房子門口,臉上帶著惶惑不安的神色。
“如何是好!“軍官一臉愁悶。
昨天和馬飛一起上趙家鋪的兩個兵士又被指派和馬飛去請郎中。出了廟門,馬飛什么都不想了,只想著快點逃離清涼寺。
走到趙家鋪,迎面碰到破爛戶趙光棍縮頭縮腦在岔口小橋上攬生意,前后并不見一個人往來。趙光棍見了馬飛,大聲打著招呼,又嘻嘻笑著說:“馬大哥哪里去了?不是又要置什么貨,我家里都有。老鼠鬧死不曾?昨天你買了偌大一包老鼠藥,怕是把全村的老鼠都鬧死了!不要說老鼠,連人也支不住一撮藥就鬧死了。”
趙光棍一開口,馬飛就知道他要壞事了。已來不及堵住趙光棍的大嘴叉子,馬飛做了最壞的打算,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
跟在后面的兵士果然警覺起來,一個兵士問:“這個人是賣耗子藥的?!”
趙光棍吐著唾沫星子,還在說:“前面張家大嫂怎死的?吃了我的老鼠藥鬧死的。”
馬飛感覺到后面的兵士把肩上的槍換到了手里。
跑吧!這時不跑更待何時!
馬飛做過保鏢,武夫出身,練得腰身靈便,一轉身見兩個兵士只在一步之內,向前一頭把一個兵士頂到了橋底下,另一個兵士已把槍端在了手里,馬飛縮回身,抬腿一腳把兵士手里的槍踢在一邊,使了一個滿地風掃堂腿把兵士勾倒在地。
“快跑!”馬飛沖趙光棍嚷了一句,拔腿就跑,尋思往大路上跑,必定被兵士騎快馬追上,或被路上遇到的隊伍攔堵,過了小橋,只往對面山坡上密林里跑去。
倒在橋上的士兵爬起來把槍抓在手里,向馬飛開了一槍,又開了一槍,馬飛前天夜里被蝎子蜇過的肩胛上又像被蝎子蜇了似的刺痛起來。
馬飛參加游擊隊,和其他人多少有些不同,其他人是光景所迫一個拉一個,一開始有點像做生意,先試著來,好便做,不好便另做打算。馬飛從小跟一個鏢師練武,長大后就入了鏢行,從普通的日用百貨到最危險的煙土私貨,他做鏢師從來沒有失手過,是他的努力使鏢行的生意又支撐了好幾年。老鏢師已經打算把自己的女兒和所有家當都送給馬飛,向他依托后事,而馬飛這時卻給周家商號當了一回鏢師,認識了周超,并很快成了好朋友。與其說馬飛迷上了周超和他的革命事業,不如說迷上了周超所講的大英雄項羽,周超給他講述項羽在烏江自刎的故事,馬飛聽得入了迷,并且讓周超一遍遍給他念那首詩:“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直到自己也把那首詩一字一頓地背了下來。周超又給他說起一位古人,那位古人叫司馬遷,“司馬遷在兩千年前用一句話就把人生的價值說得一清二楚: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舍生取義就是重于泰山,一生貪圖小利就是輕于鴻毛!”馬飛把項羽和周超佩服得五體投地,心甘’隋愿地跟周超去鬧革命。馬飛什么事都不瞞哄老鏢師,老鏢師對自己有恩,得把話給他說清楚。
“你入了共產黨那座廟了嗎?”老鏢師倒還知道一點共產黨的事,“你可要想清楚,咱是武師出身,斬釘截鐵,入了人家的廟,磕了頭,作了揖就不能自做主張了!”
老鏢師是個古板的人,常常用一個卦錢占卜吉兇,這時又找出卦錢,為馬飛占了一卦,得了一個吉卦,師徒二人各都寬了心。馬飛第一次跟十二支隊去處決土豪惡霸,還跑去問周超:“楚霸王項羽當年是不是也做過這樣的事情?”
哈,項羽,你要是過了烏江,以后的事情又會怎么樣了呢?
太陽又升起在東邊的山頂上,耀眼的陽光喚醒了睡在山里的馬飛。馬飛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了,不管睡了多久,反正剛才那種心境是美好的,他在睡夢里想到了項羽,想到了周超,想到了老鏢師,疲累和苦痛一起都離開了自己的身體,只留下一種輕松的、美好的心境。可是太陽卻把他從那種心境之中拉了出來,疲累和苦痛一起又回到自己的身體里來。他有點生氣,有點惱怒,太陽你為什么喚醒我昵?為什么不讓我在那種心境之中多睡一會兒呢?
馬飛從駐扎在清涼寺的隊伍里逃脫,從趙家鋪小橋上兵士的槍彈之下逃脫,兵士的槍彈打中了他的肩胛。他逃上了山,不歇腳向西逃奔,把一座座山,一條條河甩在了后面,他趟過了無定河,又爬上了河邊的老東山、二郎山。在趟過無定河的時候,他想到去老鏢師家里躲藏,但只一閃念,就知道自己去那里不合適,城里到處都是軍警,自己的出現會給老鏢師一家人帶來殺身之禍。他隱約地記得在二郎山往西的山溝里還住著一個從前和自己一起當鏢師的弟兄,名叫鮑大,他那里或許可以躲藏一時。從趙家鋪到二郎山深溝也有百十里地,他繞山串溝走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拂曉的時候來到了鮑大莊里,他在山上哨探了多時,尋著路徑往鮑大的院子里走去,卻不提防被一只大黃狗兇巴巴地追來,又一路退到山上。再一次往鮑大家摸的時候,他更小心了,他脫下自己的夾襖,在泥土上蹭了蹭上面的血跡,又掬起一捧冰冷的黃土撒在傷口上,暫時止住了傷口上的血流。他的衣衫在昨天的奔逃中被山石和荊棘劃開了許多口子,腳上的布鞋磨破了鞋尖,有一半腳趾露在了外面,他十指烏黑,蓬首垢面,和一個叫花子一般無二。
馬飛不聲不響地又摸進了莊子,認得門前一個拴馬樁是鮑大的院子,去到大門前推門,卻看見門上掛一把銹鐵鎖,知道鮑大已多時不在家了,莊子里別無相熟的人,又不知周圍詳細情形,無處可去,只好再退到山上來。
馬飛這時肚子饑餓,傷口又疼痛起來,尋思到哪里討一口飯吃,左右看了看,見近處高阜上住著一戶人家,煙囪上冒出淡淡的煙來。馬飛上前推了推門,從里面窯里出來一對老夫婦,把馬飛讓進院子里來,馬飛別的不說,只說要討一口飯吃。老婆婆進窯里去端出一碗飯遞在馬飛手里說:“也沒甚好吃的打發你,早上吃了和和飯還剩著一碗,預備讓老漢晌午吃了上山哩!你先吃了。“老漢在一旁冷眼看著他,馬飛已顧不得客氣,把碗筷接在手里,喝光了一碗和和飯,要離開時,只覺得身上困乏,對老夫婦說:“若是有個方便地方,讓我躺一躺。”老婆婆把他領到家里,火炕上一頭鋪著一條氈,另一頭只鋪著一張蔑席,馬飛拉過一只枕頭,在篾席上躺了下來。
許久,馬飛聽到老兩口在屋外拉話,老漢的聲音響亮,并不怕馬飛聽見:“我看這人不像一般的叫花子,他又不拿行李,又不拿碗筷,手里連一根打狗棍也不拄,看他身上還腦著血跡,八成就是隊伍要捉的人!咱趁早讓扎在一步巖的隊伍來捉了他,問個究竟,不要讓他連累了咱家。”
馬飛也知道溝里向南不遠有個地名叫一步巖,巖上有一座大廟,供著宋朝一個將軍的塑像,時常有些香火供食,馬飛還尋思到那里去討口飯吃,不想那里也駐扎了軍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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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飛不等老夫婦說完,一骨碌爬起來,出了門指著老漢厲聲說:“你老漢好不做事!我和你并無冤仇,為什么要叫隊伍來捉我?實話告訴你,我就是隊伍要捉的人!你兩口好來便罷,不好來,我咬定你家藏了我幾十斤煙土,十來條槍,讓你渾身張嘴都說不清楚!我死也要拉你一起死!”
老婆婆呵斥了老漢幾句,對馬飛說:“你就是殺了人的逃犯,也一樣是個落難的人,自是天意要你逃到我家里,要我倆來待承你,只是家里時有公家人來查問,藏身不得,窯畔上面有我家一個柴草窯,直曬一天太陽,也冷不到哪里去,你可到那里去躲藏,我早晚多做一口飯,覷見無人時送來你吃,才好兩下里安然!”
馬飛心口一熱,和緩了語氣說:“大媽好心腸!我自去柴草窯里藏身,等方便時我就走了,并不連累你們。”出了大門,往上尋到了那家的柴草窯,破破爛爛,并無門窗,里面堆著麥秸和豆蔓,馬飛一頭倒在上面,拉了一些麥秸苫在身上,很快便沉睡過去。
當耀眼的陽光再一次把馬飛從沉睡中催醒的時候,馬飛已經不記得自己在山里躺了多少時光,有時他從沉睡中醒來,身上的疼痛和疲累仍然驅趕不走,他看到太陽在遙遙西墜,就把頭一偏,又睡了過去,醒來的時候太陽又掛在了當天上。有時他從沉睡中醒來,看到柴草窯地上放著一碗湯飯,已經溫涼了,他把湯飯吃了進去,可是當自己又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那碗飯還放在那里,馬飛就不清楚是在夢里看到了一碗飯呢,還是大媽又送了一碗飯來。
“好大媽啊!我何日才能報答你的恩情!”馬飛捧著飯碗,想想自己也不能老吃大媽家的東西,該出去找點吃的回來。趁山上無人的時候,馬飛一步一步走出了柴草窯,看到山洼上的瓜蔓已經肥壯起來,第一茬玉米已經吐出了穗子,馬飛就跪下來撥開瓜蔓上那些肥壯的葉子,尋著了瓜蛋蛋,敲開來吃了一個,又尋著掛顆的棒子來吃,“好了!”馬飛對自己說,“這山上餓不死我了!”
有一回馬飛在山洼上看見一只獺鉆進一個洞里,他就找了一根棍子靜靜地守在洞口,等獺探頭探腦走出洞口,被馬飛當頭一棍,獺叫了一聲在地上翻了個個兒,又竄上山跑了。“我難道真的沒有力氣打死一只獺!”馬飛就用雙手去刨那個獺洞,雙手刨不動了就找了一根樹枝把獺洞刨開,正像他想的那樣,獺在洞的盡頭存了有半斗隔年的糧食,馬飛歡喜著又找了一個獺洞,從洞里又刨出半斗糧食來,他脫下自己的爛襖子包了那些糧食,一步一步搬到柴窯里去,等著大媽送飯來時把糧食拿回去。
大媽幾天前往柴草窯送飯,不見了馬飛,以為他身子骨好些了,無事到別處去了,以后就不再往柴草窯送飯了。等大媽又到柴草窯去摟柴,并且帶著一個人好奇去看馬飛睡過多日的地方,大媽指著爛窯說:“那人就在那里睡來。”卻看見馬飛穿著爛鞋的兩只腳還露在麥秸外面,大媽打了一個冷戰,嚇得不輕。
“哥哥醒一醒!”
“是鮑大……兄弟呀!”
太陽又一次刺痛了馬飛的眼睛,馬飛不相信自己已在山里生活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疲累和苦痛仍然在身上揮之不去。馬飛又有點惱怒,鮑大你干嘛要打擾我!不讓我和項羽、周超、老鏢師他們多說一會話呢!
鮑大因光景所迫,時常去和道上的朋友販點私貨,把自家有拴馬樁的院子典給了別人,自己搬到背洼里兩孔黑窯里居住,窯上沒有門窗,用石塊壘起來遮擋風雨。鮑大獨自一人過活,吃了今日不管明日,餓急了時,連被官兵打死的,以及土匪殺死的無名尸都砍剁來煮著吃了。
鮑大把馬飛背到自己的黑窯里,到村莊里東家借一只雞,西家借一只鴨,做出來給馬飛調養身體,馬飛身上有傷,加上長時間沒有吃到鹽巴,已經軟得站立不住了。村莊里的大小家畜已給圍剿的軍隊戕害得所剩不多了,剩下的多被主人牢牢地看管起來。鮑大憑自己一身蠻力和一顆黑森森的腦袋蠻橫到人家去借雞鴨,也沒借來多的,五七日便沒有像樣的東西給馬飛吃了,連家里的鹽巴也吃光了。鮑大被馬飛拖住,又不能去道上做生意,馬飛的身體一時又不能大好,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
一天晚上,馬飛在鮑大的黑窯里躺得難受,摸黑起來在窯里活動筋骨,聽到鮑大在另一孔窯里和一個人說話,馬飛出了門側耳諦聽,斷定窯里的鮑大在做殺人的勾當。忽聽得窯里一個女人喊了一聲“劉成”,馬飛急忙推門進去,窯里亮晃晃點著火把,一個女人蜷縮在地上,鮑大手里握著一把砍刀正預備砍剁,馬飛搶過去攥住鮑大握刀的手,厲聲說:“鮑大兄弟!你原來做起了殺人越貨的勾當,險些陷我于不義!我聽這女人喊到劉成的名字,敢問你喊的是哪一個劉成?”
