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語言的陌生化和尋常詞語的藝術化

魯迅作為一個偉大的文學家，他那無數膾炙人口的作品，影響著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其作品中塑造的鮮活的人物以及人物坎坷的人生、悲慘的命運，至今震撼著人們的心靈，引發著人們的深思。然而，當我們今天再讀魯迅時，在感受其作品思想性的同時，更體會到其作品駕馭語言的功力、運用語言的獨具匠心，這其中，語言的陌生化和尋常詞語的藝術化令人折服。

茅盾說過：“在中國新文壇上，魯迅君常常是創造‘新形式’的先鋒。”縱觀魯迅的作品，那超乎常規的陌生化的語言使用，在給人們造成不合常規的美學視覺的同時，更使人們體會到了其話語深層的蘊意。

所謂語言的陌生化，是指利用人們熟知的語言符號，采用一種新的表達形式，給語言以新的生命力。它表現為“指稱上要使那些現實生活中為人們習以為常的東西化為一種具有新的意義、新的生命力的語言感覺；語言結構上，要使那些日常語言中為人們司空見慣的語法規則化為一種具有新的形態、新的審美價值的語言藝術”。這樣的語言使用，表面看有悖常理、不符合規范，深層卻隱含著特殊的含義，傳達著超乎尋常的語義信息和美學信息。它往往能夠變習見為新異，化腐朽為神奇，制造出令人震驚的藝術效果。魯迅先生在其作品中對于語言的陌生化的運用可堪稱為精湛。

首先，恰當的詞性活用耐人尋味。人們在構建言語話語時，有時為了表達某種積極的修辭目的，在特定的語言環境里，臨時改變某些詞的詞性，使語言表達富有新意，給人以新穎感，從而引起人們更多的聯想和想象，使人們更多地“領會耐人尋味的言外之意”。正如魯迅在《社戲》中描寫江南水鄉美麗的夜景時便采用了這種方法：“兩岸的豆麥和河底的水草所散發出來的清香，夾雜在水氣中撲面的吹來，月色便朦朧在這水氣里。”這里，魯迅巧妙地將形容詞“朦朧”活用為動詞，精煉又傳神地將水鄉那種月光與水氣交融、撲朔迷離的美景呈現在讀者眼前，給人一種美的視覺享受。同是在《社戲》中，作者對于放牛時牛的情形的描寫也采用了同樣的方法：“其次便是一同去放牛，但或者因為高等動物了的緣故吧，黃牛水牛都欺生，敢于欺侮我。”“高等動物”本是名詞，后不能加結構助詞“了”，更不能直接作句子的謂語。但作者臨時將其活用為動詞，既感受了語言使用的經濟，又將人物的心理活靈活現地表現了出來。

其次，詞語的降用，增強了幽默與諷刺性。詞語的降用，是指“由于表達的需要，臨時故意地把有“重”、“大”義的詞語，降作一般詞語使用的一種修辭格。”魯迅的作品在語言使用上不是機械地組織言語符號，作者為了使語言獲得幽默風趣的效果，常常故意把一些本來用于外交、法律等領域的“大詞”降用為一般的普通詞語使用，利用眾多有效的語言手段，根據詞語意義的內容，沖破詞語意義之間的習慣搭配關系，構建出超乎尋常的大詞小用的話語形式，以構成言語表面的“不協調”形式，使讀者在這“不協調”中獲得新穎、別致之感，從而創造出幽默、諷刺等言語修辭效果。就如《阿Q正傳》中寫到阿Q被打后見到小尼姑，發泄心頭之恨的一段即是如此。他看到小尼姑，頓時把自己的晦氣都賴在尼姑的身上，于是對小尼姑動起了手腳，接下來作者寫道：“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看見自己的勛業得了賞識，便愈加興高采烈起來。”“勛業”本是一個莊重的詞，指大的功勛和業績，可是魯迅先生卻用它來指阿Q“伸出手去摸”小尼姑的“頭發”，“動手動腳”，很富有幽默、夸張及諷刺的色彩，藝術地寫出了阿Q的心理活動及精神狀態。