躺在地上的老命望著馬飛,嘴里半天也吐不出一個字來。
第十三章
劉志丹帶著陜北的紅色軍團反圍剿,將困守鎮靖城的井岳秀部隊團團包圍,又派了幾支小分隊在鎮靖縣以東巡邏,實施“圍點打援”戰術。一支小分隊在縣城以東三十里的路口發現了運送給養的部隊。劉志丹接到報告,讓小分隊在峪口點響了幾個土制炸彈,圍城的紅軍故意亂作一團向東撤退,城內守軍聽到炮聲,又見圍城的紅軍亂紛紛向東撤退,以為東面援軍到了,指揮官令守軍打開東城門,傾巢出動,企圖與援軍形成東西夾擊之勢,消滅劉志丹的部隊。佯裝撤退的紅軍掉頭猛攻,守軍被打得措手不及,相互踐踏著往城里退,攻城的隊伍已涌進了東城門,奪下了鎮靖城。
土制炸彈響過之后,小分隊原以為護送給養的隊伍會沖到前面來,那時再迎頭打擊,以免傷及送糧的無辜群眾,不想那些兵士一個個都是怕死鬼,只向后退不向前沖,只有送糧的群眾牽著牲口傻傻地站在路上。小分隊只好埋伏在峪口山包上,等混雜在群眾中間的隊伍走近了峪口,只瞅手里端槍的人,一槍一個,打倒了幾個。
“厲害呀!”躲在一個土堆后面的崔上司對身邊的兵士說,“槍法好,眼力也好,打死的都是當兵的。”
兵士問崔上司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營長讓咱護送糧食,遇到情況只偵察,不打仗!先打他幾槍,壓住陣勢,然后把馬牽過來,一個字,走l”
崔上司率先舉起槍向峪口空里放了幾槍,兵士們伏在地上學著崔上司也向空里放槍,崔上司穿著探兒的破褂子,爬到路中央牽過馬匹,沖民夫喊了一句:“不怕死的原地站著,怕死的都跟我回去!”兵士跟崔上司向后鼠竄,民夫們依然在路上亂著,被槍炮聲驚嚇了的騾馬四處奔跑。
小分隊從峪口山包上沖下來,望著護送隊的背影追了一程,看看兵士追不上了,返回到峪口前,將驚跑的騾馬趕在一處,卸下糧口袋,讓民夫來認領各自的騾馬。又分出幾口袋糧食讓民夫馱在騾馬背上,當作回家的資費。民夫們昕到隊伍放話讓他們回家,牽了頭口,揣著驚嚇,唯恐走之不及。探兒和周家的兩個長工隨了送糧的民夫往回走,兩個長工都不去認領周家的騾馬。走了幾步,探兒對兩個長工說:“咱該把猴喜的尸體掩埋了,他晾在野地里,咱回去也不安然。”長工說:“再周到不過。”其他的民夫牽著牲口站在原地,看著探兒和兩個長工在沙梁上刨了個坑,把猴喜埋在一個沙堆下面。眾民夫一起尋路回家。
走著,一個長工對眾人說:“隊伍幾次向老百姓攤糧食,不見周掌柜出一顆糧食,反而把糧食往家里搬,原來他把咱長工當牲口去送死,他自己倒得了用咱的命換來的錢糧!”
另一個長工說:“可不是!如今世上咱長工的命最不值錢,今兒死了咱幾個,明兒周掌柜家里的長工又排著隊來哩!”
“回去只好另做打算,死也死到別處去,不愿在他周家死!”
“鬼孫子常有功還處處跟周掌柜一起坑咱,他一樣也被周掌柜當牲口給賣了!”
探兒的褂子被崔上司搶走了,被烈日曬黑的瘦削的脊背一聳一聳的,像被霜打了的一片小樹葉,漸漸消失在茫茫的官路上。
只有常有功在峪口前認領牲口時引起了紅軍小分隊的注意,常有功一下子認領了兩頭騾子兩匹馬,隊伍里的一個人問常有功:“這些騾馬都是你一個人的嗎?”常有功說:“都是我們東家的牲口,我是他們家的長工。”
“既是這樣,這些牲口都要被充公,不能讓你領回去,你快跟其他人一起回去吧!”
小分隊掩埋了護送隊的幾具尸體,打掃了戰場,帶著糧食和騾馬向宿營地走去,見常有功還跟在隊伍后面,一個紅軍兵士問他:“你怎么還跟著我們?不想回去嗎?”
常有功指著騾馬說:“我要領回那些牲口,東家走時有交代,牲口要一個不少都領回去。”
常有功的大檐帽還像草帽似的吊在背上,紅軍兵士看著他說:“你這個人真是奇怪!你不像長工,倒像是地主老財的狗腿子,我們要審查你!”
常有功嘟嘟噥噥地說:“那就等審查完了讓我把牲口都領回去。”紅軍兵士哼了一聲,帶著常有功一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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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分隊在沙地里行了有半個時辰,在一個大場院里宿了營,常有功被紅軍兵士塞到一間空房子里關了起來,門外有一個兵士站著崗哨。常有功隔著門板問紅軍兵士:“什么時候來審查我?快點完了事,好讓我領著牲口回去!”
門外的兵士問:“你是干什么的?”
“反正我什么都不說。”
“那你還想回去嗎?等審查完了,拉出去槍斃了你!”
常有功打了個冷戰,腳一下子釘在了地上。
“我冤吶!”
外面的兵士再不言語。
常有功一口一口地喘著氣,腦子里什么事都不記得了,只知道自己還在和外面的兵士說著話,等他再開口時,外面的兵士聽到的是兩句怪怪的歌詞:
“提起我家來家有名,家住綏德三十里鋪村。”
外面的兵士聽了說:“你唱得蠻好,接著唱!”
“四妹子和了個三哥哥
她是我的那知心人吶。”
外面的兵士把耳朵貼在了門板上,里面的常有功接著唱:
“三哥哥今年一十六
四妹子今年一十四
人人說咱二人天配就
你把哥哥閃在了半路口”
常有功接著往下唱,門外的紅軍兵士越聚越多。
常有功要接受審查了,屋子里進來兩位紅軍的指揮官,其中一個對常有功說:“把你的身世跟我們說一說。”
常有功噙著眼淚,哆嗦著嘴唇,一句話也出不來。
常有功牽著周家的兩頭騾子兩匹馬,馱著一口袋糧食走出了小分隊宿營的大場院,聽到院子里的紅軍一遍一遍地大聲唱著。
提起我家來家有名
家住綏德三十里鋪村
四妹子和了個三哥哥
她是我的那知心人
常有功把騾馬拴在一根繩上牽著走,累死累活也不舍得騎一騎騾馬。“周掌柜!周干大!”常有功大聲說,“我把騾馬給你牽回來哩!你把那土地也分給我一點!我和王家的女子成與不成就全看你了呀!”
常有功回頭望了望西沉的太陽,瞇起眼睛又大聲說:“噢,我那白天想,夜里想,睡里想,夢里想的鳳兒呀!” 放開嗓子唱道:
“想你哩!想你哩!
頭發根根想你哩!
眼睛仁仁想你哩!
耳朵梢梢想你哩!
舌頭尖尖想你哩!
心錘錘上想你哩!
想你哩!想你哩!
吱呀!想你想得迷心竅,推磨倒把個驢反套,親親呀!”
常有功曉行夜住,只挑“弦”路走,一路上倒也無事,不幾日來在一處地方,地名“一步巖”,前后是東西向一條大溝,一步巖像一個馬鞍一樣隔在溝中間。巖上林木茂盛,掩映著粉墻紅柱、琉璃碧瓦一座大廟。過了一步巖就是綏德地界,踏著依山帶水的蜿蜒小路,相去二三十里便可望見綏德城。
“好一座大廟呀!”
常有功不知道一步巖大廟里駐扎著一支隊伍,晌午時分踏路上了一步巖,看見一個哨兵手里捉著槍,直挺挺站在巖口上。見常有功牽著騾馬走過來,哨兵把槍端在了手里,等著常有功走近前來。
常有功心里叫苦,已不能抽身回頭了。哨兵倒沒有盤問常有功的意思,反而沖著常有功瞇瞇地笑。常有功是個乖巧人,也逢迎著哨兵點頭哈腰地笑,心想自己這回走西口大難不死,從此便逢兇化吉,處處有貴人扶助,等回到三十里鋪向周掌柜交了差事,必定也有獎賞,從此時來運轉,把王家的女子娶為妻室,那也不是什么難事!
從哨兵身邊走過,哨兵抬手指著一個地方讓常有功過去,常有功還在點頭哈腰,這時從大廟里相繼走出幾個兵士,見了常有功都瞇瞇地笑,都抬手指著前面讓常有功過去,常有功臉上凝固著一個諂笑的表情,像木偶似的順著兵士們指引的方向走,直走到一個大柵欄門前,兩個兵士替他開了柵欄門,把他牽著的兩頭騾子兩匹馬讓了進去,把柵欄門閂上,瞇瞇笑著領著常有功往廟堂旁邊的庭院里走。常有功這時才覺得有點不對頭了。
廟堂旁邊的庭院里人來人往,既有穿軍服的兵士,也有衣著考究的當地士紳,更有云鬢高聳、花枝招展的女人,都是一臉的媚笑。常有功走進庭院,又被兵士讓進一間房里,里面桌椅齊備,向里墻角,一溜兒酒罐子擺得滿地都是。
兵士請常有功在一張桌子旁坐了,正和一個穿著錦繡袍褂,戴著考究瓜皮小帽的士紳坐在一起。
兵士給常有功和士紳敬上煙卷,士紳讓過,常有功接了一支。兵士筆挺著軍服說:“請兩位稍候用餐,張團長要來給兩位敬酒!”
常有功忐忑不安,一時坐不穩,差點從椅子上溜下來。
“兄弟在哪里高就?”士紳隔著桌子問常有功。
“不敢!不敢!”常有功在周家馬店倒也見過大場面,連忙說,“只在東邊三十里鋪應承差事!”
“敢問府上是誰家?”
“周掌柜家便是。”
“是周輔仁府上?”
“正是,正是。”
“也是個舊相識,多時不走動了,原來周先生也和軍政要人有交往,我只道他是個老古板。他身子骨可好?”
“還好啊!有時也得點風寒咳嗽啥的。”常有功躲躲閃閃地支唔著士紳。
“兄弟在周先生府上當的什么差?”士紳打開了話匣子,不肯立即收場。
“唔……就是跑前跑后,唔!”
士紳略略頷首,注意地看著常有功。常有功仰著脖子東張西望。
士紳突然俯身向前,一只手攔在嘴巴上,悄聲問常有功:“張團長大喜,周先生送什么禮物?周先生一向是個精細人,本該相互通個言語,彼此照應,都不要失了面子!”
常有功更慌了,顫著嗓子問:“張團長……什么大喜呀?”
士紳挑動著眉毛,一臉驚訝地說:“兄弟居然不知道,周先生沒有交代你嗎?這里是張團長的別院,張團長是新近升任的守備團團長,又新娶了一房姨太太,雙喜臨門呀!”
常有功“霍”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說:“怪不得!這里在辦大事!”
“什么話!”士紳把眉毛挑得高高的,更驚訝地看著常有功,“到底周先生打發你來送什么東西?”
常有功不聽士紳絮叨,他的心思早不在房子里了,正是不參大神,卻踏進了廟門,兵士把他當作給張團長送禮的人接待了下來,隨后又會怎樣,誰能曉得!自己舍命從西口牽回了周家的騾馬,眼看要到家了,難道又稀里糊涂要被張團長當作禮物照單全收了不成!常有功不敢往下想。
“坐著啊!”常有功依規矩向桌旁的士紳打了個招呼,在士紳異樣的目光中向門口走去。不管怎么樣,先從柵欄里牽出騾馬再尋個說法。
穿著筆挺軍服的兵士迎面進來,又把常有功強讓到椅子上,再一次給常有功敬了一支煙卷:“張團長就要來敬酒了,請問貴客怎么稱呼?你有沒有賀禮的單子?”
常有功再一次從椅子上站起來說,“長官看仔細了,我不是來送禮的,我是過路的,我和張團長不相干!”
“請稍等,張團長來敬酒了。”房子里鬧哄哄的,筆挺軍服的兵士并沒有聽清常有功的話,只有桌邊的士紳瞪著詫異的眼睛望著常有功。
在常有功心慌意亂的時候,桌子上已擺了豐盛的菜肴,兵士們手里端著酒罐子,給席上的賓客倒酒。穿戴一新、胸前戴著大紅花的新郎官張團長在人群的簇擁下走進門來,接過兵士遞來的酒碗,喜笑顏開地走在每一個桌席前向客人敬酒。在常有功和士紳的桌席前,筆挺軍服的兵士跟張團長耳語了幾句,張團長偏著頭,望著常有功連連點頭。常有功斷定兵士在向張團長報告:“這個人的賀禮是兩頭騾子和兩匹馬。”
“干了!”高大結實的張團長大步走在常有功面前,遞過碗里的燒酒要和常有功碰杯,常有功渾身哆嗦,滿頭大汗,站起來想說什么,被身邊的士紳扯了扯衣角,常有功臉上擠出一個笑,和張團長碰了一杯。
“坐!”張團長一巴掌把常有功拍在了坐席上。
“大家靜一靜!”筆挺軍服的兵士大聲對賓客說,“張團長要講話!”
客人們靜了下來,常有功的腦子卻亂作一團。張團長端著酒碗說:“多謝各位捧場,今日荒郊野外,只有薄酒一杯款待,不成敬意,改日在城里府上我請大家喝一杯,兄弟我要去迎娶新娘,今日就失陪啦!各位慢用!”張團長大步走出客房,身后的賓客也跟出了客房。士紳拉一拉常有功說:“出去看一看,都有什么聘禮。”兩人出了客房,和眾人擁擠到庭院門口看張團長迎親。一個兵士在大門外吹了一陣小號,一排兵士沖天放了一陣槍,兩個兵士打開了柵欄,從里面牽出披紅掛綠的騾馬,騾馬背上馱著整匹的綢緞和描金的箱子。張團長騎著一匹高頭大馬和牽著騾馬的兵士向一步巖口外走去。
站在常有功身邊的一個女人說:“新娶的姨太太才十八歲,開初嫌聘禮不夠多,這回可好了,這些騾馬也要當作聘禮送給新娘家,真是少見的排場呀!”
“你還要不要命了?”士紳一手拉著常有功,一手做了一個殺頭的姿勢。
“這是周老爺家的馬呀!”常有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走,吃去!”士紳拉起常有功往客房里走,“騾馬沒有了,還換不來一頓飽飯嗎?”與士紳碰了兩碗酒,常有功已有了酒意。士紳并沒有吃多少飯,從錦繡的馬褂底下扯出一條口袋,將桌上的雞鴨魚肉盡數倒進口袋里,扎緊了口袋對常有功說:“你慢慢吃著,我去去就來。”在一片杯盤碰撞、猜拳行令的嘈雜聲中,士紳提著口袋走出了客房,再也沒有回來。
“干!”一個兵士走過來和常有功碰了一碗。
常有功端著碗吼了起來:
“提起我家來家有名
家住綏德三十里鋪村
四妹子和了個三哥哥
她是我的那知心人呀”
兵士們圍住了常有功,有人遞給他一只鋁盆,有人遞給他一根小搟杖,常有功“嗵嗵嗵”地敲著鋁盆,旋扭旋唱:
“四妹子身材實在好
走路好像是鳳擺柳
寧看四妹子兩步走
不喝你四兩酒”
兵士們跟著常有功扭著,問:“四妹子身材好,不算好,頭發怎么樣?”
“烏格油油頭發留鎖鎖
梳成一根辮兒戴金花
寧看四妹子一根辮,
不吃你清油調白面”
兵士哈哈大笑又問:“頭發好,不算好,臉兒怎么樣?”
“白格生生臉臉惹人愛
巧格溜溜手兒拔苦菜
寧看四妹子拔苦菜
不看你坐轎掛頂戴”
兵士說:“啊呀!好一雙手兒,拔什么苦菜呀!不算好,五官長得怎么樣?”
“彎彎眉毛杏子兒眼
鼻梁骨生得巧又甜
毛格閃閃睫毛似秋水
偷眼眼看人有主意”
兵士們一哇聲喊:“好!好!”
“紅格丹丹嘴唇白格生生牙
叫了一聲哥哥渾身麻
麻不過花椒辣不過酒
甜不過四妹子的小舌頭”
兵士們酒氣沖天,大聲叫:“往下唱!往下說!下面怎么樣?”
“藍花布衫子四頁頁裁
裹不住奶頭兩架山
小小金蓮穿紅鞋
撒腿腿褲子綰起來”
兵士們發狂似的喊:“唱呀l唱呀l”
“寧讓皇帝的江山亂
不讓咱倆的姻緣斷
我典田呀!賣地呀!
尋上媒人娶你來哩呀!”
兵士們把酒碗砸得“砰砰”響,跟著常有功唱:“提起我家來家有名……四妹子是我的貼心人。”
筆挺軍服的兵士從門外走進來,房子里的兵士頓時鴉雀無聲。一個兵士悄悄對常有功說:“他是個連長,他有個毛病,一喝了酒就打人,你還不快走!”
常有功被兵士們捉住灌了許多酒,又唱得累了,趴在桌子上動彈不得,見房子里的兵士一個個溜了出去,常有功抬頭對筆挺軍服的連長說:“我要我的騾子,我要我的馬!我和你張團長娶親不相干!”
“你說什么?你不是來送禮,是來混吃混喝的?”筆挺軍服的連長咬著牙,瞪著紅紅的眼睛問。
“你看仔細了,我是過路的,不是給團長送禮的。”常有功把他如何跟隊伍去西口送糧,如何被紅軍打散,又如何牽著騾馬來到了一步巖,都給筆挺軍服的連長說了一遍,連長聽了說:“你往西邊送糧不成,送到這里也算你一件功勞,快滾你的吧!”
“我不滾。”常有功仗著酒勁說,“我要我的騾子,我要我的馬!”
筆挺軍服的連長雙手叉了腰,說:“你再說一遍!” 常有功又說了一遍。 筆挺軍服的連長喊來兩個兵士,咬牙切齒地說:“把他給我吊起來!”兩個兵士架起桌旁的常有功,用一條綁腿把他的雙手捆住,吊在門框上。常有功酒醒了大半,還在說:“你要打就打,柵欄里還有我一頭小口騾子,半袋米,你打完了讓我把它帶走,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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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依你的。”筆挺軍服的連長挽起了袖子,從桌上端過一碗酒喝了,把酒碗扔在桌上說:“一個愿打,一個愿挨,我還真沒見過!”
“你說話可要算數啊!”
話沒說完,暴雨般的拳頭落在了身上。
常有功口鼻流血,卻還在說:“你說話……算不算數?”
又一陣拳打腳踢,常有功耷拉下腦袋,動不了了。
筆挺軍服的連長坐下來又喝了一碗酒,叼起一根煙卷:“這酒烈呀!”把酒倒在一只碗里說,“你也嘗一嘗!”伸手解開常有功的褲帶,褲子順腿滑在地上,襠里吊著那個軟沓沓的東西。
筆挺軍服的連長劃了一根火柴,點著叼著的煙卷,把火柴放在酒碗里,碗里的烈酒“噗”的一聲躥起了藍色的火苗,連長端起燃燒的酒碗,湊在常有功吊在半空里那堆軟軟的東西上,火苗子一下躥起老高。
叫聲過后,常有功就廢了。
連長讓兵士從柵欄里面牽出那頭小口騾子交給了常有功,對常有功說:“我這個人從來說話算數,”見常有功抬不起頭來,連長又說,“你得到了騾子,還不高興嗎?”
“高興。”
“那你就走吧!張團長娶親回來,你就走不了了!”
“走。”
連長走過去把大沿昵帽給常有功戴在頭上:
“我要你唱著歌走,不要垂頭喪氣!大聲唱,要我聽見!”
常有功抬起頭,天已經黑下來了,一彎清月高高地掛在一步巖上空。“提起個……家來……家有名……家住在……綏德……三十里鋪村。”
常有功的嗓子已經啞了。
“周掌柜,周老爺,”常有功大聲說,“我無能,只牽回一頭小口騾子。可我……是拿命牽回來的呀!”
常有功踏著月光下的白色小路,一瘸一拐往一步巖外挪。
“四妹子是我的人!風兒是我的人!”
兩天前,住在鮑大家里的馬飛聽老命說要去西口尋找自己的兒子,馬飛一時拿不出主意,把鮑大叫來一起商量,鮑大說:“路途遙遠不說,又到處都是兵站關卡,不要說你一個女人家走不通,就是男人也寸步難行,即便我豁出命去送你,怕也送不到那里!”
“是這話!”馬飛說,“西邊地方大了去了,就是到了那里也難保能找到你兒子!不如先回家去,等路好走了,我讓鮑大兄弟和你一起去找你兒子。”
“那要等到什么時候?”老命滿腹惆悵。
“無論多久也要等,現在上路,怕要白送了性命!不說兵站關卡,就是鮑大兄弟這樣的人,路上還不知有多少。”
老命被說服了,馬飛讓鮑大送老命到西城門外,再讓鮑大到城內安家的織布廠去找兩個人。老命收拾了包袱,和鮑大一前一后往西城門走,到了城門外,鮑大對老命說:“從這里往回走,一路有人,嫂嫂自己走,只不要怪鮑大粗魯,等曰后鮑大混出了名堂,再來給嫂嫂賠罪!”
老命說:“兄弟放心回去,以后不要害人性命就好了,等秋涼時,我再來給兄弟縫補衣裳,好入秋過冬。”
鮑大應諾,尋思這個嫂嫂曉得知人冷暖,是個持家過日子的好女人,她在村里只住了幾天,卻半天也不肯消閑,把個黑窯子收拾得清水洗過一般,又縫補漿洗了許多衣裳放在家里,“就是忒啰嗦了些,我鮑大倒不愿殺人害命,可有誰管我吃喝,讓我去討生活?”
鮑大裝著去安家織布廠里尋營生,只找到了張存一個人,等到天黑下來,張存跟著鮑大到他莊里去見馬飛,才放心告訴馬飛和鮑大,原來劉成已從黃河東頭回到了綏德地面,輾轉找到張存和劉滾子兩人。那時,陜北主力紅軍已從南梁一帶向東挺進,一路攻城略縣,開始了反圍剿戰斗。參與大圍剿的各路軍馬都疲于應付主力紅軍,地方上的剿捕行動基本結束。劉成帶著劉滾子去聯絡隱藏起來的游擊隊員,尋找隊員們埋藏起來的槍支彈藥,張存仍留在安家織布廠,等著馬飛來聯絡自己。
張存告訴馬飛,十二支隊計有貍貓康盛、拉繩李云、翻皮劉忠、老染崔五、大頭王廷、六尺五劉武等人在大圍剿中被官軍逮捕后砍了頭,黑老婆高浪、豬八戒張修被叛徒出賣,投崖自殺身亡,另有幾名隊員在追捕中被當場打死。十二支隊從此淡出了人們的視線。
送走了張存,馬飛對鮑大說:“好兄弟,過幾日我身子好起來,你可跟我去殺官軍反動分子,替我死難的弟兄報仇!生做人杰,死為鬼雄,留一個好名聲在世上。”
鮑大說:“哥哥不知,以前我餓著肚子去劫道,遇見山大王師老幺,他認我為弟兄,要我到他山寨去入伙,我那時家里有老娘在,無人養活,就不曾答應他。臨別時他贈了我一匹馬,封我為留守頭目,可以他的名義招募人馬,自在行動,后來我肚子吃不飽,馬也被我殺來吃了,沒來由再見師大王。如今我召了幾個道上的弟兄,正尋思去做幾樁大買賣,得一些東西去朝見師大王,強似今天這般窩囊。”
馬飛沉吟著說:“以前你我兄弟一起跟師傅做鏢師憑的是勇力,一趟下來掙多掙少,也能安安穩穩吃飯睡覺,如今我跟了共產黨,沒日沒夜提著腦袋做事,尋常人看來,也沒有什么好處,我也不能強拉你兄弟一起干,畢竟人各有志。你若為了穿衣吃飯,干些苦力活,倒也是條正路,以后斷不能強取豪奪,殘害生靈。”
“不強取時,哥哥今日吃什么?”鮑大截住馬飛的話說,“哥哥說話句句入耳,只這一句不入耳,你不就是想說我是土匪嗎?呶!官府殺人叫正法,共產黨殺人叫為民除害,我鮑大跟師大王殺人也有個說法,叫不殺人活不了!話雖不好聽,卻是句大實話。兄弟如今也明白了一個理兒,官府也好,共產黨也罷,除了名號不同,也和土匪差不多,一樣吃老百姓、喝老百姓,誰手里有刀就是老子,老百姓就得聽誰的!”
馬飛擺著手說:“兄弟不聽我的話,日后恐遭報應,到時不要怪哥哥不曾提醒兄弟。”
“活著做遍,死了無怨!你那條道上的弟兄被官府殺了不說,還把人頭掛在城門上讓人唾罵,那些人也是生前不知身后事,誰能知道以后咋個!”
馬飛嘆了口氣,不再言語,兩人一時都慪起氣來。
一兩日,家里的米面又被兩人吃光了,還得鮑大去搗騰,鮑大到前后莊里借了點粗糧,夜里和道上的弟兄到小路上去尋買賣。遠遠看見月光下一個人牽著一頭騾子,騾背上還搭著一條鼓脹的毛口袋。鮑大讓其他人隱伏在路邊樹林里,自己裝著一個人趕路,和那人交臂而過,見前后只有這一個人趕路,并無伴當,那人又腳步趔趄,一身酒氣,鮑大尋思:“看光景,這人的牲口糧食也不是好來的,定是在別人那里刮摸來的,如何大膽喝得爛醉?”見那人并不提防自己,鮑大想:“老天保佑我鮑大時來運轉,正需要牲口去弄大生活,有人就送到了眼跟前!”