再次，詞語語義的相悖搭配，揭示了語言的深層含義。現代漢語的詞語搭配，不僅要求語法上要符合漢語的語法要求，同時也要求語義上要合情合理。然而，魯迅先生在創作中對于詞語的語義搭配不完全囿于固有的成規戒律，而總是力求新奇，有時甚至故意將有些常規看來語義完全相反的一些詞語搭配組合在一起，在給人感覺到像是使用“病句”的同時，使讀者感悟其深層的用意，從而將其接露的社會現象一目了然地呈現在讀者面前。正如他在《狂人日記》中寫道：“最好是解下腰帶，掛在梁上，自己緊緊勒死，他們既沒有吃人的罪名，又償了心愿，自然都歡天喜地地發出一種嗚嗚咽咽的笑聲。”這是一個含義多么深刻的句子！“歡天喜地”與“嗚嗚咽咽”本是兩個意義完全相反的詞語，若單一地用“歡天喜地”修飾“笑聲”是合情合理的。然而，魯迅先生偏偏選用了與“歡天喜地”語義相反的“嗚嗚咽咽”，兩詞同時修飾“笑聲”，表面上給人一種錯誤之感，其實，作者正是利用了這種語義相反詞語的相互搭配，對吃人者那種既要吃人又要假裝慈悲的丑惡嘴臉進行了深入的刻畫，從而表達出了作品深刻的思想內容。

張弓先生指出：“尋常詞語，就是指修辭方式以外（不屬于比喻、擬人、夸張、反語、雙關等），不能劃歸修辭方式的范疇的最普通的一些詞語……它被運用起來，還是保持它的本義、常義，不發生什么轉義現象。”尋常詞語的藝術化，也就是指這最普通的尋常詞語在特定的語境中使用所顯示出來的特殊修辭效果，它屬于詞語的常規修辭。這些普通、平易、本色的詞語在詞義、詞性、語法功能以及色彩義等方面都沒有變異現象，沒有超常驚人之舉，尤其在孤立的語境中，更顯示不出其優劣，它們雖然是被合乎語法規范地組織起來使用，但往往借助具體的言語環境，利用表層和深層雙重含義，實現了尋常詞語藝術化，以見其隱含的超常的美學效果。這種尋常詞語的藝術化在魯迅先生的作品中隨處可見。如在《故鄉》中對閏土的描述：“他只是搖頭；臉上雖然刻著許多皺紋，卻全然不動，仿佛石像一般。”“刻”本來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動詞，但魯迅先生這樣使用，不僅和后面的“仿佛石像一般”相契合，更表現了魯迅對閏土悲慘遭遇的深切同情，從而控訴了半殖民地的舊中國把一個鮮活的少年摧殘成麻木不仁的“石像”的罪惡。再如，孤立的表數的詞語，并沒有什么特殊的意義，更不見其華美，但當它們進入到言語交際過程后，在特定語境制約下，就會產生超常的美學效果，即刻顯示出其光彩。正如在《祝福》中，描寫祥林嫂被婆婆家人劫走，她婆婆來到魯四老爺家時，作者寫道：“于是清算了工錢，一共一千七百五十文，她全存在主人家，一文還沒有用，便都交給了她的婆婆。”在《孔乙己》中作者兩次描寫孔乙己買酒時，也精確地使用了數詞，“‘溫兩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錢。”后來，孔乙己再次買酒時，卻是“他從破衣袋里摸出四文錢，放在我手里，見他滿手是泥，原來他便是用這手走來的。”“一千七百五十”、“九”、“四”等這些數詞，本沒有什么特別，但在《祝福》中作者對于工錢卻用了“一千七百五十”這樣的數字詳細列出，既表現了祥林嫂節儉、勤勞的品性，也揭露出了其婆家對她的刻薄殘忍，同時更是對封建父權進行的控訴。而在《孔乙己》中通過錢數由“九”到“四”的數字的變化，交代出了孔乙己不僅錢少，來之不易，也描寫出孔乙己已到了窮困潦倒、瀕于死亡的境地。再如，對于“死亡”這個詞，在現代漢語中有很多同義詞，然而，在魯迅的《祝福》中，對于祥林嫂的死，作者卻選用了三個不同的詞表示：“……只有四叔且走而且高聲地說‘不早不遲，偏偏要在這時候，——這就是一個謬種！’”“祥林嫂？怎么了？我又趕緊的問。”“老了。”“死了？我的心突然緊縮，幾乎跳起來，臉上大約也變了色……”對于祥林嫂的離開人世，三個人很顯然有三種不同的說法，魯迅先生選用了三個不同的詞，就分別反映出了三個人不同的思想觀念、生活經歷和個性差異。由此可見，這些“尋常詞語”產生了不尋常的修辭效果，真可謂“由平易顯神妙，憑樸素本色顯美麗”。

【參考文獻】

[1]魯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2]張弓.現代漢語修辭學[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63.

[3]陳望道.修辭學發凡[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7.

[4]張志毅.詞匯語義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

（作者簡介：于宏，白城師范學院副教授）