鮑大一聲咳嗽,隱伏在路旁樹林里的人一起搶出來,劈手將那人的騾子搶在手里,又將那人按倒在路邊搜身,卻搜不出半點東西,那些人都隨身帶著短兵器,一把砍刀己高懸在那人腦袋上。“不要傷他性命。”鮑大壓低嗓子說。一個弟兄已收手不及,把刀砍了下去,砍在了那人的腿胯上。
眾弟兄牽著騾子急急忙忙往山溝里走,鮑大回頭看那人倒在地上掙扎,連聲音都沒有,暗自覺得蹊蹺。
“殺了我吧!”常有功一邊在地上掙扎,一邊啞著嗓子喊,“你們殺了我吧!”
第十四章
村里的戲樓要拆了,拆了戲樓修馬路。
周圍的村莊只有三十里鋪這一座戲樓,往年鬧社火唱戲,各村均攤費用。大圍剿時,附近的大戶出錢投周輔仁找林營長保全各自的身家性命。林營長收了錢,派兵到大戶家去站崗,拆戲樓以前,大戶們找周輔仁商量,給林營長送一臺戲。
周輔仁本來是要等馬店的駐軍撤離的時候將一臺戲當作人情送給林營長,但春天過了,夏天也過了,林營長絲毫不提撤軍的事,倒給周輔仁落下一塊心病。如今縣里出榜修馬路,何紹南專員親簽了大名,馬路要從無定河灘頭直修到黃河岸邊,工程之浩大,是沿途的民眾所未見。這臺戲要提前唱了,拆了戲樓,以后戲倒哪里唱去?雖說村里好多年不唱戲了,生活的艱難使人們顧不得惦記唱戲,但忽然要拆戲樓,人們又都想著有一臺戲留一個念想。
人們大都不記得多年前戲臺上唱過什么戲,但還記得侯馬仙在戲臺上說“分驢”的段子。
吳家小舅照姐夫周輔仁的意思從山西帶來一個戲班子和一名郎中。
開戲的那天晌午,三十里鋪前后村來了不少人。起初,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婦因避著周家馬店的駐軍,不敢來看戲,隨后聽見鑼鼓兒敲得急,絲弦兒一聲聲響亮,身上就像瘋魔了一般不由自己,都裹了衣裳前來看戲。人群前面空出一塊地方給馬店的駐軍預備著。不多時,林營長帶著隊伍在前,周掌柜及附近的幾個保長在后;都來到戲樓前,側旁給林營長、吳家小舅及幾個保長預備了兩張桌子,鋪了桌布,上面放了幾樣水果。各自坐好了,農帽整齊的周掌柜上了戲臺講開場白,那開場白卻也是周掌柜的心里話:“我說……”許多日子里,周掌柜把林營長帶兵駐扎馬店的利弊反復權衡,覺得這件事也許是他有生之年辦得最大的一件事情,世上有錢人多了去了,但搬得動軍隊的人能有幾個?我周輔仁硬是把軍隊搬到了自己家里,如果不走這一步棋,大圍剿這一關就過不了,大圍剿逼死了許多人,也使許多人家片瓦無存,周家攤上周超這么一個兒子,是滅滿門的罪,覆巢之下,豈有完卵?是祖上積了陰德,也是我周輔仁審時度勢,花錢消災,既保了自家的平安,也保了三十里鋪的安危,奪天地之功啊!花再多的錢也值當!
開戲的前一天,周輔仁帶著夫人吳氏到祖墳上去上香,還念叨說,是祖上厚德載福,保佑周家家業興旺,人口平安,今兒請一臺戲,向列祖列宗相報平安,讓祖先歡喜,也讓三十里鋪的人和馬店的駐軍歡喜。“我說……這臺戲常在我心里惦記著,慶賀林長官榮升營長。林長官不住三十里鋪,咱三十里鋪可要遭大難哩!這是大實話,林長官的恩德咱不能忘!本來要等林長官撤離的時候才歡送他,可如今縣上要修馬路,村里的戲樓也要拆,戲樓拆了,再要唱戲就不容易了。這戲要唱三天三夜,一應開支都是我周某人的,不向眾人攤一分錢。”坐在戲臺下的一個保長聽到這里,連忙站起來說:“我們在座的這幾個也都是出錢的。”周掌柜嗯啊了兩聲,講完了開場白。林營長點了一出戲,戲臺上掛出《武松殺嫂》的牌子。梆子一響,霓裳羽衣的青衣走上場來。
在人群背后的大姑娘小媳婦見前面的隊伍坐得還算規矩,就大著膽子向前擠,更有“忙踏死”趙家老婆顧不得看戲,只在人堆里尋人說媒,老趙頭則湊合著做了幾碗蕎面碗砣,在戲場里兜售。
白天唱了《武松殺嫂》,夜里又唱《打金枝》,看戲的人回家吃了晚飯,結伙來到三十里鋪戲樓前,見戲臺上掛著幾盞馬燈,挑檐上還掛著兩個大燈籠,照耀著戲臺如同白晝。那戲臺上敲了三通梆子,還不見一個唱戲的走出來,原來只等馬店的隊伍來了才開場。看戲的人又等了多時,馬店的隊伍才踏著步子來到戲場里,人群立時你擠我推,已把一個人踏倒在地上,昏死了過去,看場子的人撥開眾人看時,不是別人,正是已經殘了的長工常有功,救活過來,抬到對面窯里歇著去了。才開了戲,路上趕著看戲的人舉著燈籠火把一路嘶聲著趕了過來,甚是熱鬧。
就在那天晚上,周家的一個長工來到后山周家的小院里請看院子的劉老漢去看戲。劉老漢獨自一人過活,替周家看守后山小院,一年四季不挪窩兒,春暖時也種兩畦菜蔬,兩畝坡地,自己吃不了的,就當租子全數交給周掌柜,周掌柜也不計較他交多交少,劉老漢倒樂得過活。長工在院墻外嚷叫,劉老漢開了門,長工說,周掌柜吩咐,叫我來替你看院子,讓你去看一場戲。春種秋收,周家的長工一年里到后山背洼來來去去,時常到小院里來飲水解渴,劉老漢都認識他們。劉老漢還不知道村子里唱戲,長工說,連戲樓子都要拆了,這場戲唱完,以后村里就沒處唱戲了。“又辛苦你……”劉老漢歡喜著說,“多年不看戲了。”劉老漢拿了一個凳子,交代長工把門從里邊閂好,自己翻過山到村子里去看戲,并不覺得有啥異常。哪知那個長工早不在周家干活了,已和鮑大一起做了土匪師老幺的手下。見劉老漢上了山坡,長工一聲咳嗽,躲藏在外面樹林里的鮑大等人走出林子,進了后山小院,見院里有三孔窯洞,劉老漢住在側旁一孔窯里,其余兩孔被周家鎖得死死的。長工只知道這院子里有周家地道的出口,卻不知道出口的詳細情形是什么樣子。鮑大點起了一支火把,讓嘍噦把鎖著的門撬開來,到各個窯里查看一番,并未見到出口,鮑大又走在中間窯里,舉著火把在墻壁上仔細查看,見窯掌里糊著泥巴,泥巴上有一道細細的裂縫,裂縫形成一個彎子,恰似一個門洞。“砸!”鮑大喝一聲,嘍噦隨身帶著一把大鐵錘,只三、五錘便砸開一個黑洞,陣陣陰風從黑洞里涌了出來。
鮑大著兩個人在小院里放風,其余七八個人點著兩支火把,鉆進地道。里面卻十分寬敞。鮑大舉著火把在前,其余嘍噦在后,順著地道大步向前走去。約走了半里地,往前的地道又寬敞了許多,兩邊墻壁上掛著一溜兒燈盞,再向前走,地道兩邊又挖了許多側洞,鮑大舉著火把,往一個側洞里照了照,見是一個小窯洞,洞里放著一口大缸,用石板蓋著。鮑大把石板掀開,將火把湊近前來看,滿滿的一缸錢幣。鮑大抓了一把湊在眼前,都是銅錢,鮑大讓兩個嘍噦把大缸連底掀翻,撒在地上的除了銅錢,不見有更值錢的東西,一連看了幾個小窯,掀了幾個大缸,缸里的銅錢小山一樣堆在地上,仍不見更值錢的東西。鮑大心里清楚,前后兩截地道是在兩個不同的時期挖成的,東西都藏在前面這截地道里,如果這里沒有值錢的東西,地道里也就不會有值錢的東西了。鮑大帶著嘍啰再往前走,又在兩個小窯里看見有成捆的刀槍戟杖放在那里,另一些小窯里則安著石倉,倉里放著滿滿的糧食。
長工說:“再往前走,就是周掌柜家的碾磨房了。”
鮑大想了想說:“周家的黃白之物沒放在地道里,地道里最值錢的東西就是糧食。”
眾嘍噦又舉著火把在四處查看,見有十來條毛口袋放在洞口上,鮑大說:“你們放快手腳,先把糧食裝口袋里,運出去再說。”
鮑大一說,有兩個嘍噦已跳進石倉里,張開了口袋裝起了糧食,眾嘍噦七手八腳,不大一會功夫便裝了十來袋糧食,七、八個人扛著糧口袋,趁著火把往出口走去,又復一趟,把毛口袋都裝了糧食運出來,也才裝完了三個倉,還有十幾倉糧食在地道里。出了后山小院,把糧食放在樹林里,牽出事先預備好的牲口,馱上糧食,鮑大一面讓嘍噦牽著牲口往溝渠外送糧食,一面讓長工還把地道出口處的石塊壘好,上好了門扇,把院子掃了一遍,長工就等在院子里給劉老漢交差。約摸過了兩個時辰,劉老漢看完了戲,趁月色翻山回到了后山小院,敲開了院門,入里見長工鋪著氈褥已睡了一大覺,劉老漢就留長工在自己窯里歇息,長工說:“明日一早有多少生活要做,哪敢睡在這里。”出了門,又對劉老漢說:“明兒后晌我再來替你,你自去看戲。”劉老漢歡喜著說:“明兒后晌你來我這里吃飯,我烙兩張餅,再炒兩個雞蛋你吃!”
長工應了一聲,出了院門去了,劉老漢四處看了看,無啥異常,回到側窯里歇息去了。
第二日晌午,鮑大讓兩個嘍噦到三十里鋪戲樓前假著看戲,暗里察看周家的動靜。長工也蹲在后山一棵擰條叢后面察看小院里的動靜,察看了一整天,見兩下里都風平浪靜,鮑大又吩咐其余嘍噦到四處去借牲口和板車,嘍噦們各尋門路,向牲口主家許以雙倍的租金,借了七、八匹騾子和三輛板車,都預備好了,單等夜色來臨時下手。
這一天,住在三十里鋪周家馬店里的林營長突然想起來要請附近的幾個保長吃飯,以表示對保長們“送戲”的謝忱。林營長派崔上司出來買豬,崔上司一早上出去,直趕到趙家鋪一帶,才在集市上買了兩頭當年豬,綁在板車上拉了回來,又叫來了王四幫忙宰殺。等到白天的戲開場時,看戲的人比前一天又多了一倍,擠不到前面、對戲又不太上癮的閑人就圍在王四身邊,看王四殺豬。只見王四戴一頂便帽,將腰里的衣衫扎裹起來,把幾張黃表紙燒化在一只水碗里,嘴里念念有詞。將碗里的水連同紙灰都灑在地上,執起了刀,吆喝一聲,幾個幫手將四只豬蹄綁了,抬在馬店外的石臺上。王四一腳踩住豬后蹄,又一聲吆喝,幫手們取來一個水盆,放在石臺下接豬血。王四一手握住豬嘴,一手執刀,看準了豬的咽喉,一刀進去,尺把長的刀子沒至刀柄上,血一下子從刀口上涌出來,順著刀柄和王四操刀的手流在下面的水盆里,豬還在石臺上哼了一會兒,就不掙扎了。不一會兒,王四殺倒了兩頭豬,幫手們在鍋臺上燒好了一大鍋水,將豬澆出來。王四褪了豬毛,取出下水,割了頭蹄,將豬肉拾掇得白是白紅是紅,爽利不可言說。
圍著的人看王四殺豬,倒比看戲還過癮。一人指著戲樓的方向,繪聲繪色地說:“王四叔這才叫把式!我村里李二,看別人殺豬,他也殺豬,才把豬按在桌上,就氣喘如牛,滿身水大戰,等刀子一進去,你猜怎么著?豬一掙扎,把他的一根手指頭給咬下來了,他嚎得比豬還厲害!誰若不信,就問李二去,他就在戲場里看戲,少了一根手指頭!”
王四幫馬店駐軍殺豬,得了一副豬腸子,四個豬前蹄和一大盆豬血。拿回家把豬腸拾掇出來,豬血里摻了點面粉,做了灌腸在鍋里蒸熟了。提前已把親家母請來看戲,一大家人像過年一樣吃了一頓。親家母走時,王四把煮熟的四個豬蹄打發了親家母,諸事十分圓滿。
這一天,戲樓上白天演了《精忠報國》,夜里又演《鍘美案》。看戲的都在戲樓下坐穩了,卻等不來眾保長和馬店的駐軍,原來林營長在馬店宴請眾保長,宴席才開始不久。戲班在臺上等了一個時辰,打發人到馬店問了一聲,得了林營長的回話,才知眾保長和馬店的駐軍今晚不來看戲了。戲演不到一半,林營長和眾保長酒興正濃,林營長遠遠聽到戲樓灘傳來幾聲山西梆子腔,不由想起一件事來,對眾保長說:“今夜美酒佳肴,正該有一個唱曲子的助一助興,前面戲樓上現成有唱戲的,何不叫一個來這里唱一唱!”眾保長紅著臉應和。林營長叫來一個勤務兵吩咐說:“前面戲樓上叫一個長相好的來這里唱,快去快回l”勤務兵腰里掛著盒子炮,一路小跑來到戲樓上,在后臺的演員中間瞅來瞅去,正趕上演秦香蓮的青衣從前臺下來,勤務兵指著“秦香蓮”說:“就是你!跟我去營房,我們營長請你去唱戲!”
一旁的班頭連忙走過來陪著小心說:“長官要聽曲子,我們不敢不去,只是這一個正上著場子,我另找一個跟你去!”
勤務兵酒喝得半醉,聽班頭說要換人,把班頭推在一邊,抽出腰里的盒子炮說:“你敢糊弄老子?誰敢換人我一槍崩了誰!”
“不敢不敢!”班頭只好讓“秦香蓮”換下了行頭,卸了妝,跟勤務兵去了周家馬店。那前臺的《鍘美案》少了秦香蓮,如何來唱?班頭讓戲班里幾個花旦湊合唱幾句,叫了幾個,都因臺詞不熟,不肯上去,班頭無法,只得找來一個保管戲裝的男丁,披掛了“秦香蓮”的行頭,胡亂擦抹了一把臉,被班頭推到了前臺。男丁被推到了前臺,臺詞卻一句都不會,在臺上扭扭捏捏,嗯嗯啊啊,前言不對后語,臺下看戲的初時不知臺上唱的是哪一出,后被臺上的“秦香蓮”逗得笑死笑活。
跟勤務兵去馬店營房里唱曲的青衣,卻識得陪酒賣笑,到了宴席上,先向林營長及眾保長道了萬福,被林營長先賞了兩杯酒,都喝得干凈,清了嗓子,先唱了一典《雁塔寺》,又唱《游龜山》,唱完了曲子,給林營長及眾保長各勸了一杯酒,林營長大喜,連聲說:“賞錢!賞錢!”在座的周掌柜只好掏了一個大洋賞了唱曲的青衣。這邊唱罷,又到隔壁崔上司那一桌去唱了,周掌柜少不得又掏了一個大洋。
崔上司自從上次去西口賠了糧食又折了兵,逃回來后,被林營長免了連長的職務,又做起了上司的老本行。“忙踏死”趙家老婆有一次在馬店伙房里提了一桶泔水,被崔上司指著鼻子罵了一通,趙家老婆就站在戲樓灘向眾人說:“咱三十里鋪人的眼里有水,嘴里有毒,說那個姓崔的人心錘子太重,往后墜著他,不讓他長進,讓他一輩子升不了官!”崔上司聽到后,只想拿槍崩了這個瘋婆子。
崔上司一向心里不爽,等戲班里的青衣唱完了曲子,又勸了他幾杯酒,崔上司已經喝得大醉,兩眼直勾勾盯著青衣的粉臉。青衣走后,崔上司問眾兵士:“那些唱戲的娘們夜里都住哪里?”兵士們回答說:“都分散開住在老百姓家里,女戲子多住在一個叫老命的寡婦家里。崔上司說:“等一會兒唱完了戲,咱幾個去串一串。”
在后山看院子的劉老漢這天晚上等來了周家的長工,和長工一道吃了炒雞蛋烙餅,劉老漢也不交代什么,拿了個凳子,歡歡喜喜翻山去村子里看戲。蹣跚到了戲樓灘,又遲了一步,橫豎擠不到前面去,劉老漢卻并不喪氣,在人群外面安了凳子坐下來,和相熟的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閑話。在后山小院里住得久了,一年里也少見幾個人,虧得長工替他看院子,讓他來看戲,平時想要見的人都見過了,連平時想都想不起來的人也見了不少,劉老漢心里自是歡喜。
當晚的戲遲演了一個時辰,好在前面空出了一塊地方,一個相熟的年輕人撥開了人群,吆喝著說:“來來來,讓開個地方,咱誰不看戲也能行,可不能讓劉老漢看不上戲,他一年里也不到村子里來兩回,你們都學著點好。”把劉老漢連人帶凳子送進了場子中央,劉老漢坐下來把戲看得真切,尿急了也不挪地方。也就是那個保管戲裝的男丁披掛了行頭,被班頭推上場予扮演秦香蓮的時候,劉老漢尿憋得實在急了,起身擠出人群,上了趟茅房。回來時卻怎么也擠不到人群里去了,連凳子也拿不過來了,劉老漢只好又袖手站在人群外面聽戲,不一會兒看見了常有功,兩人道過了寒喧,見常有功走路不大爽利,連頭腦都有些呆愣,劉老漢便問起了情由。常有功把他走西口那一節向劉老漢說了,末了說:“我如今一天到黑甚也不做,我干大把地方讓我住著,還供我吃喝。世上像我干大周掌柜這樣的好人哪里尋去!有福的人才能遇得上!”
“你一滿說對咧!”劉老漢深有同感。
“我如今身體一天比一天好了。昨兒黑里又被看戲的人擠倒在地上踩了一回,這會兒還覺得渾身疼痛!”
劉老漢聽說,就不打算往戲場中央擠了。
“大叔有空來看戲,誰替你看院子?”
劉老漢見問,便有了說頭:“說起這個雖是小事,也見著周老爺做事周全,是他親自讓家里的長工替我看院子,讓我騰了身子來看戲,可想得周到。”
常有功想了想說:“家里前一陣子走了幾個長工,剩下幾個剛才還聚在一起耍賭,不知你說的是哪一個?”
劉老漢說:“的當是周家的長工,我眼睛又不花,認得他,已經替了我一黑夜了,院子里也沒差了什么。”
“噢!”常有功就不再問什么了,旋又想起一件事,對劉老漢說:“這兩日我住那窯里睡的都是來村里看戲的各家親戚,連放尿盆的地方都沒有,我又渾身不自在,睡著倒比坐著還難受,不如等唱完了戲,我跟你作個伴去,也睡個自在覺。”
“那可好!”劉老漢說,“你也甭嫌我窯里寒磣,等唱完了戲,我拿了凳子,咱相跟著走。”
兩人說著話,又伸長脖子往臺上看戲,劉老漢還念叨說:“我小年里也看過兩回《鍘美案》,還聽說書的侯馬仙說起過《鍘美案》,就沒見過秦香蓮這個樣子。”
等不多時,戲臺上胡亂演完了《鍘美案》,看戲的人散了場,劉老漢急忙到場子中央拿了凳子,與常有功一起離了戲樓灘,上了山坡,往后山里走去。正是初秋天氣,夜晚十分涼爽,天上月明星稀,山野寂靜無聲,山道上草木依稀。劉老漢這兩日心情不錯,精氣神十足,一路上與常有功說古道今,看看離后山小院不遠,劉老漢還要在月色籠罩的山地上剜幾棵草,給自己喂的幾只山羊添點夜草,每年將自己喂養的山羊揀兩只肥壯的,年跟前送給周掌柜,仿佛還了別人一個大人情,心里就覺得十分慰貼。 劉老漢在山地上摩挲著剜草,常有功也幫他剜了幾棵。不遠處的地畔上有一棵擰條叢“刷拉”地響了一下,常有功說:“好像是一只山兔。”劉老漢不理會,繼續剜草,但他驚動的其實并不是山兔,而是躲在擰條叢后面望風的嘍噦。鮑大讓一個嘍啰到山上望風,嘍啰說:“要是這老茄子看戲回來得早了,我就在山上趁無人時,把他連人帶凳子顛倒崖畔下去,做他個夜深路滑,失腳跌到了崖畔下,不怕別人不信!”鮑大說:“你相機行事,時間寬綽就好。”
嘍噦在山地擰條叢后面守候多時,鮑大帶人從地道里往外運糧食,板車和騾子在溝渠里往返了三、四趟,已把存在地道里的糧食掏得差不多了。望風的嘍啰這時聽見山道上傳來人語聲,蹲在擰條叢后面仔細哨看,見月光映照著山道,兩個人你言我語,興高采烈地往這里走來,若再轉過一個彎子,可就見著后山小院了。嘍噦想不到劉老漢又帶了一個人回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正猶豫著。見那兩個人不往前走,反而蹲在地上剜起草來,恰似給嘍噦擠兌時間通風報信一般。嘍噦忽地從擰條叢后面竄起身,像山貓似的溜下山來,竄到后山小院,見鮑大他們又裝滿了一板車糧食,人都從地道里撤了出來。嘍噦說:“可可好,劉老漢帶著一個人回來,若不是在地里剜草,這會就照見咱了。”鮑大讓嘍啰熄了燈火,出了后山小院,駕起板車,騾馬都帶著嘴衩子,不聲不響地在溝渠林子里尋路出了溝岔,來在大路上,往一個地方倒騰糧食去了。
劉老漢蹲在山地上,借著月光剜了一胳夾草,給鮑大等人騰出時間離了后山小院,自己和常有功兩個也閃過了一劫。若是照直回到后山小院,與鮑大等人遇個正著,難保不被鮑大等強人放翻,那時又不知后事如何。
劉老漢和常有功各人夾著一把草,在山道上拐過了一個彎子,下了山坡,來到后山小院墻外,見院門大開著,里面黑燈瞎火,劉老漢喊了一聲:“長工在哪里?”
常有功走進院子,一眼便看見中間的窯門扇被摘在一邊,慌著說:“不對了,快點一個燈火來看。”
劉老漢已吃了一驚,撇了腋下的草,跌腳進了側面小窯。摸著洋火,點著了油燈,用手罩著端出了院子,往中間窯看時,又被窯里一陣風吹熄了燈,但兩個人還是看見了零亂在地上的泥土石片。窯掌里黑洞洞開了一個口子,陣陣陰風正從那個口子里吹出來。
“不好了呀!”常有功叫道,“賊入了地道,地道里存的可都是糧食呀!”
劉老漢已抖作一團,手里的燈盞也掉在了地上,嘴里含混著吐出一連串怪異的聲音。
“你且在這里等著,我回去報個信!”常有功緩過神來說,“看糧食偷去了多少!”
不知劉老漢嘴里含含混混應答著什么,常有功急急忙忙出了后山小院,翻山進了村子,叩開了周府的大門。這時周掌柜還在馬店里應酬未歸,常有功來到周家碾磨房里,向睡在那里的家丁訴說后山小院的地道被盜賊挖開的情形。家丁看戲回來,己歇息了,聽常有功一嚷嚷,急慌慌爬起來開了地道上的門鎖。原來周家的地道從窯洞進去,入口處還有一道泥墻,中間留一扇小門,里外門戶又都十分嚴實,因此住在隔壁的家丁絕聽不到地道里的響動。家丁一面叫人向周掌柜通報,一面開了通往地道的小門,點起了燈火,和常有功一起走入地道,見兩壁廂的倉蓋都被掀在地上,滿地狼藉著糧食,往各個倉里看時,糧食已不剩幾顆了。
家丁舉著燈火,沿地道直往后山小院里來,出了小院門,在林間地上察看,見泥土間留有車馬跡象,尋蹤出了溝渠,一條大路上車轍縱橫,盜賊不知所蹤。
家丁及常有功復又回到后山小院,在外面喊著劉老漢的名字,半日不見應答,舉著燈往側面窯里察視,先看見地上倒著一個凳子,其上一動不動地懸著兩條扎著褲腳的腿腳。
前面的家丁“哎呀”了一聲,往后便退。常有功接過燈來又看,見劉老漢已直挺挺吊死在窯洞里一個鐵角子上。
在馬店里喝得醉醺醺的崔上司,心里只惦記著戲班里的女伶,見林營長及眾保長還在隔壁猜拳行令,興頭正足。崔上司讓高大個馬學榮提著一盞馬燈在前面照著亮,自己搖搖晃晃帶著幾個要好的弟兄往戲樓灘走去。那時戲才散場不多時,馬學榮不知崔上司想干什么,一起來到戲樓灘,卻聽崔上司說:“林營長要咱這兩日仔細嚴查,嚴防共黨分子混在看戲的人群里來搗亂,今夜我們就在村子里巡查巡查。”暗里卻讓兵士們只往有女伶住的人家里去。眾兵士也不要馬學榮照亮,踏著月色,可可來到老命家院墻外。
從山西來的戲班子一到村子里,周掌柜及幾個保長就張羅著安排食宿。眾伶人白天吃在一處,夜晚分開男女,各在幾處人家歇息。幾個年輕的女伶被安排在老命家里歇息,歇了一夜,眾女伶見老命性子隨和,待人又極周到,就都和她套近乎,扯家常。老命晚上不等戲唱完,就早早在家里燒一鍋開水,等女伶們唱完了戲回來洗漱。當晚,眾女伶回到老命家里,一邊洗漱,一邊嘰嘰喳喳與老命扯開了家常,又有一女伶與“秦香蓮”斗嘴,嚷著要眾人瓜分“秦香蓮”在馬店得來的兩塊大洋。老命說:“《鍘美案》里的秦香蓮也是個苦命人,我若遇著她,倒也是一對姐妹。”說著話,淚花兒已在眼眶里打轉。“秦香蓮”看著說:“阿姨有什么苦,說出來我們聽聽。”老命被她纏著,就從自己嫁到三十里鋪說起,丈夫如何慘死,自己如何拉扯著兒子辛苦過活,又說到兒子為了掙口糧跟著隊伍走西口,自己如何出門去尋找兒子,如何遇著鮑大,又差一點被鮑大當牲口宰掉。眾女伶聽到傷心處,都陪著老命垂淚,又聽到驚心處,都噤聲不語。等老命稍稍平靜下來,“秦香蓮”問:“阿姨,探兒后來怎么樣了?找到了嗎?”
“我這個兒子,說起來讓人恨在心里,”老命說,“他跟著隊伍到西口送糧,別人給了他一張跟工的單子,他回到縣里,連家門也沒進,跟誰也不說一聲,就到無定河修橋的工地上跟工去了,過了三、四十天,等我快急死了,他才托趕牲靈做買賣的捎回一句話來。”
眾女伶聽了,都唏噓不已。又說著話,老命從里面閂上了門,催促女伶們睡覺。“秦香蓮”睡在炕上,睜著眼說:“阿姨家里的事,又曲折,又離奇,讓哪個文人寫成一本戲,管保能唱紅天下。阿姨吉人天相,逢兇化吉,以后定能過上好日子。”說著話,從被窩里坐起來,炕上摸著衣衫,掏出自己從馬店得來的兩個大洋,掂了掂,向睡在一起的女伶們說,“這兩個大洋,你們誰也別爭,我給阿姨放下,也不枉咱跟阿姨相聚一場。”眾女伶聽說:都坐起來摸著衣衫,掏著口袋,把帶著的些許錢物送給老命,老命哪里肯依,與眾女伶推來推去,眾女伶拗不過她,只好又把錢物揣在身上。
才睡下不久,忽聽見門外吆吆喝喝,往窗子上看時,燈火晃動,漸漸照得窗子明亮。眾女伶及老命驚疑不定,門外崔上司等人已走在了窗根底下,敲門襲窗讓里面的人開門。里面女伶們著了驚嚇,蜷在被窩里大氣不敢出。老命坐起身來,沖著窗子問了一聲,門外一個兵士接聲說:“甭問我們是誰!開了門不就知道了嗎?”另一個兵士說:“告訴她有什么要緊?我們是馬店的駐軍,來查一查這里有沒有共產黨!”
里面老命接著說:“我家睡的都是戲班里的女子,沒有外人,你們到別處查去!”
“廢什么話!”兵士說,“你說沒有就沒有?要查一查才知道。”
里面的人不言語了,但就是不開門,外面的人也不言語了。兩個兵士上前用肩膀扛住門板,用力掀門。里面,老命在驚慌之中想起什么來,對睡在炕上的女伶們說:“這些兵丁一定是在馬店里喝醉了酒,到咱這里尋事來了。”
又見兵士把門板掀得直晃動,老命披了衣裳,溜下炕來,在墻角水甕后面尋著一根頂門棍,頂在了門板上,又對炕上的女伶們說:“都起來,把門壓住!千萬不能讓他們進來!若是進來了,我們就遭殃了!”眾女伶們聽老命一說,也顧不得披衣裳,跳下炕來,你擠我推,一起往門板上堵去。
外面的兵士也一起扛住門板,用力往里面掀,有個膽小的女伶已經癱軟在一邊。情急之下,“秦香蓮”想到一個緩兵之計,她一邊喘著,一邊對門外的兵士說:“你們不要擠了,我這里有錢送給你們,你們就放過我們吧!”
門外的兵士頓了一下,問:“你們有多少錢?”
“秦香蓮”說:“有多少就送你們多少!你們別嫌少,明日戲場里也好見面。”
“你倒是乖巧,”崔上司說,“老子不稀罕!”兵士們又一起扛起了門板。
眼看門板晃得更厲害了,女伶們一個接一個癱軟在地上,絕望之中,老命捅破了一格窗紙,向外面覷著,見高大個馬學榮舉著一盞馬燈,老命大聲喊道:“馬學榮!你也在外面不是?你也和著他們來欺負我!你還不快去叫人救救我們!”
馬學榮只當崔上司他們是來查共黨分子,見他們鬼鬼祟祟,只耗在老命門前不走,馬學榮也猜著了八、九分,這時聽老命一喊,就想著該向林營長報告一聲,還沒等他轉身,已被崔上司揪住領口,吼道:“你敢亂動,老子饒不了你!”馬學榮就舉著馬燈站在原地不動了。
眾兵士在崔上司的指使下繼續掀門,窯里的女伶們在老命的指揮下繼續抵抗。崔上司見門半天掀不開,對里面的人說:“再不開門,老子就砸了!”話音剛落,一個兵士舉起了大槍,一槍托砸開了門,里面的女人們停止了抵抗。
窯里窯外的人都在片刻時間里不聲不響。崔上司見窯里黑咕隆咚啥也看不清楚,沖后面說:“拿燈來!”眾兵士向后看時,見馬燈放在地上,馬學榮已不在原地了。
眾兵士哪里還管得了許多,提著馬燈和崔上司一起擠進窯里,窯里的女人們呼著喊著,頓時亂成一團。
女伶們這時都裹著被子蜷在炕上,只有老命還站在地上,抱著身子向崔上司說:“你都看見了,這里沒有外人。你還想干什么?”
崔上司說:“有沒有外人,驗一驗就知道了。”伸手去拉一個女伶裹在身上的被子。
馬學榮在門口咳嗽了一聲,沒人理會他,馬學榮大聲說:“林營長來了!”
眾兵士一下子安靜下來,一起向門口望去。林營長敞著軍衣,氣沖沖走了進來,掃視著地上的兵士,崔上司個子低,被兵士們掩在了身后。林營長撥開兵士,把崔上司拉在跟前,左右開弓,打了崔上司兩個耳刮子。
“誰讓你們這么干的?”
眾兵士互相瞅著,并不言語。林營長指著他們說:“不識體統!這兩天村子里看戲的和唱戲的人這么多,你們偏偏在這個時候給老子丟人現眼!先各人打自己二十個嘴巴,向這幾位女士賠罪!打!”
眾兵士乒乒乓乓地打著嘴巴,那時已驚動了左鄰右舍,許多人來到院子里看個究竟。眾兵士打完了嘴巴,縮著脖子,灰溜溜地跟著林營長離開了老命家。女伶們幫老命把掀倒的門板豎起來,從里面項了許多粗重物件。夜深了,一只老鼠跳上炕來,在一個女伶的頭發上嗅了嗅,女伶就做起了噩夢,并在噩夢中尖叫了一聲,炕上睡覺的女人們個個鯉魚打挺,忽地立起在炕上,后半夜再也無法入睡。
接到家丁的通報,周輔仁從馬店回到家里,入了地道,見倉里的糧食已被盜賊偷得不剩幾顆。周家為防盜賊,那地道的后半截原先用一堵墻封死了,是周輔仁見周圍的大戶被鬧紅的人殺戮,于是讓家丁秘密將墻拆開,做成逃遁的活路,以防不測,不想卻給盜賊開了一條路徑。周輔仁自言自語地說:“多年的積蓄呀!怎么一眨眼就沒了?”像木頭人一樣站在地道口不動彈,家丁等了多時,覺得周掌柜不大對頭,就把他扶到上房里睡了。第二日,周輔仁自感身體沉重,起不了床。吳家小舅讓郎中診視過了,又俯在周輔仁耳邊問:“這戲還唱不唱了?”周輔仁半天才從嘴里擠出一個字:“唱。”
第十五章
山西來的戲班子走后,與戲班子一同來的郎中又被周家留了半個多月。傳說那郎中既通醫術,又通陰陽之術,連日在三十里鋪為慕名而來的病患診視,連吃飯的空隙都沒有了,不管前來的病人貧與富,郎中都仔細診視了,開具了藥方。周輔仁病倒后,家丁將慕名而來的病人一概擋在了門外,讓郎中專心為周輔仁看病,前來望病的人卻日夜滯留在周家迎客門外,不肯離去。 起初周輔仁病在炕上,五、七日不見好轉,看著十分沉重。遠近相關的人家都來探視過了,林營長也來看過,并說已派出手下緝拿盜賊。看到周掌柜的病情不見好轉,常有功想到一個辦法,對吳氏說:“我干大的病因家里失了糧食而起,若能把糧食尋回來,我干大的病興許就好了。”吳氏說:“糧食是被偷走的,又不是借給人家的,哪能說尋回來就尋回來!”常有功說:“糧食一時半會是尋不回來,咱尋回一句話也是好的,哄一哄我干大,他老人家的病也好得快些!”吳氏不以為然,常有功又把他的主意給眾家丁說,也得不到響應,常有功就自作主張,到上房周掌柜的病榻前對周掌柜說:“干大,干大,你睜開眼來,可認得我是誰?”周輔仁看了看,又把眼睛閉上。
常有功接著說:“干大,我有件大喜事要說給你聽,咱丟了的糧食都尋回來了,一顆也不少,林營長這會把狗日的盜賊都關起來了!”
周輔仁又把眼睛睜開,看了看常有功和周圍的人。吳氏用調羹喂了他一點湯水,周輔仁有氣無力地說:“孩兒哄我……也是好意,沒了的東西……哪那么容易就能回來。”
又過了幾天,周輔仁好轉過來,倒比病情沉重時更加依戀山西來的郎中,每見郎中在自己身邊忙乎,他的眼睛就顯得格外有神,話也多起來。郎中再一次給周輔仁把了脈,診視過了,就開口向周輔仁告別,周輔仁在病榻上拉住郎中的手久久不放,隨后問:“先生看我的病有無大礙?”
“絕無大礙。您老人家只是急火攻心,邪氣略傷了臟腑,因此脈盛、腹脹、前后不通。我己施了針灸之術,先治其標,又留了承氣之藥,半月后可服用,瀉一瀉,就大好了。“
周輔仁說:“何不趁先生在,現在就熬藥來喝,若還不好,先生再來調理。”
郎中說:“您老人家眼下身體虛弱,不宜峻下,需緩一緩,才能治其本。”
“是這個理啊!”周輔仁說,“有先生在,倒比服藥好的快些。”
郎中說:“您老人家吉人天相,自然逢兇化吉。只是以后凡事不要著急上火,清心靜養才好,故有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己亂治未亂之說。”
“說得好啊!”周輔仁仍拉著郎中的手不放,“我也知道藥醫不死之病的道理,我倒不是怕死才不讓先生走,實在是先生有大德行,又學識淵博,誠可為良師益友,聽見先生說話,我心里就暢快一大截!”
郎中說:“老人家過獎。”
周輔仁說:“我這可不是用到你時,才來奉承你,不知怎么的,這兩日只想聽你說話,我也想和你說說我的心里話。”
吳氏和吳家小舅也在一旁挽留郎中,吳家小舅說:“你就不妨多留幾日,若有什么損失,等回到汾州,我都一一給你補上!”
郎中說:“吳先生說哪里話!周老先生這里已待得好了。”郎中于是決定再留一日。這一日,周輔仁果然和郎中說了許多話,到吃晚飯的時光,周輔仁讓家人在自己的睡房里置了一小桌,將菜蔬搬在小桌上,讓吳家小舅及管家陪郎中小酌。周輔仁在炕榻上看著說;“你三人是我周家的功臣,我這一病,若不是小舅子辦事周到,從汾州帶了先生來,我這老命可就難保了。”不顧兩人攔擋,從炕榻上起來給三人各敬了一杯酒,又躺在炕榻上說,“先生再聽我說兩句心里話。先生停留了這些日子,對我周家的事也知道個大概,我周家出了周超這個不孝子,自是家門不幸,可是,當今世道也忒叫人熬煎不過!方圓像我周家這樣的人家,這一、兩年內被鬧紅的人分了家產,當家的被拉出去砍殺了不少,死得凄慘,死得冤枉呀!活著的人日夜提心吊膽,不定哪一刻,刀就擱在自己脖子上了!就算不被共產黨砍殺,官府國民黨也一樣抄你的錢財,沒你的家產,一樣不讓你好過!米脂人在綏德城開字號的王先生,也是我周家的世交,被官府抄沒了兩萬多銀洋,血本都沒了,王先生是投無定河死的,連尸骨都沒有找到!”周輔仁說到了痛處,涕淚橫流。“先生可知道,像我這樣人家,如今是在刀刃上行走,日子最是難過!這世事,怎一個恨字了得!”
郎中見周掌柜激動起來,急忙勸說:“老人家,暫且不要想這些事,恐與病情不利。”
“是哩!是哩!”周輔仁抹著淚說,“跟先生一說,我心里就暢快了,先生明日一走,我要找一個說話的人也不容易了。先生要我清心靜養,是至誠之言,可現如今我兒子下落不明,我莊上又駐扎著軍隊,這軍隊也是花果山來的神仙,請得來,送不走,我當初要是不請這支隊伍來,大圍剿這場洪水就把我周家這支小船給打碎了!即便是莊上駐有軍隊,我家里照樣還是被強賊偷竊!我就尋思啊!這世道怎么啦!怎么才能讓人清心靜養?”
郎中說:“您苦心經營,實在不容易。世上的事原本就是這樣,所得不易,舍棄就更難,至于世間翻覆,生死予奪,原本連神仙也難預料,權看天地如何造化!”
“是哩!”周輔仁跟著說,“權看天地如何造化,先生又說到我心里去了。”
明日,郎中再向周掌柜辭行,周輔仁見留不住,叫家人厚贈銀兩,郎中只拿了些許盤纏,其余堅辭不受。周輔仁讓吳氏攙扶著自己,在下院望墻上相送。郎中出了迎客門,又被門外等候望病的人簇擁著,相跟了一、二里地,飄然去了。又過了兩日,吳家小舅看姐夫身體無大礙,也回汾州去了。
這年又落了旱災,莊稼長勢甚差。
地里幾乎沒啥可忙乎的,民眾只好出門去尋活路。馬路開工時節,四鄉的青壯勞力帶著農具,奔東區大路而來,他們各尋門路,找個可以吃住、可以停留的地方,等著馬路開工,也不期冀掙多少錢回家,能掙一口飯就可以了。
王四被工程總隊選定負責三十里鋪一帶馬路路基拓展工程的小隊長。因為要求上工的人太多,能干不能干的民眾就搶先找王四派活路,但王四心里有些不踏實。王四是做小工、當匠工出身,又精通屠宰手藝,懂得“捉住前腿,方能撒開后腿”的道理。王四對前來攬活的民眾說:“大家先甭搶著受苦,咱受苦是為了什么?不就是為掙錢糊口么?可如今咱吃飯的錢向誰討要還不知道哩!等我找到工程隊管事的人問清楚了,再派活路不遲!”爭活路的民眾都點頭稱是,和王四一起奔大路找到了工程隊管事的人,管事的人對王四及眾人說:“回去找保長說去,縣政府向鄉公所及各村保長都有交代,吃飯啥的都由各村保長負責。”王四聽了,越發心事重重。三十里鋪的保長是周輔仁,周家的糧食已被盜賊偷得不剩多少了,即便周家糧食充裕,他對待攬工人向來也是極刻薄的。周輔仁前面大病了一場,王四一家也沒有去看他。王四心里沉甸甸的,想不出別的法子,只好硬著頭皮和眾人去找周輔仁。那時周輔仁已向縣上申請了義倉糧。周輔仁向眾人交代:凡筑路工,不管是本村來的還是外村來的,一目兩餐,都搭伙在一個灶上吃飯,至于工錢,縣上暫時沒有交代,等年底收工以后再說。
王四心里明白,糧食發不到民眾手里,每日的伙食好與壞,稠與稀,都由周掌柜說了算,省儉下來的都是周家的。果不其然,開工以后,灶上的飯只有稀的少有稠的;只有粗的,沒有細的。人頭糧食被周家克扣過后,發到伙房勤雜手里又被勤雜黑了一些。開工沒幾天,民夫結伙到外村的伙房去看了看,回來說:“比咱這里的飯稠。”遂和管伙食的勤雜爭吵起來,把勤雜暴打了一頓,當日的飯,比往日稠了一些。
好歹算是有了活路。王四負責給筑路的民夫派活,算是蹲茅坑拉便,自己有了權力。家里除了鳳兒閑著,其余都趴在工程上,算一個苦工,老命也被派在伙房里當了伙頭娘子。王四把拆戲樓的活分在自己家里,想著把戲樓上拆下來的石頭瓦片搬一些在家里,都是有用的東西。拆戲樓那天早上,王四嬸對一家人說:“我聽老人們常說,山水草木都有靈性,屋舍但凡年代長久,也有神靈盛在里面,折騰時,也還有個講究。今日拆戲樓,也等我祈禱了再拆。”
一家人來在戲樓灘,王四嬸隨身帶著香火,沖戲樓照面攏了一堆土,將帶來的香蠟插在土堆上,讓兒子大牛跪在地上,取火來燒香,劃了幾根洋火,半天點不著,又換了三牛跪在地上,只一根洋火,點著了香蠟,磕了三個響頭,王四嬸在一旁禱告了幾句,一家人就七手八腳去拆戲樓。大牛和三牛先從頂上瓦片拆起,大牛點不著祈禱的香火,上了房頂,心里只覺得慌,險些從房頂上跌下來,又被大大王四嗔怪了幾句,連臉色都變了。只一、兩日,戲樓便拆得不見了影兒,合村的人望著戲樓灘,心里都空蕩蕩的,仿佛三十里鋪不再是自己熟悉的那個三十里鋪了。
馬店的駐軍每天還在上早操,隊伍在馬店院子里整好了隊形,走出院子,走過村口小橋,沿著官路向東或向西,踢踢踏踏地跑出很遠的路,直到一個個兵士跑出一身臭汗,然后又調頭往回跑。筑路的民夫有許多是從后山深溝里來的,從來沒見過這么多的隊伍上操。每當兵士列隊在官路上跑步,筑路的民夫便拄著手里的鐵鎬,饒有興趣地看著兵士跑步,當隊伍調頭跑回來的時候,有許多兵士落在了后面,再也跑不動了,他們衣裝不整,臉色煞白,滿頭冒汗,大口地喘氣,臉上的表情極是悲苦。大腮幫林營長站在小橋上,等著訓斥那些掉隊的兵士。有筑路的民夫就弄不懂了:“世上的事真是難弄!你說這些隊伍,有飯吃,有衣穿,還不好好歇著,每天非要蹦踺,吃飽了不得餓咋著?就不能省幾顆糧食?”鐵鎬落在路面上,又說:“要是吃飽了不得餓,干點正經事多好!”
有幾天早上,筑路的民夫不見隊伍出來跑步,也不見大腮幫林營長在小橋上踱方步,只見崔上司每天早上讓兵士在馬店里打點行裝,收拾槍械。筑路的民夫隨后又聽說,林營長到縣里開了會,隊伍就要開拔了。
民夫們都知道馬學榮是個不領餉的兵勇,就向馬學榮打聽:“馬店的隊伍是不是要走了?”
馬學榮說:“不知道。”
民夫們肯定地說:“是要走了,連你還不知道哩!我們是聽小個子崔上司說的。如果隊伍要開走了,你還能不能跟著去吃閑飯?”
馬學榮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跟著隊伍一起走,便回答說:“我要是不能跟隊伍一起走,就跟你們一起修馬路,餓不死你們,也餓不死我!”
民夫們說:“你還是跟隊伍一起走吧!工程隊的口糧連我們都吃不飽,哪里還能養得住你這個大肚漢!你就是跟我們一起修馬路,也照樣沒得吃,大灶上都是論勺吃飯,碗兒雖大,勺卻有限,誰碗里的飯肯讓給你吃!勸你好好上心,爬住隊伍這棵大樹,別處再沒有這樣好的事兒了!”
馬學榮慌了,傍不住隊伍這棵大樹,以后又要忍饑挨餓,無處落腳。馬學榮鬧不清隊伍是不是真的要開拔,向兵士打問,兵士一樣鬧不清楚。兵士說,也許崔上司知道,你去問崔上司吧!但馬學榮前一陣子因崔上司夜里帶兵掀老命家的門,在林營長面前告了崔上司一狀,崔上司懷恨在心,他哪里還敢在崔上司面前問長問短。馬學榮不敢向崔上司打聽隊伍開拔的事,只好暗暗觀察崔上司的舉動。
一日,馬學榮見崔上司將灶房里殘剩的米、面、油鹽、醬醋都搬到馬店外面的石桌上,等筑路的民夫上工以后,崔上司招手叫來幾個民夫,指著石桌上的東西說:“這些東西要不要?”民夫見是稀缺東西,哪有不要的?一個個都眉開眼笑去爭搶那些東西。崔上司在一旁說:“拿走吧!反正部隊要開拔了,這些零碎東西也沒辦法帶走。”
馬學榮終于知道隊伍要開拔了,但還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跟隊伍一起走,還是等于什么都不知道。
馬學榮就不去想自己能不能和隊伍一起開拔的事了。眼看筑路的民夫得了馬店駐軍的浮財,自己手把著鍋沿,反而得不著一點油水,心里可不是滋味哩!瞅著崔上司不經意間把滿滿一瓶油放在石桌低下,還沒有被筑路的民夫拿走,馬學榮就盯住了油瓶。等崔上司離開了馬店院子,馬學榮就一溜煙走在石桌前,將那瓶油拾在手里,藏在身后,又一溜煙離開了馬店院子。
馬學榮得了駐軍的一瓶油,偷偷在心里樂嗬:“管你讓我走不走,我先拿你些東西再說!有橫財不發,誰老傻呢!”
但馬學榮自己在三十里鋪不安家,得了東西給誰呢?想了一想,還是給老命吧!
馬學榮嬉笑著把那瓶油拎到老命家里,要把它當個值錢的東西送給老命,但老命聽說這東西是馬學榮偷偷從馬店里拿出來的,橫豎不肯收。馬學榮以為老命跟自己作假客套,把油瓶塞在老命家水甕旮旯里,車轉身往外走。老命忙把油瓶從旮旯里拉出來,追到外面把油瓶塞在馬學榮手里,正經說:“你快把它拿走,我真不和你作假!家里雖窮,卻從不藏留人家的東西。你送給別人家,還是一個大人情。”
馬學榮只好提著油瓶往別處走,恰好路過做碗坨的老趙家門口,“忙踏死”趙家老婆和馬學榮扯了幾句閑話,把馬學榮讓進門來,馬學榮就把一瓶油送給了趙家老婆。趙家老婆喜滋滋地收了油瓶,端出一碟瓜子讓馬學榮嗑,又對馬學榮說:“馬大兄弟是個心眼活泛的人,三十里鋪多少有本事的人,還不是照樣餓肚子!獨你馬大兄弟最有能耐,把隊伍也吃倒了,隊伍可是馬王爺哩!馬王爺只張三只眼,你就張五只眼哩!現如今馬店的駐軍要走了,多少東西都是沒有主的,你不拿它,別人手長,就拿走了,回過頭還說你傻哩!你就把五只眼都放活泛些兒,看見什么值錢的,都拿過來,存在我家里,將來我看周圍有年輕的寡婦,挑好的給你說一個,你就做他個倒扎門女婿安一個家,照樣快活過日子!我可說得在理?”
馬學榮覺得趙家老婆說得在理,回到馬店,就留心察看存儲在馬店的軍糧,動起了偷拿軍糧的心思。
老趙頭和家里兩個大點的孩子都趴在筑路工程上,那天收工以后,自去灶上吃飯。趙家老婆時常在大灶上磨蹭,總想討一點油水回家,但筑路的民夫都吃得緊巴巴的,趙家老婆討不到什么油水,只能看著別人吃。這一天,趙家老婆跟定了馬學榮在馬店附近踅磨,見馬學榮遲遲不能得手,趙家老婆急得直跺腳。
看看日頭偏西,趙家老婆回家給幾個小點的孩子做飯吃,心里說:“有馬學榮這一瓶油,我家大口小口也吃它幾日油水,強似往日只吃得清湯寡水。”在灶間生了火,取過馬學榮送來的那瓶油,倒一些在鍋里,將些菜蔬在鍋里燴出來,舀在碗里讓孩子們吃,自己也盛了一碗吃了,覺得味道怪怪的,沒有一絲兒清油的滋味。不等將鍋碗刷洗出來,娃娃們就都鬧起了肚子,趙家老婆正覺得奇怪,自己的腸肚也揪扯一般疼痛起來,不一會兒,一家大小抱著肚子哭爹叫娘,倒在炕上打滾。
誰知馬學榮從馬店拿來的那瓶油,不是正經的食用油,而是隊伍用的擦槍油,差點送了老趙頭半家人的性命。
馬學榮聽說自己送給趙家老婆的那瓶油差點鬧出人命,越發想從馬店偷一些糧食出來,送給老趙家作為補償。
第二日一早,崔上司集合起隊伍,說是到趙家鋪一帶去安頓新駐地,馬店里只留馬學榮一人照看。馬學榮心里暗喜,等崔上司帶著隊伍離開馬店,馬學榮就推開貯藏室的門,見軍糧都裝在毛口袋里,整齊地碼垛在貯藏室地上。馬學榮有的是力氣,歡喜地搓著兩手,將一口袋糧食抓起來扛在肩上,又把一只口袋夾在腋下,出了貯藏室,帶上門,往馬店外面走去。走出馬店大門,也把門帶上,大咧咧只顧往村子里走。才走了幾步,只聽到一聲呵斥,抬頭看時,崔上司帶著兵士堵在了面前,馬學榮慌著把糧食扔在地上,被眾兵士上前扭住了胳膊,動彈不得。那時,筑路的民夫正上工來,聽說馬店里捉了一個偷軍糧的賊,都上前去看,卻見馬學榮被眾兵士押在那里。
馬學榮被崔上司背剪了雙手,鎖在馬店一個黑窯里,一整天沒有飯吃。馬學榮熬過了一夜,第二天在黑窯里喊著說:“我憨哩!我傻哩!分明是崔上司嫌我告了他欺負婦女的狀,想著法子來害我。崔上司是慣常下煞套的人,設下這個套子讓我鉆,我偏就鉆哩!也罷了,我就認了這個罪,要殺要剮由你們,好歹也讓我吃飽了肚子,我餓不行哩!”
聽到馬學榮在窯里喊叫,崔上司叫了幾個相好的弟兄開了窯門,先把馬學榮一頓拳腳打倒在地上,拉起來說:“我叫你記得崔大爺不是好惹的。想吃飯?那還不容易!只要你認了周掌柜家的糧食也是你偷的,想吃什么,我親自給你做!”
馬學榮哼著說:“你又給我下煞套!周家的糧食不是我偷的,我沒那么大膽子,這個罪我不能認,認了就活不了啦!”
崔上司說:“你如今犯了偷軍糧的罪,死不了也要脫一層皮!我量你也沒那本事去偷周家的糧食,可我好賴捉住了你這個賊,就算是狗拉在地上的,也一樣算在你頭上!不管你偷沒偷周家的糧食,把你送到縣府衙門,一樣往重里治你!”
過了半日,崔上司改變了主意,對相好的弟兄說:“如今世上盜賊橫生,縣衙哪管得了這些小毛賊!他又窮得沒有半文錢,關他還要管飯,關一、兩日也就放了,反而鬧得沒意思。他既然犯在我們手里,就由我們來治他。”
把馬學榮從黑窯里拉在馬店門外僻靜處,讓兵士給他松了綁。崔上司讓馬學榮坐在地上,對他說:“我決定不送你去見官,也不治你的罪了,你以后走到哪里,別忘了我送了你個大人情。”掏出口袋里的剃頭刀,又說,“我好久沒給人理過發了,索性再送一個人情,給你理理頭發。”
崔上司掰開刀刃,一手揪住馬學榮一只耳朵,一手操刀,只一劃拉,馬學榮的一只耳朵就掉在了地上,崔上司將剃頭刀扔在一邊,狠狠地說:“你壞了我的事,我也不能太便宜了你。!”說完和幾個兵士揚長回了馬店。馬學榮抱著頭嗷嗷直叫,血流得滿身都是,卻還沒忘記在地上找那只耳朵,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那只耳朵已被崔上司他們踩到泥土里去了。
打那天起,馬學榮就離開了三十里鋪,不知去向。
第二天早上,筑路的民夫又看見馬店的兵士列隊在官路上跑步,一切又像往常一樣,林營長站在小橋上,等著訓斥那些落在隊伍后面氣喘如牛的兵士。
三十里鋪一帶的筑路工程進展極其緩慢,一個月下來,除了村里那座標志性的戲樓不見了,此外看不到有一段完整的路基拓展出來。民夫們每日論勺吃著稀的,不緊不慢地掄著手里的鎬把,不讓吃進肚里的東西一下子消耗干凈。
一個月以后,何紹南專員親自下來視察工程進展,他來到三十里鋪查看了道路拓展情況后,便不再往前走了,對跟在身后的鄉長、保長等人說:“照這樣做法,猴年馬月才能把公路修好!須知這條公路是連接晉陜兩地的交通要道,我當初在省府下了保證,兩年內保證完工。你們這些吃黨國俸祿的人,不為黨國著想,也要為我何某人想一想!”何紹南讓鄉長叫一個領工的人來問話,鄉長把正在路邊干活的王四叫了過來。
何紹南問:“你說說,民眾千起活來,為何有氣無力,像沒吃飽飯的樣子?”
王四見有一個披著斗篷、帶著呢帽、面色紅潤的人向自己發問,也不知那人姓甚名誰,什么來頭,照直便說:“你算是說著了,民夫們每日論勺吃飯,只有稀的,沒有稠的,哪里來的力氣干活?”
何紹南說:“有這等事嗎?只讓馬兒跑,不讓馬兒吃飽可不行!若是口糧不夠,就再追加一點,寧肯讓別處緊一點,也要讓筑路工程寬松一點。這也不是什么難事!還有什么地方不行嗎?”
王四看這人說話亢硬,便壯著膽子說:“工錢……”
何紹南問:“依你看,工錢開多少才是公道呀?”
王四也不知道工錢開的是“袁大頭”呢,還是民國錢,于是揀自己熟稔的說;“每日一個工,五合米。”
“也不難嘛!”何紹南向鄉長及保長說,“眼下國民政府國庫虧空,正是用到地方富豪的時候。縣里修無定河大橋,城里單安大戶一家就捐了幾萬兩銀子,怎么到了鄉里,有錢有地的人每天連幾斗米都拿不出來?何況政府也不白用你們的,別的不敢說,修公路這點錢,我何某還是有能力搞到的!何某人是有良心的,誰替何某人著想,何某人也不會虧待了誰!”
王四見自己的話奏了效,更大著膽子說:“即使不拿糧食,拿出地來也是一樣的嘛!莊稼人能賺回一塊地來,誰不肯舍命受苦!”
“說得不錯!”何紹南拍拍王四的肩膀,對眾人說:“就是要千計萬策,把公家的事當成自己家里的事,要按時把公路修好,有什么辦法就用什么辦法。你們回去替我、也替你們自己好好想一想!”
眾鄉長及保長諾諾連聲,擁著何專員,往別外視察去了。
送走了何專員,周輔仁徑直來到筑路工地,氣沖沖地指著王四:“王四,你也是一大把年紀的人,說話忒不知深淺!你知道才來的那是什么人,竟敢滿嘴胡話!”
王四把鎬把拄在手里,回道:“你倒是把話說清楚,我說什么胡話了?”
“你說什么胡話自己還不清楚?你一天在工隊上吃過喝過了,還要掙五合米,你怎么不說要掙五升米咧!”
“這可不是胡說,你也問一問眾人,早三、四年,我一個工掙一個大洋,還管吃兩頓飯!如今年成不好,不能照當年的樣子,可一個工怎也不能少了五合米,何況公家有錢修這么大的馬路,也該有錢給咱老百姓付工錢,總不能讓老百姓一家大小都縫上了嘴,填上了屁股干活嘛!這么天公地道的事,怎么能是胡說呢!”
“這也罷了!”周輔仁說,“你還說什么拿不出糧食就拿地來頂,你是欺我周家被賊寇偷了糧食,你跟著高興來著,還是嫌我買了你的水地你心里不暢快!你倒是往明白里說,好歹我當年為你三個兒子的事忙前忙后,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別再看著我這里滾油澆心,你那里后老婆招親!”
王四聽了,把臉都氣白了,也指著周輔仁道:“你,你周輔仁也忒小看我王四,我王四一輩子老幼無欺,沒做過一件虧心的事!我敢向神靈發誓!頭頂三尺有青天,你周輔仁敢不敢向神靈發誓,說你沒做過虧心的事?”
眾人見兩個越吵越兇,都在兩下里攔擋著,防止他們打起架來。周輔仁又說,“我寧肯跟明白人打架,也不愿跟你糊涂人說話!我只要你王四明白一個理,我周家是有田有地,可那都是我家先人辛苦掙來的,不是偷來的,也不是搶來的,更不是空口說白話,得紅眼病惹來的!你王四想你那兩畝水地,就好好掙吧!當年我是拿真金子白銀買來的,你只要有錢,就贖回去也可以,我也不在你那地上看多少利錢!”
王四說:“我就領了你這個人情!你這話眾人都聽見了。爹娘生我王四是個做苦力的,掙多掙少都是良心錢!我若是有錢來贖我的地,自然連本帶利一起還你!”
周輔仁說:“我等著你!”
兩個人還算是明白人,又把話說和緩了,眾人也就各忙各的去了。周輔仁由常有功勸回到自己府上,吳氏迎著。聽說當家的和王四吵了~架,吳氏說:“和他個榆木疙瘩爭吵,能吵出什么好來!”周輔仁坐在明間太師椅上,喟嘆著說:“是我一時覺得心里窩火,才跟王四講了幾句氣話!原不該怪王四多事,是那何專員放明了來敲眾人的竹扛,我尋思他單單只到咱三十里鋪來視察,也不會是偶然來的。修這一條大馬路,何專員就是總工頭,官字兩個口,哪有不吃的道理!何況咱家還牽連著超兒,那何專員要追究起來,咱吃罪不起啊!他就是在咱頭上拉屎,咱也不敢說個臭字!”
吳氏說:“你身子才好一些,甭想太多的事!橫豎倒霉的也不是咱一家人!”
周輔仁把眼睛閉上,說:“你忙去,我緩一緩氣。”
隔了兩日,周輔仁和管家一起進了綏德城,將自家位于南門內十字街頭的鋪面盤給了上井的安大財主。那鋪子從大圍剿之后再也沒有開張過。之前,安大財主曾派了一名管家來和周輔仁商談購買店鋪的事,周輔仁當時一口回絕,還想著等事情平息下來,把鋪面收拾一下,重新開張營業,誰知家里凡事每況愈下,鋪面是再也撐不起來了。
周輔仁將鋪面盤現給安家,分出一份銀子,備好了禮物,由林營長引薦,到城內何公館去見何紹南。臨走時,何紹南將一塊懷表送給周輔仁,并說:“周公雖住在鄉里,卻也知道為國民效力,倒是一位難得的開明紳士,這樣吧,當前專區公署正是用人之際,我舉薦你為專區國民議事會的候補委員,周公以后還要多為國民政府效力唷!”
周輔仁當時不明白議事會委員是個什么差事,隨后問林營長,林營長說:“就是可以和何專員坐在一起議論政事,為何專員叫好的差事。”
周輔仁皺著眉頭說:“那我鐵定成了何專員秤鉤上的一塊肉,何專員想什么時候吃,就什么時候吃!”
王四自那日和周輔仁爭吵以后,心里翻騰著許多事情。國民政府修馬路,本來和三十里鋪的周掌柜沒多大關系,誰承想來了一位何專員,講了一通大話,修馬路不僅和周掌柜有了關系,而且成了周輔仁“家里的事”。周家為修馬路不僅要捐錢捐糧,必要時還要把地也捐出一份來,啊呀l這世上還是真有能人,想得出來,也做得出來。靠一通大話也能降龍伏虎,王四算是開了眼界。
周掌柜為修馬路肯拿出一份地來嗎?王四又想,難說,也許到了他周家倒霉的時候了,又要出錢,又要讓地,又也許到了我王四時來運轉的時候了,等修完了這條馬路,能從周掌柜手里賺回一塊地來。
但現在想那些事還太遠,我王四不想那些了,我王四是靠手藝起的家,靠手藝、靠苦力是我王四的本分,何專員能用一套大話讓周掌柜既出錢又出糧,我王四卻不能空口白牙從周掌柜那里賺回一個銅板來,我王四要重新起家,再怎么運氣好,也要靠苦力。
經過一番琢磨,王四決定動手打制一輛推土用的斗車。每天從筑路工地上收工回來,王四便不歇手地翻找材料,手里鋸子起,斧子落,乒乒乓乓地忙個不停,家里人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不幾天,王四做好了斗車,這車子只有一只木輪子,兩個把手和兩條支架,上面裝一個簸箕狀的木斗子。王四把做好的斗車在院子里來回地推著,看看哪里還要作一些改進,車子看起來已十分完美了。王四就樂嗬起來,一家人也跟著他樂嗬。王四又讓三牛來試著推車,三牛讓鳳兒坐在斗車上,看那車子是否夠結實。三牛推著車,那車子照樣歡實地在地上轉動。
“結實哩!”王四在一旁笑瞇瞇的。
風兒就在斗車上笑個沒完,讓兩個哥哥輪番用斗車推著她在院子里轉悠,她好久沒有那樣開心了。
“你們都聽我說,”王四見今日一家人如此高興,把幾天來心里翻騰的事向全家人作了總結:“如今大灶上飯能吃飽,每天還有~頓饃饃吃,咱往后可要下力氣干活,要對得起人家這兩頓飯。這車子明兒就推到工地上去翻土。”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張艷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